人質

一

又是中秋圓月時節，空氣中除了摸得著的涼爽，還增添了嗅得著的桂花香。

夜很靜，整個一樓大廳內只有裴杰民一人。若是換在別處，這種寂靜便是恬靜，可以萌生詩情和畫意。然而，這里是醫院，靜寂中無言地透出肅殺來。身材敦實、穿著風衣的裴杰民焦急地等候在電梯的門邊，準備去頂樓的手術室。剛剛離開機器轟鳴的建筑工地，他一刻很難適應眼下的環境。作為新上任的主管一方的市長父母官，五十三歲的裴杰民雄心勃勃、指點江山、叱咤風云，一任繁忙勞頓包圍的同時，也不回避鮮花和掌聲。時間對他而言太寶貴，可此刻卻不得不擠出寶貴的時間到醫院來，因為他的父親出車禍正在接受手術。手術在腦部進行，患者又是八十高齡，凡聽說了的人沒有不認為是兇多吉少。

手術室外站滿聞訊趕來的親友，一見到裴杰民便齊刷刷站了起來，有的甚至咧嘴哭出了聲。裴杰民做手勢叫大家安靜，說事到如今，急也無濟于事。就在這時，手術室的門被拉開，走出的一個男人身材高大，淺藍手術服尚未脫下，刺眼的血漬在上面繪制出令人望而生畏的恐怖效果。同樣是淺藍的口罩遮擋住男人的大半張臉，余下的雙眼更為突出，陰沉、冷峻，巖鷹一般，眼波過處似有冰碴掉下。

“請問手術結果怎樣?”裴杰民迎上前去問道。

“我現在需要休息?！被卮鹫哌呎f邊從裴杰民一旁擦身而過，朝更衣室走去，全然不予理會裴杰民臉上陡然凝聚的詫異。

緊接著手術室房門大開，頭部纏滿紗布的裴伯勛被用手術床推了出來。跟著出來的還有醫院副院長、腦外科專家齊教授，齊教授一臉欣慰地告訴裴杰民手術相當成功，他說：“趙醫生技術精湛，不枉在德國深造三年?！?/p>

“哦，他就是趙醇……”裴杰民記得住這個名字是在幾小時之前，當時接到齊教授的電話，他正在工地上開現場會，無法分身去過問突然發生的車禍。齊教授在電話那頭請裴杰民放心，說醫院已經組織了最得力的班子進行搶救，主刀醫生叫趙醇?！摆w醇……”裴杰民重復了一遍，這名字太生疏，完全不是本地區一提便知的名醫。齊教授解釋說此人不久前從德國學成歸來，博士的頭銜并非虛名，實實在在是一把好刀子。裴杰民聽了也連忙解釋自己現在只是患者子女，無權說三道四，一切交醫院定奪。

現在，望著齊教授疲憊的老臉，裴杰民感激地伸手握去，連聲道謝。齊教授亦激動地回答：“這次手術雖然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卻是盡了百分之百的努力。不過……”齊教授的神情漸漸凝重起來：“術后的治療與護理也至關重要，畢竟是高齡患者呀?！?/p>

裴杰民本想再問一句：保住了生命，是否保得住生命的質量?但轉念一想又將要問的話咽了下去。

裴伯勛進了特別監護室，幾個護士令人眼花繚亂地忙活起來，躺在病榻之上的人馬上被儀器和膠管纏繞包圍住，看上去像是制作的標本或者道具。

裴杰民作為家屬代表被特許跟了進去，他默默站在墻角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心里漲潮般涌上來難以分辨的滋味。像老牛反芻，裴杰民反復咀嚼著，卻品出某種凄惶，這可是幾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他立即提醒自己要鎮定。

“請不是特護組的人馬上出去!”

一個嚴厲的聲音阻止了裴杰民的思路，循聲望去，是那個在手術室門外遇見的高大男人在發號施令。那人已經換上雪白的大褂，依舊戴著口罩。裴杰民認為此人就是趙醇，“你是……”裴杰民開口欲問，卻很快被對方打斷：“我是趙醇”?！拔沂恰迸峤苊裼晕医榻B，對方毫不客氣地又截住說：“你是病人家屬，請馬上離開這里?！痹捯徽f完，趙醇立即掉頭檢查護士的工作，把裴杰民晾在一邊，并且很快忘記了這么一個人的存在。

二

裴伯勛奇跡般地活了過來，蘇醒后第一眼居然能夠認出自己引以為豪的兒子裴杰民，令在場者無不歡欣鼓舞，且長長舒了一口氣。

裴杰民當即緊緊握住趙醇的手，說：“趙醫生，我們全家感謝你!”裴杰民的嗓音發啞、眼圈發潮，發自內心的真誠令眾人感動。但是，不知趙醇感動了沒有，口罩依舊遮擋住他的表情，那雙大眼依舊像初冬的寒湖。趙醇說：“現在難以確定其他功能能否恢復，還有待治療觀察。”話是實話，卻不合時宜地給高興的場面蒙上陰影，在場者這時才想到床上的病人還未開口講話，更未下地走路。

裴伯勛不僅僅因其子才受院方重視，他自身就是本地有名望的老人，離休前他曾擔任市里組織部門的領導工作，多少干部的升遷任免，他閉著眼也能說出個譜來。醫院護理部派出最有經驗的護士施行一級護理，主管醫生趙醇又追加上一條規定：病人家屬也需全天24小時陪伴，而且是直系親屬。齊教授不解地問為什么，趙醇的回答是：唯有親情的力量才能幫助患者更有效地戰勝死亡。無人去反駁趙醫生的規定，就像無人去反對偉大的人道主義那般。

裴伯勛有三女一男四個孩子，長子裴杰民肯定忠孝不能兩全，不可能抽身出來在醫院陪伴值班，任務自然落在了三個女兒肩上。雖然不少雜務已由護士代勞，但守在病榻旁畢竟不同于呆在家里，一日三班倒，一連三十天下來，裴市長的三個妹妹沒有不叫饒的。妹妹們找兄長訴苦，說如此這般下去，何時才是個頭。她們指的是她們的父親既有語言障礙，又有行動障礙，既不見好轉，又不見惡化地一日復一日比植物人多一份意識地臥床不起。裴杰民雙眉緊鎖地問妹妹：“我能怎么辦?”裴杰民向來以果斷有魄力著稱，可是面對這等家事，卻難有決斷，更何況家族之中以前尚未遇到過連床之災。

裴杰民的老母前年已經去世，比丈夫大五歲的老婦人一覺睡去便再沒有醒來，實可謂壽終正寢。為此，子女們愈發悲痛不已，深感未盡到孝道。老婦人本是有著一雙解放腳的村婦，因感激進城做官的丈夫不嫌糟糠，而拼盡全身氣力里外忙碌把個家操持得井井有條。如今家中沒了會服侍人的人，三個過慣了舒服日子的妹妹看來真的派不上用場，怎么辦?裴杰民明白眼前的局面絲毫不比三角債、租賃、兼并、破產等問題好處理。他問妹妹趙醫生意見如何，妹妹回答說那個趙醫生太講人道主義，太有白求恩精神，問起什么時候病人能夠下床，或者開口講話，回答總是一個樣：我不急你急什么，好好侍候才是當務之急。裴杰民聽了說趙醫生講得對，叮囑妹妹們務必耐心耐煩照顧老父，絕不能讓外人看不過去。

裴杰民的話不是圣旨，他的小妹妹并沒有把他的提醒當回事。就在小妹妹值班的那天夜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盡管事情發生的原因及過程尚未弄清楚，其結果卻是一目了然：裴伯勛從床上掉到床下，本來有傷的頭部再度受創。值、班護士緊張地一邊打電話找主管醫生趙醇，一邊查問眼前嚴重局面的形成究竟是何原因。

原因并不復雜，仰面而臥的裴伯勛半夜想喝水，他嗓子里發出斷斷續續的咕嚕聲，這是要喝水的信號。正在一旁打盹的小女兒有幾分不情愿地起身過來喂了水，半杯水喝下去不多久，裴伯勛又要拉尿。他的一只手在薄被下面費力地往上頂了頂，嗓子里發出類似咳嗽的聲響，這是要拉尿的信號。但是，這些小女兒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她靠在沙發上正朝著夢的深處走去。待頑強的咳嗽聲將她驚醒的那一刻，裴伯勛也將一泡尿撒在了床上。小女兒頓時傻了眼，床單床墊都已濕透，不換是絕對不行的，那樣會長褥瘡。要換也是不容易的，裴伯勛盡管消瘦，但消瘦的骨架依舊沉重。就在小女兒心煩意亂地大聲喊著值班護士的同時，她也手忙腳亂地掀動了裴伯勛的身子，不知是掀動的力量過猛，還是裴伯勛就勢借力欲起身，總之，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三

事故發生不到半小時，主管醫生趙醇神色嚴峻地站到肇事者面前，盡管時間緊促，他仍沒有忘記醫生的規范著裝。聽了肇事者結結巴巴的陳述，趙醇壓低了的聲音在口罩后面仍具威懾力，他問：“你說了什么?肯定說了些什么，他是有思辨能力的!，，趙醇的眼睛噴火似的逼視著對方，肇事者慌了，心虛地說自己只是發了兩旬類似“老不死”的牢騷，“可是……我是有口無心的呀，不是我……是他自己……”

“是他不愿意勞累你，而有意借你之手翻滾下床去，他想死，他活得傷心!”趙醇將自己的話一字一字咬準，子彈一般射向對方，當對方慘白著臉哆嗦著嘴眼里裝滿說不明是害怕、還是悔恨的淚水時，趙醇的眼角朝上揚了揚，好像在笑，因此那雙眼反而顯得更冷，很酷。

趙醇提出對裴伯勛進行第二次手術，齊教授表示反對，說第一次手術還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而第二次恐怕不到百分之零點五，“風險太大，不可感情用事!”趙醇反駁道，風險再大也比不過見死不救的罪責大，“我有把握讓他繼續活下去?！壁w醇顯得很亢奮。

齊教授猶豫地拿起電話，他需要征求裴杰民的意見。趙醇一把按住鍵盤，說：“我有權這樣決定。”“誰給你的權?”齊教授臉上有了慍色，趙醇視而不見地回答是醫生的天職賦予他的權力。面對部下如此博大的愛心，齊教授嘆了口氣，只好默認。

裴杰民趕到醫院時天快放亮，手術已進行了兩小時。裴杰民是從郊區趕回，為一樁破產企業兼并糾紛，他在那里呆了一天。裴杰民間小妹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小妹抱屈地復述了一遍之后，說：“你完全不知道照顧病人的滋味，那比自己生病更難受……弄不明白有護士護理，為什么還要家屬日夜陪伴，難道存心在精神上折磨人?！闭f著說著竟嚶嚶哭了起來。

裴杰民煩躁地揮揮手說：“別哭了，四十的人了還悟不出親情的力量能夠戰勝病痛這個道理。今后你我都會得病，都會需要人照顧?！?/p>

“你會講大道理，”小妹搶白道：“為了照顧你和你的一家，是我們姐妹三個頂著輪流轉吶?！?/p>

裴杰民趕忙又揮揮手，意思是不說了，他不愿在手術室門前討論家事。此刻，他的心情不好，滿腦子本來就長草似的塞著尚待解決處理的問題，那是國事。如今再添上家事，那腦袋哪有不大的道理，就像所有頭部受傷者頭部腫大如斗的情形。小妹剛才指出她們受苦是在照顧他和他的一家，實質上是戳了他的痛處，他的妻子患了更年期綜合征，三天兩頭在家中無端懷疑他的品行，而這種煩惱則無處可說，也不能說，只能熬中藥般悶在肚子里苦在心里。裴杰民搶著幾步下了樓梯，過道拐彎處是寬敞的平臺，在那里可以遠眺都市的黎明。

黎明從來都是美麗的，天幕的色彩由下至上、由深至淺逐漸烘托出那一縷縷鮮艷得叫人驚嘆的紅霞來。于是，都市的輪廓便在霞光之中朦朧可見，線條圓潤，與天地是那么吻合，顯得高遠廣闊。裴杰民做了個擴胸姿勢，伸展開的雙臂很男子氣地欲擁抱面前的一切，他是這個城市的主人和仆人，這是一種很崇高的感覺，可以隨時滋生出智慧和意志，亦可以驅散種種懈怠和消沉。裴杰民做了幾下擴胸運動，再做側身運動，就當側身之際，一個坐在輪椅中的背影叫他感到突然。

背影很單薄，加上推的是平頭，所以判斷不出性別與年齡。但頭一眼的感覺告訴裴杰民那是個老頭，說不準是一位前輩，裴杰民立即上前輕輕道了聲“早安”。晨曦中，他們的目光相遇了。

“怎么……會是你?”裴杰民仿佛被對方的目光推得向后退了一步，萬分驚訝，語不成句。

對方卻很平靜，甚至做出一笑，輕聲說：“這種重逢真是意想不到，而我又是這副模樣?！闭f話人的模樣慘不忍睹，一看便知已經病入膏肓，寬大的條紋病服罩住骨瘦如柴的軀干，使其看上去像個做工拙劣的木偶。眼睛是此人唯一能證明自己性別的器官，因為其他部位已萎縮枯槁，唯有眼睛依然明亮嫵媚充滿女性的溫柔。

“你……什么時候住進來的……”裴杰民竭力調整自己的情緒，不至于失態。他曾經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了這個人，豈料此刻竟能一眼認出她來。

“已經半個月了。”

“什么病?”

“骨癌晚期轉移到其他臟器。”

“疼吧?”

“很疼，現在開始用嗎啡……”

聽二者對話的語氣，無有歡愉或者傷感，他們像是很久未見面的街坊鄰居。

“早聽說你當上市長了，真替你高興。”女人又笑了笑，很虛弱也很摯誠，因而那笑在霞光中顯得異常凄婉，看得出女人曾有過絕色的鼎盛。

“我好像記得你是十年前去美國的……”時間的閘門一打開，往事的狂潮便不由人地翻卷而來，裴杰民在記憶的旋渦中掙扎，理智警告他必須記住自己的身份，他不再是二十多年前充滿幻想的大學生。

女人看了裴杰民一眼之后，視線就停留在天邊某個地方，她說她是十年前去的美國，在美國作畫，行情不錯。當年初檢查出癌癥，她就回國了?！皹涓咔С撸~落歸根，這句老話不得不信服。”

“是啊，樹高千尺，葉落歸根……”裴杰民下意識地跟著重復了一遍，這種情形離他太遙遠，他身體健康、思維敏捷、意志堅強，等待他的是工作，是激動人心、青史留名的工作。

接下來的是靜場，十分尷尬，雙方都覺得難以找到合適的措辭。這時，恰好有兩個護士去了平臺，一個是來接她回病房，一個是來告訴他手術剛剛結束。

四

他們面對面坐在醫生辦公室里。

裴杰民到底看清楚了那張臉，那是一張英俊的臉，鼻正口方，每根線條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男性的剛毅，再加上一雙毫不掩飾的自負的眼睛，趙醇算得上叫人過目不忘。

“感謝你再次救了我父親?！?/p>

“這是醫生的本分?！?/p>

“這次手術結果會怎樣?”

“很難說，也可能會喪失記憶功能。”

“那是否意味著成為白癡或者植物人……”

“不排斥這些結果?！?/p>

話說至此，裴杰民只覺得腦袋“轟”了一聲，來不及清理瞬間的感受。脫口而出的話令他自己也吃驚：“如果是那樣，生命的質量從何而談?”裴杰民牢牢盯住趙醇，視線像是爬墻虎的觸須要攀援住任何一處可以延續生命的地盤，而趙醇就是那個生命的賦予者!

趙醇同樣也盯著裴杰民，目光尖利得像要刺探到他的心底。趙醇慢悠悠回答裴杰民說：“好死不如賴活，中國人的人生結論多么精辟!你難道不這樣認為?”

裴杰民的表情僵硬起來，他被趙醇的話激怒，他覺得對方毫無善意的言辭與目光包藏著譏諷，包藏著尚未說出口來的質問：你究竟是希望那個人活著還是死去?裴杰民挺直腰板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起身告辭說：“謝謝，以后有勞關照?！边@時，裴杰民發現趙醇臉上浮現出類似笑的表情，使得這張自負的臉又添加了傲慢。

這時，就聽得趙醇的語氣輕松地應道：“會的，肯定會關照。”

手術結果不出裴杰民所料，裴伯勛成了植物人。前后兩次手術和近兩個月臥床，裴伯勛已被疾病折騰得不成人形，他躺在那里，無聲無息，像是供人觀看的丑陋的木乃伊。

“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已是知天命年齡的大妹悲切地對裴杰民說：“這樣太不人道，完全無視人的尊嚴!”大妹在大學任教，說話提綱挈領。裴杰民剛剛開完市委常委會便馬不停蹄連夜趕到醫院探視，他說話顯得有點中氣不足：“你有什么好辦法?”

大妹試探地問了句：“能不能考慮安樂死……”“亂彈琴!”裴杰民生氣地截住話頭說：“這是由我們說了算的事情嗎?許多發達國家為此都爭論不休難以立法，何況在這里。”裴杰民說著又朝父親看去，那張熟悉的面孔這會看上去卻感陌生，悲痛之情立刻爬上心頭。聯想到父親壯年時偶像般地英武瀟灑，一番悲涼又在胸中散開。難道這便是人生的規律?他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她。她提到的那句古訓：樹高千尺，葉落歸根。是啊，無論當初多么蔥綠肥厚、風光無限，最終還將枯黃脫落化作塵泥。然而，落葉凋零無聲無息，甚至可以構成一道秋天的美麗風景。但是，人呢?人能夠平靜美麗地自然逝去嗎?大妹的話是對的，父親現在的樣子已無半點尊嚴可言，探視者中不排斥有當年的宿敵，看見這副模樣。感慨之余難說沒有竊喜。想到此，半年前—個淡忘了的場面活躍在眼前。

半年前，也是在這個醫院，只不過裴杰民是以市長身分來看望市政府某委辦的負責人。病人患的是胰腺癌，一經查出已是晚期，幾天工夫不到，疼痛使得病人與現在的裴伯勛相差無幾。裴杰民走到病榻邊，伸出一雙溫暖寬厚的大手，握住病人的枯掌，說要有信心戰勝病魔，五十出頭正是為國家為民眾出力的黃金時候。病人不知實情，連連點頭眼圈發紅喉嚨發哽。突然，病人瞧見裴市長身后的—個人，馬上閉上雙眼，再也不睜。裴杰民事后才弄清楚，跟在身后的副市長曾與病人共過事，兩人積怨太深，以至病人至死不愿多看那人一眼。當然，處于昏迷狀態的病人應另當別論，就像裴伯勛，縱然被人看過一千次，他也是渾然不知的。

大妹見兄長沉默不語，以為自己的話多少打動了他，于是趕緊建議說不妨再找趙醫生談談，“他是留過學的人，肯定對西方豁達的生死觀有所認同?！薄安?，正好相反，他對我強調過中國人的好死不如賴活，而且……”裴杰民說到此處猛然意識到以前忽略了一個事實，即：趙醇對裴伯勛好像存有敵意。裴杰民不禁雙眉聚攏，小妹曾經隨口而說的疑團一經正視，裴杰民頓覺問題的麻煩。

大妹否認道：“不會吧，以趙醇的年齡，不可能與父親有過接觸?！薄叭绻撬母篙吥?”裴杰民說著似乎已嗅出某個假設的陳年老賬的氣息。“假如真的包藏禍心，為什么一再挽救父親的性命?”大妹當了五年的教授，智商不亞于兄長，“是啊……”裴杰民將視線移到父親那毫無生氣的臉上，再度陷入沉思。

五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已是初冬。不長的一段時間里，裴伯勛又被搶救過兩次，而每次都由趙醫生親自披掛上陣，每次都是力挽狂瀾轉危為安。現在凡是探望了裴伯勛的人都說：沒有趙醫生，裴老真可以死幾回了。裴伯勛的女兒們已被眼前這種說不清道不明是悲還是喜的現實折磨得遲鈍起來，也附和著應道是呵是呵。她們無有精力去分析曾有過的疑團，索性認為醫生護士如此這般挽留她們的父親，是一種創收行為。裴杰民同妹妹一樣，無法去解開自己提出的疑團，他唯一能做到的是盡力抽空去醫院看上幾眼。

初冬的夜很黑很冷，靜寂中某個角落傳來秋蟲斷斷續續的悲鳴，聽了叫人頗生傷感之情，尤其在醫院這種生死交替頻繁的地方。裴杰民緩步走上樓去，他今夜不想乘電梯，因為誰都認識他，免不了一番帶微笑的對話。而今夜，他已經講了太多的話，以至于不想再開口。今天下午，他參加了一個招商引資談判，從唇槍舌劍到握手言歡，他感受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曾斷言的“與人斗，其樂無窮”的那份樂趣。回到家中吃晚飯，本想開瓶酒，趁興喝上一杯，不料妻子在飯桌上發難。

“今天興致不錯?”

“是呀，談判圓滿!”

“夜晚去醫院?”

“是呀，忙里偷閑?！?/p>

“偷閑?怕是偷情吧?！?/p>

妻子的話連同目光暗箭般刺痛裴杰民，他“叭”地拍下酒盅，聲調冷冷地問什么意思，他行得正坐得穩光明磊落，不怕任何盤查。

“醫院里除了有你那不死不活的老爸，還有你那行將就木的情人!”

“你!你太過分了!”裴杰民沒有料到妻子竟在暗地里監視他的行蹤，他按下怒火。他不僅智商高，情商也高，明白妻子這時疑心生暗鬼的病態，與其爭個你輸我贏，不如冷處理置之不理。裴杰民埋頭胡亂扒了幾口飯，放下碗筷，拿起外套就走。

“去哪里?”妻子的口吻嚴厲。結婚之前，妻子便是以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與他講話，當初，她是下嫁給裴杰民的，按說她完全可以嫁個更有前途的丈夫，因為她的雙親都是京官。裴杰民深知仕途的險惡，故他從一開始就遷就妻子。再加上婚后不久她就從他的書柜中翻出“她”的照片，一番審訊下來，那段初戀便成了不齒的臟事，由她變著方式攻擊他。

裴杰民如實向妻子報告說：“先去參加表彰授獎會，再去醫院?！闭f著他疾步出了家門，像逃亡的囚徒?？墒?，半小時之后，他又神采飛揚地出現在主席臺上，有誰又能通過他的眼睛看到他內心的種種苦楚。

裴杰民步履沉重地上樓，與剛才臺上的他判若兩人。他沒有目的沒有知覺機械地抬腿上著樓梯，好像是專為登樓而來。當他意識到這點停下腳來之時，已經快到頂樓，頂樓是那個可怖的手術室。而眼前的拐角處進去是幾周前來過的平臺，曾在那里見到了她。她現在是否還活著?他為不能去病房看她而感到愧疚。突然，有說話聲隨風傳來。

“你是我至今遇見的最勇敢的女性?！边@男人的嗓音有些耳熟。

“過獎了，我只不過是平靜地面對死亡而已?！边@女人的嗓音也有些耳熟。

“時間不早了，早點回房休息吧，我去通知護士來接你?！蹦腥藴蕚潆x去。

裴杰民不由得站到一排粗大的暖氣管后，他想知道兩個說話人究竟是誰。馬上，平臺上的男人走了過來并轉身下樓去，沒有注意到黑影處的裴杰民。而裴杰民卻看清楚了那人，是醫生趙醇。

“你好!”裴杰民心情復雜地去了平臺，站在她身旁道了聲好。她側臉看了他一眼。依舊是淡淡地一笑，說：“你也想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氣息?”

他笑不出來，答非所問地說：“抽不出時間去病房看你，實在抱歉?！彼彩俏牟粚︻}地說：“看，這花多么嬌嫩?！蔽⑷醯男枪饫?，她手中的一枝百合越發顯得清麗。

“誰送的?”話一出口，他即意識到不該問這類問題?！摆w醫生送的，他隔天送一枝，花瓶里始終生機勃勃……”她咳了聲，裹了裹披在身上的披肩。

“你認識他?”他重復了剛才的錯誤。“我和他以前是鄰居。不過我上大學時，他才這么一點大?！彼檬直犬嬃艘幌拢@得很愉快。

裴杰民這時沒有留意她在“大學”二字上加重的語氣，那是他們倆相識相知和相戀的時節，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趙醇的身上。他抓住話頭趕緊問道：“趙醫生好像性格憂郁，他家里是否有過什么不幸?”“有過，文革之中，他的父母先后跳樓自殺?！薄霸瓉硎沁@樣……”裴杰民倒吸了口冷氣，再問：“知道原因嗎?”“不清楚，只聽說他父親是被當做反革命分子隔離審查。”“他父母干什么工作?”“都是中學教師，他父親曾當過校長，但時間不長就開始了文化大革命?！?/p>

裴杰民的眼睛始終停留在她的臉上，但她覺察出他的視線焦點對準的是趙醇，她略有所失，說：“你很關心他……”“啊……不…一”裴杰民這一刻卻敏銳地捕捉到她的一絲失落，遮掩道：“他好像很關心你?！薄笆堑模啻闻c我探討過生與死，他說當生不如死的時候，死就是一種解脫?！闭f著，她停頓了一下，因為她一眼瞟去，發現裴杰民臉上的驚異。裴杰民是驚異趙醇并非堅持好死不如賴活，她不知他想些什么，接著說：“我現在已無力也無法去尋得解脫，只好順應生命，從容赴死了?！彼恼Z氣平緩，神情自若，好像在等待下一次與朋友的約會。

聽到此，裴杰民的思路轉移了過來，禁不住上前蹲下身握住她的一只手，說：“你很堅強，相信你一定能戰勝疾病?！彼芸斐榛刈约旱氖?，注視著裴杰民那張棱角分明不失英俊的面孔說：“我不懼怕死亡，因為我的生命中沒有缺憾?，F在我所考慮的一切，就是如何保持人的尊嚴?！闭f著，她努力使自己的坐姿更端莊，蒼白瘦削的臉上浮現出石雕般的凝重。一個死期將近的病人能夠如此鎮定地擬出人生最后的目標，這份勇敢難怪要引發趙醇的贊嘆。裴杰民理不清胸中翻騰交織著的難過、追愧、感慨、敬佩。還有埋藏已久、遙遠淡漠如炊煙晨霧般的愛的溫情，他再次伸出自己的手。欲撫摸她的面頰，就在這時，護士的腳步聲傳來。

六

第二天省里有會，一大早裴杰民給父親的老朋友楊老伯掛電話，說中午去老伯家吃伯母的拿手好菜蔥烤鯽魚。老伯在電話中朗聲笑著說歡迎呀，大忙人怎么想起吃魚來了。楊老伯家住在省委附近，所以裴杰民借開會之機看望老人，重要的是他想了解趙醇父母自殺的原因。楊老伯是本地教育界元老，這等人命關天的大事不會不知。

果然，楊老伯知道此事。年逾八十的楊老伯耳聰目明思路清晰，他說那個趙振藩“文革”開始時因提了一點意見，不贊同“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局面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這樣的結論，結果被打成反革命，因為那句話是毛主席講的，反對毛主席必定就是反革命了。于是被關押了一年多。此間，趙振藩的妻子多方求救，為丈夫喊冤，“找過我，還找過你父親?！睏罾喜浅？隙ǖ貙χ峤苊裾f，說得裴杰民心里一撲騰，心想問題可能就出在這里。

“記得我出面找過人，可當時我也是被揪斗的當權派，說話無人肯聽。你父親的處境好點，被結合進教育系統領導班子，據說你父親也出面干預過此事，提出放人?？墒菦]等到放人，趙振藩就跳樓了。不多久，他妻子也跟著一跳，可冷，撇下個男孩只有6歲。當時大中小學都停課了，局面混亂，趙家的傷心事便也無人過問?！?/p>

楊老伯的一番話，使得裴杰民好比從霧里看花的迷谷走人陽光普照的殿堂。情況在逐漸明朗，趙醇是由于雙親慘死而怨恨當年未能解救危難的人，裴伯勛被算做了其中之一。如果事情真是這樣，應該盡快找趙醇談談，講明當年特殊復雜的歷史背景，以求消除敵對情緒。想到此，裴杰民輕輕吁了口氣，他自信能夠協調好與趙醇的關系。

可是，協調好了關系又是為了什么?為了老父早日康復?這是不可能的，不少會診的專家教授一致認為維持住目前狀況已是奇跡。那么，是為了老父早日死去?這真是荒唐!突然，一個更為荒唐的想法閃現出來：趙醇以維持病人的生命作為報復手段。分析出了報復的“手段”，報復的“目的”又是什么?難道真是如同小妹講的那樣：從精神上折磨人?裴杰民想著想著不禁憤憤然起來。

等到處理完急需處理的公事，裴杰民沉思了片刻，撥通趙醇辦公室的電話，他決心與對方認真交換意見。趙醇恰巧在辦公室，似乎明了裴杰民的決心，非常爽快地答應馬上見面。

很快，他們又面對面坐在辦公室里，仍然是趙醇的那間不大的辦公室。屋里很靜，他們相互注視著，像兩軍對壘陣前的主帥。

裴杰民首先開口說話，開門見山地提起三十年前的那樁冤案。之后再歸結到這次談話的宗旨上：消除隔閡，不計前嫌。裴杰民該講的話講完了，桌子對面卻不見動靜，但一眼看去，趙醇目光炯炯鼻翼扇動，表面的平靜是內心暴風驟雨來臨之際的征兆。裴杰民等待爆發的那一刻，戰斗唯有打響，才能決出勝負。

然而，趙醇沒有爆發，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封信遞了過來。信封陳舊發黃，看得出歲月久遠。裴杰民默默接過信封，從中掏出一張同樣發黃陳舊的信紙瞟眼一看，“母親絕筆”四字令他大吃一驚，原來是封遺書。

趙醇母親的遺書寫明她選擇死亡的原因，原因并不復雜。為救丈夫她含垢忍辱，拿節操作交換，失身于人。豈料丈夫仍舊未免一死，悔恨之余，唯有跟隨丈夫而去。

順著一行行沾滿淚跡的字往下看，裴杰民猛地一陣心驚肉跳，他分明在字里行間看到“裴伯勛”三個字!他定了定神，再三辨認確是老父姓名無疑。他屏住氣息硬著頭皮讀下去，剎那間只覺得天旋地轉，老父竟是那個乘人之危，誘逼趙醇母親上床的“奸賊”!他想象不出自己受人尊敬、德高望重的父親竟有那般嘴臉。他如坐針氈，神志恍惚，冷汗刷刷順著脊背淌了下來。

這一刻，桌子那邊有了動靜，是趙醇在笑，笑得陰冷，比哭還叫人心寒。

七

進入隆冬的時候，裴伯勛的生命又出現危機。飽受驚嚇的裴家人已不再驚恐了，親戚六眷聚在病區外面的過道中有說有笑，春節團拜會一般。

裴杰民得知消息后急匆匆趕到醫院，他雙眉緊鎖，難以言說此時此刻他的心情。齊教授神情肅穆地告訴說：“這一回恐怕危險，趙醫生正在盡最大的努力，他真是好樣的?！?/p>

裴杰民明白趙醇的努力意味著什么，這些只有他自己清楚。在感謝了醫院和趙醫生所做出的努力之后，裴杰民話題—轉，問起“她”的病情。齊教授“哦”了一聲說：“提起那個美籍華人女畫家呀，還真奇怪。她骨癌晚期轉移，為鎮痛用了嗎啡，許多天都平安無事，一周前突然死亡，死因是嗎啡過量，但是沒人給她提供過量的嗎啡呀?！迸峤苊裱劳此频奈孀∪?，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但理智提示說這是她最好的選擇。齊教授又說：“細想想這種死法對癌癥晚期病人不無仁慈的一面。明年的人代會，我準備再次提交有關安樂死的方案。”

手術結束了，趙醇又是勝利者，裴伯勛的生命連同痛苦又一次得到延長。

裴杰民避開看見趙醇，他獨自去了平臺。面前，殘陽似血，云霞如海，一片挽歌般綺麗的余暉之中，他驚詫地發現了那輛輪椅，然而，輪椅空蕩蕩地，仿佛她原本就不存在!他忍不住低下頭呻吟了一聲，生命太脆弱，生命也很頑強。生生死死永不休止的輪回呵，有多少人能領悟其中的真諦?于是，孤獨感很快在他周身彌漫開來，以前少有這種情況，即便有也是在失意之時。此刻再回首往事，寵辱沉浮都如同過眼煙云不值一提了。這時，他想起那個永生難忘的對話。

“你以延長生命為手段進行報復，你的目的是什么?”

“將他作為人質，換取你們的痛苦和羞恥!”

“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不覺得這樣做太殘酷了嗎?”

“不，有誰敢說救死扶傷是殘酷?”

“但是，當生不如死，喪失了做人的尊嚴時，死即是一種解脫?！?/p>

“啊哈，你終于有了這種體驗，當年我父母先后跳樓那一刻，那才真正是體驗到了生不如死。那種刻骨銘心的體驗，連叔本華也會自愧弗如。聽說過叔本華吧，他的《愛與生的苦惱》講得多么精彩!”

“可是，叔本華本人并非喜愛死亡，他言行不一表里不一，是個邏輯混亂的偽君子?！?/p>

“裴伯勛何嘗不是偽君子，這個世界充滿了虛偽和欲望。你們父子都懼怕死亡，因為死亡掠奪了你們的種種欲望和快樂，升官發財、光宗耀祖、出人頭地…一再加上那個爭權奪利相互傾軋，提起來就叫我惡心。”

“你過于偏執，忘記了除了欲望，人還有信念和意志。不間斷地以善去根除人性中的惡，以美好去取代社會上的丑陋，或者換句話說：人類在改造世界的同時，也改造著人類自身，這就是我們的哲學宣言。你不會忘記，她就是一個堅強勇敢的戰士，以人的尊嚴去抵御死亡的施虐?！?/p>

“是的，她不該遭受折磨，應愉快地進入天堂。我會讓她得到解脫，我保證!”

思緒在此中斷，裴杰民意識到她的死與趙醇有關。這時，透過暮色，裴杰民望見樓下院子里有個熟悉的身影走過，那是趙醇，被風撩起的白大褂，使他從背后看去像只拍翅的大鳥。

責任編輯：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