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事者呂布衣

風雅老樹是杭城一家老牌的咖啡館，位于文一路和豐潭路交叉口。老板孟浪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矮胖子，臉上經常笑瞇瞇地。說起來也怪，這個其貌不揚的矮胖子居然很受客人們的喜歡。尤其是那些女顧客，總喜歡和他打情罵俏。

我去風雅老樹已經是后來的事了。我的意思是我原本無心光顧這類聽起來似乎頗為優雅的場所。我固執地以為，那是情人們賣弄風月的地方，矯情得近乎無聊。但是當我步入中年之后，我的想法漸漸地變了。我開始變得憂郁而頹喪。一種懷舊的情緒，像潮水一樣漫過我的心田，使我自己都大吃一驚。在這里我得表明一下我的身份，我是一個商人，喜歡不停地折騰，買進賣出，賺中間的差價，最好是牟取暴利。是的，每個成功的商人都渴望牟取暴利，這樣他才能把自己永遠掛在財富和榮譽的上面。青年時代的我就是這么想的，并且一直朝著這樣的方向努力。但是，隨著時光的推移，我很快發現自己正在逐漸衰老。我開始厭倦了無休無止的商戰，而且，不知不覺中我居然慢慢學會了感傷和回憶。

那么一段日子，我被一種陰影籠罩，心中經常充滿一種挫敗感，甚至有點灰心喪氣。也就是在那些郁悶的日子里，我光顧并且慢慢迷戀上了風雅老樹，還認識了那個特別搞笑的老板孟浪。

“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边@是一位地道的咖啡一族說過的話。仔細想想，還是蠻有些哲學味道的。

我一般喜歡獨自一人去感受咖啡館的氛圍。那種感覺好像是再一次回到年輕的時候。在公司里總有那么多人圍在身邊，令我煩不勝煩。所以現在我樂意一個人去。我感覺風雅老樹其實是個好去處，以前我真是錯怪它了。這是一家崇尚懷舊的老店面，從設計、擺設到墻上的雕刻乃至燈光，都透露著古舊的氣息。石頭地板，赭色沙發，深綠桌布，嵌滿碎石的廊柱，加上懸掛在角落里的一些形狀各異的古老相框，還有暗淡的燈光，踏入其中，令人有種掉入時光隧道的感覺。我一般會找個僻靜之處，要一杯水果冰咖或拿鐵雪泥，一邊漫不經心地傾聽曲調舒緩的美國鄉村音樂，一邊欣賞那些隨意張貼的老照片。有時候我一抬頭，會看見一些年輕的男女在不遠處親昵地調笑，一陣風鈴般的笑聲飄過來，讓人意醉神迷。

孟浪在此刻一定會過來和我打個招呼，分一支箭牌香煙，他只分這種煙，然后殷勤地問我要點什么。有一次他還笑瞇瞇地俯在我的耳邊告訴我他可以找幾個女碩士來陪我，如花似玉的女碩士。孟浪的笑臉看上去油膩膩的，他說，她們有學問有美貌可就是缺錢花。我想了想，微笑地搖搖頭。我說，我有錢但也不缺女人，即便是美貌的女碩士。

在孟浪悄悄退出之后，我一直怔怔地反思我剛才說的話。那種感傷的情緒又一次洗劫了我。我是不是真的衰老了?對女人如花似玉的身子居然無動于衷?甚至缺乏想象力?從前那個跌在女人們的風塵和體香里樂不思蜀的我，到哪里去了?

有一天，我照例去風雅老樹獨坐。像往常一樣，我瞇著眼，凝神傾聽Keren Ann的《Not GoingAnywhere》。Keren Ann是近年來開始在英語市場發聲的法國女伶，有人說她的聲音適合作為全世界任何一家咖啡館的背景音樂，但我以為她的一些華美而矜持的作品更適合私人聆聽，我喜歡Keren Ann，她總能讓我安靜下來。我的手指在玻璃條幾上輕輕地扣擊起來。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在問，朋友，我可以坐這里嗎?

我睜開眼。從Keren Ann的音樂里浮現出一張男人的臉。是平時我見到的那種飽含滄桑的臉。我疑惑地看著他，我想不出這個男人是誰。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失望。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說，真的想不起來了?他說，我是呂布衣啊。

呂布衣?我想起來了。我緩慢地欠身，站起來和他握手，表示歡迎。但我的眼睛還死死地盯著他。我不太相信這個人就是呂布衣。

呂布衣是我早年的朋友。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在二十年前忽然不明不白地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在此后的二十幾年時間里我再也沒見過他。只是從與他保持聯系的人的嘴里，我才斷斷續續地聽到有關他的一些行蹤。青島、武漢、杭州、廈門、海口……二十多年來，他的足跡蜿蜒得如同地圖上的交通路線，神秘，充滿了不可確定性。

現在，一個過于衰老的男人自稱他就是呂布衣，讓我多少有點半信半疑。我在二十多年前就離開了故鄉，一路輾轉地來到杭城，然后定居下來，生活以及發展我的事業。我差不多和許多故友失去了聯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鄉遇故知實在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但是，這個人的面貌與從前有很大的出入，僅僅是歲月使然?我吃驚地看到他的頭頂過早出現了細碎的白發(青年時代的那頭濃密的黑發哪兒去了)，另外，他寬闊的額頭上已爬滿了荒草一樣的褶皺(從前他的皮膚可是像女孩子一般白皙滑膩)。還有就是他說話的聲音，有點混沌不清(當年可是聲若洪鐘的)。不過，他的眼睛我還是相當熟悉的，仍然是早年那種過于專注的神色。

或許，這人就是呂布衣了。

服務生送來呂布衣點的一杯卡布其諾。熱氣繚繞，飄著一層奶油，還懸浮著一兩片檸檬皮。濃香四溢。

這些年你躲哪兒去了?我笑著罵了他一句。我估摸著男人很可能會跳起來反唇相譏。從前我倆就是這樣瞎胡鬧的?？墒撬麤]有。呂布衣慢條斯理地拿起條幾上的杯子，近乎優雅地啜飲了一小口，苦澀地一笑，說，一言難盡。

說起來，話就多了去了，他說。眼睛直直地看我。

我笑笑，一語不發。

憑感覺，我猜想呂布衣的過去多少像個故事。聽聽也無妨。

事情是這樣的。他的聲音果然有點感傷，含了濃濃的鼻音。

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黃昏，呂布衣說，我駕駛著一輛就當時來說還算時髦的夏利轎車，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宴會。由于時間緊迫，我不得不加快車速，在柏油路上一路瘋跑。我承認那天的車速是快了一點，車子開的時候就像飛起來一樣，連我自己也有點害怕了。但我還是心存僥幸，想想運氣不會那么好，不至于中頭彩的。結果偏偏就中了頭彩。多么令人喪氣!車子在某個十字路口碰倒了一個女人。那個十字路口叫什么來著，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這些年我一直在拼命地試圖忘掉那個地名。那個該死的十字路口，其實是應該有個紅綠燈的，但是卻偏偏沒有。而且時間是在傍晚，那天傍晚的天色陰沉沉地，暗，光線特別不好，似乎注定要出事。那個倒霉的女人穿馬路了。幾秒種，你也知道的，不需要太多的時間，幾秒種，就可以把一件倒霉的事情搞定，那個瞬間，我的車子碾過了一聲女人的尖叫……

說到這里，呂布衣忽然疲憊地敲敲自己的腦門?？吹贸?，他很累，身心俱乏。二十多年前的一場車禍能把一個人折磨到這種過目不忘的程度，是我沒想到的。我把手臂伸過去，寬慰地拍拍他的肩。我說，你慢慢講。

呂布衣卻怔了一下。不是這樣的，也許不是這樣的，他抱歉似的朝我笑笑，我得講點事情的真相，他說，瞧我，語無倫次地，你可能聽不太明白。

事情可能是這樣的，呂布衣說，當時確實是有一聲女人的尖叫，而且這個女人很快躺下來了，無聲無息地，就好像睡著了。可是我偏偏剎了一下車。你知道，我這人做事從小就愛較真。喜歡把什么事都弄得條理清晰。小時候語文老師給我改作文時經常使用類似的評語。我剎車和寫作文一樣，就是想較真，想弄明白怎么回事，或者是眼前發生的事是否與我有關，還有，這個女人是嚇暈了還是真受了傷?我承認我這個人做事總是瞻前顧后，顧慮重重。那時候我應該跑啊，像龜孫子一樣跑得遠遠地。那么較真干什么呢?你看，現在的人誰還較真?那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可我那時就是愛較真。我較真得都傻了，光顧著瞪眼瞧身邊的車輛飛馳而過，好一會兒，又是—輛，又是一輛…一后來，醫院的救護車過來了。是我打的電話。救護車上下來的人一翻女人的眼瞼，就搖了搖頭……

以后的事情你也猜得到，肯定是賠償一大筆錢……呂布衣小心地啜了一口，忽然詭秘地笑了。他說，那一年我可真是焦頭爛額，托了很多朋友，打通了一些關節，總算是逃脫了牢獄之災，當然，免不了還是給弄得元氣大傷……

我驚訝地看著他說，難怪，你看起來的確是老多了。

事情遠遠沒完呢。呂布衣的眼睛在閃閃發光。他的手臂在空中亂舞，似乎顯得很亢奮。呂布衣說，事實上，那場車禍后來引發了社會各階層很大的關注。令人始料未及。有一些媒體進行了追蹤報道，探討交通乃至道德倫理的事情。這些鳥事我不關心。我關心的是竟然有很多人同情我的處境。盡管一部分人傾向于是我的夏利車撞死了女人，但是另一部分人卻堅定地站到了我這一邊，他們堅持認為肇事者另有其人，就是說，還有一輛車，可能是桑塔納可能是尼桑也可能還是夏利把女人撞了，然后逃逸。疑點就這么產生了。問題是，當時停在馬路中間的只有我的那輛車，其他的車子都像龜孫子一樣跑了，跑得連屁都沒留下—個。

呂布衣喘了口氣，眼神有點迷惘。

我一動不動地坐著，聽他講。我感覺，故事到這里似乎出現了一點轉機。

終于有了松口氣的工夫，呂布衣晃了晃腦袋說，我就重新靜下心想，天哪，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前后兩種說法，哪一種才是令人信服的?這使我有點難以把握。起初，我一直以為是由于自己一時的不慎，才導致了那個女人的死，盡管我為此也付出了代價，但在心中，我一直很不安，畢竟，那是一條生命，再多的錢，也無法贖罪。我是真心實意地懷著一顆贖罪的心。我本來是要把這種贖罪的心情保持一生。用我的一生來悼念那個不幸的女人。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會有人說我無罪，說肇事者另有其人。雖然這種說法還缺乏必要的證據，但我的內心一下子忽然活了。就像一個溺水者，我死死地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它出現得太及時了。盡管是多么弱不禁風。但是，在我眼里，它就是可以挽救我的一根稻草。我一下子變得興奮起來。

我后來就覺得我應該行動起來。雖然那個時候，所有對我的懲罰已經結束。但是我一點都不在乎。我就是想把這件事弄清楚。你看，我這個人就是這么較真。這一點恐怕到死都改變不了了。倒不是非要讓那個真正的肇事者承擔他的罪過，而是，我非常興奮。真的，弄清楚這件事讓我非常興奮。僅僅如此。

我后來的生活就是圍繞這件事情展開的，直到今天……呂布衣凄楚地一笑。他站起身說，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這樣吧，明天我們還是在這里見面，不見不散，你說好嗎?

好的。我想了想說。我已經被呂布衣的故事吸引住了，無論如何，我都想聽一聽故事后來的發展。

第二天，呂布衣很早就來了?？雌饋硭呀浀鹊糜悬c不耐煩了。我剛進去，呂布衣就頻頻揮手致意。他雖然長得不胖，但揮手的姿勢有點像企鵝，又笨拙又滑稽。我看見站在不遠處的幾個服務生都吃吃地笑了起來。直到我皺了皺眉，他們臉上那種吃吃的笑才迅速收斂起來。

呂布衣倒是滿不在乎，或許，他是見怪不怪了。此刻，他似乎熱衷于講他的故事。他的雙眼就像—個布道者一樣充滿了熱情。

昨天我已經講到自從那個疑點出來后，我就一心想把它證明成—個事實。所以我就一直往那上面努力，呂布衣說，我查過出事當晚五點到七點所有范圍經過這個路面的車輛，經過分析綜合，層層篩選，范圍終于縮小到三個人身上。

哪三個人?我有點吃驚。

呂布衣說，我說過的，那個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形同虛設，而且，那天傍晚的天暗得特別快，路口沒有燈，沒有攝像頭的拍攝鏡頭，這一切給我的考察帶來了不小的難度。不過，呂布衣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說，我還是有辦法。

呂布衣得意地瞇起了眼。他說，我曾發誓一定要弄清楚這件事。我先是鎖定了一位出租車司機。出租車司機姓王。他具有一定的作案嫌疑。更何況，從職業角度講，也確實存在這種可能。要知道出租車司機相對而言開快車的頻率比較高，出現車禍的可能性也較大。王司機是個年輕人，～臉的青春痘，看上去有點流里流氣。也難怪，現在的年輕人都那樣，覺得世界是他們的，所以總是一股流里流氣玩世不恭的樣子。聽聽他的話你就知道了。他第一句話就說，你是不是神經病?你聽聽，這小子有多渾，他煩我，不愛聽我的那些話。他皺著一額頭的青春痘說，你是不是想訛詐我?我就故意裝出害怕的樣子逗他說，我哪敢，您是爺嘛。他看上去輕松多了，惡狠狠地說，這不就結了，趕快給我滾蛋，他娘的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老子見多了，沒什么了不起的。滾蛋?呵呵，我能就這么滾蛋嗎?為了找出那個真正的肇事者，我什么苦不能吃?什么辱不能受?我還沒得到他的明確答復呢，怎么可以說滾蛋就滾蛋?我說，對不起，說不說是你的事，滾不滾就是我的事了。他說，你嚇唬我?他疑惑地看了我半天，臉色緩和下來，說，你走吧，我看你頭腦有點不清楚，就算了，不叫警察了。我聽了心里很生氣，臉上卻還是笑瞇瞇的。我不說話。我笑瞇瞇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整天跟著他。做什么事都跟著他。反正我沒偷沒搶，警察不好抓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他保鏢呢。王司機那些天的日子肯定是被我攪得亂了套了。他后來真給我纏得怕了。臉上戰戰兢兢地，對我也特別客氣。他終于向我求饒了。他說，你饒了我吧，你不就想訛我的錢嗎?他說，你才是爺，我惹不起，我給你錢。他說完就大把大把地掏鈔票。你說我是為了他的錢嗎?我自然扭頭就走。他反倒不知所措地站著，說，別走啊大哥，你干什么走啊?你說我能不走嗎?沖他那樣子，那個女人肯定就不是他撞死的。我不走，還留在那里干嗎呢?

我突然問，你就這么確定不是他?

呂布衣狡黠地一笑，難道不是嗎?

呂布衣說，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

我笑了笑，說，其實，你大可不必把事情弄得這么復雜。

呂布衣嘆了口氣說，我這個人就是這么較真，總覺得不把事情弄清楚，這輩子就輕松不起來了。

我笑了，我說你現在還是那么不輕松嘛。

呂布衣也笑笑。他的目光越過咖啡館布滿陽光的窗欞，定在一個邁著長腿走路的女孩臉上。那個女孩是杭城常見的那種白領麗人。風姿綽約。猩紅的嘴唇。雪白的臉。

第二個人是一個廠子的銷售科長，呂布衣輕輕地吹了吹漂浮在杯子上的奶沫，繼續說，人家都叫他秦科長。秦科長忙，忙得團團轉，忙得經常一天跑好幾個地方，上午在舟山談生意，下午可能就在溫州泡小姐。我跟著他，跑來跑去，可吃了不少苦頭。他當然不理我。煩我。把我當瘋子。一聽我說那件事，他第一個反應就是瞪起眼。像斗雞一樣瞪起眼。他瞪著眼說，好好地，我干嗎要撞死人?我笑了，我覺得這個人有意思。第一，你是別人的科長，又不是我的，有必要跟我瞪眼嗎?你就是上吊也沒用啊。第二，你把人家撞死，又不是由你自個兒決定的，那事該老天爺管。所以，我就繼續盤問秦科長，問他與那事到底有沒有干系。他急了。秦科長是有點肥頭肥腦的，對了，就像這里的老板孟浪那樣子。他一急，臉竟然像面團一樣迅速發酵開了，圓鼓鼓地很滑稽。而且，他氣憤得臉上的肥肉都抖動了起來。他說，你說誰啊，啊，你說誰啊，啊，小心我告你誹謗罪。我不笑了，我決定給他一點警告。我就冷冷地哼了一聲，去呀，你去呀，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鳥事?我說我已經掌握了你所有的個人資料，到時候看我怎么把你的二奶三奶四奶都抖落出來。說也奇怪，聽我這么一說，他的口氣突然軟了。其實，我剛才是在胡說八道。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外面養女人，養了多少，但奇怪的是，我這么胡說八道，他的口氣居然就軟了。秦科長向我作揖抱拳，說得罪得罪。他說，大兄弟，我猜你肯定是犯著什么事兒了，說，哥給你辦。又說，是不是最近手頭緊，支吾一聲不就行了?要多少錢，你說。秦科長那邊還在拍著胸脯作保證，我這邊抬腿就走人，一點也不含糊。我知道秦科長人家肯定就沒有撞倒過女人。

呂布衣嘆了口氣。

我在旁邊笑笑，不知道他接下去還會講些什么。

現在，我愈來愈欣賞呂布衣講故事的能力了。從前我認識的呂布衣就是一個故事大王，能把一個平淡的故事講得跌宕起伏，講得一波三折。今天依然如此。依然能讓人一步步走入他設置的故事謎局。渾然不覺。

我對呂布衣的故事充滿期待。

你的故事講得太精彩了。我忽然拍了拍手掌。

你以為是故事嗎?呂布衣疑惑不解地看著我，目光充滿了真誠。

難道不是嗎?我笑笑說。

我站起來了。

我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坐下去了。我被這個看起來無休無止的故事弄得有點心不在焉。我想離開風雅老樹，到外面的陽光下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然后，再回過頭來聽這個故事的結局。我相信這個故事的結局很快就會到來。

走的時候，我照例和呂布衣握了握手。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我等著你，明天，就這兒。

第三天很快就來臨了。這一天，呂布衣大概有點事，我等了很久也沒見他的影子。倒是老板孟浪過來陪著我聊了—會。孟浪喜歡釣魚。加入了本市的—個釣魚協會。前幾天還扛著釣竿跑到三亞那邊參加—個全國性的釣魚比賽。留下這邊的生意，就讓他一個朋友代為打理。去南邊跑了一圈，大約是經受了南方猛烈的陽光和風，孟浪的皮膚顯得黑了，成了一塊標準的黑色的咸肉，但我知道這塊咸肉一定沒少快活過。果不其然，剛回來，孟浪就吹上了。他嘿嘿地笑，說可長了見識，雖然這一趟沒有拿來比賽名次，但是卻徹徹底底見識了海南妞，從外面到里面。他說他要跟我好好談談海南妞的外面和里面。

我不愛聽。再怎么說也不能在風雅老樹里面聽這些，在Kerert Ann華美又矜持的音樂里聽這些。我茫然地看著孟浪油膩膩的笑臉在面前晃動，卻沒聽清楚他在講些什么。可我真的有點佩服孟浪，他竟然能那么巧妙地把懷舊的時尚和紛擾的世俗結合在—起。

呂布衣來的時候，孟浪正好去照顧別的生意。呂布衣的神色看起來有點倉促，臉色蒼白，衣領也好像被釘子什么的給刮破了。他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我擺了擺手，說，好了，就等著聽你的故事了。

呂布衣一愣，啞啞地笑了。他說，怎么?你還等著這個故事的結局?

我說，當然，再怎么說，結局總歸是故事的華章部分，這個道理你應該比我懂。

呂布衣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你真的想聽嗎?

我說，聽。

呂布衣說，好。

怎么說呢?呂布衣說，我的確很想讓這個故事有個完滿的結局，至少是能到達—個高潮。二十多年來，我也一直在盡心竭力地努力，我總是想，一個人生活一世，到頭來其實就是為了得到最后的一個答案，或者就叫結局。對我來說，也是這樣。二十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輾轉奔波，那么辛苦，那么勞神，無非就是想得到關于那場車禍的一個結局。至于這個結局有沒有意義，我不關心，我關心的是它能讓我興奮。這個意思我已經多次表達過了。繞來繞去就是繞不出去。好了，現在我就長話短說，說說那個所謂的結局。

事情是這樣的，呂布衣忽然眨了眨眼，壓低聲音說，至今為止，我還沒能找到這第三個人。他太狡猾了。出事之后，他的車子就神秘地失蹤了，連同他本人。我敢肯定這個人躲起來了，而且一躲就躲了二十多年…一盡管這樣，我還是得找，否則它就會成為一個永遠的疑點了……

怎么樣?滿意嗎?呂布衣站了起來，身子有點搖搖晃晃，好像剛才的話消耗掉了很多體力。他說，好歹，我已經給了你一個故事的結局，盡管這看起來不太像結局。

呂布衣又一次傷感地跟我握手，說，在外地能遇到你，真是有幸。

我說，我也是。

遲疑了一下，我又說，謝謝你的故事。

望著呂布衣搖晃的遠去的背影，我的心忽然難受起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黃昏那個十字路口那個女人，又紛紛揚揚地浮現在我腦海中。那個噩夢，原以為，我已徹底地把它埋葬了。為此，我花了差不多二十多年的時間。現在，那個噩夢又開始復蘇了，在呂布衣的故事里。我清楚地記得，我的白色捷達宿命般地一晃而過，接著就是一聲女人驚恐的尖叫，車子飛馳的一瞬間，我從后視鏡瞥見的，遠遠地，正是一輛紅色夏利……

我沒有注意到孟浪疾步向我走來，一反往常的拖沓。印象中，孟浪從來沒有這么一本正經過。他驚異地看著我，手指著呂布衣的身影問，你的朋友?我點點頭。孟浪認真地說，你不去送一下你的朋友嗎?他一個人恐怕是很難回到精神病院的。

責任編輯：彭新

本期美術編輯：陳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