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小學方老師的女兒小芹落水死了。
是一個洗衣的農婦發現的。當時晚霞正燦爛四射地布滿了天空,映在清水灣那平滑如鏡的河面上,天水交融,靜美得一幅畫似的。農婦卻只顧將衣服嘩嘩地甩來甩去,水浪就一波一波地蕩漾開來,將那些美麗弄得支離破碎了。農婦似也有些不忍,順著波紋無意向遠處掃了一眼。就這樣,看到了那飄浮著的一團異物。
從河里打撈上來的時候,人已浮腫得相當厲害。本來就肥肥的身體,充盈了鼓囊囊的水分,往臨時卸下來的門板上一擱,竟前后左右晃蕩起來。那雙一直飽含著燦爛笑意的眼睛,完全深陷在一汪浮肉當中,只剩下兩條令人恐怖的縫隙。
一群蒼蠅可惡地在尸體上空飛來飛去。有一只甚至不顧這么多圍觀者的憎恨,肆無忌憚地叮在那張胖臉上。只是剛一落腳,就被一只利索的大手準確地一抓,即刻攥進掌心里,再使勁往地上摔去,頓時化著一團血泥。
嚶嚶的哭聲就傳了過來。起先是一種壓抑的、竭力控制在胸腔的啜泣。漸漸地就放開聲,由不停地抽噎爆發成撕心裂肺的號淘大哭。
一時間震得周圍的人心靈發顫喉結哽咽,淚水就止不住地潮涌出來。
聞訊而至的警察小張,此刻眼眶也略略有些微紅,但職業敏感讓他不能過久地沉浸在悲痛之中。
小張緩緩擠進人群,站到死者的面前。就這么近距離地凝視著,又躬著腰圍著尸體轉了一圈。他的神情顯得過于嚴肅認真,與還很稚嫩的臉蛋不太相配,反倒讓鄉鄰們感到有些滑稽。
其實并沒有誰去報案。死者的身份讓人們根本沒有往其他方面猜想。這一點小張當然清楚。不過既然來了,就不能不例行公事。再說,意外死亡總是要備案的,還要等待法醫來驗尸。
查看過后,小張走到涕流滿面的方老師面前,一時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小張已有些時日沒有見過方老師了,乍一瞧,不禁吃了一驚,老師怎么變得如此委頓憔悴?這絕不是剛剛失去女兒才造成的。
老師……其實……你也用不著……小張一下子還原出他不太老到的本色,兩手交替搓揉,有些語無倫次。他一時無法將內心的想法準確地表達出來。女兒突然溺水而亡,悲傷是免不了的,但對方老師來講,卻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只是這樣的話如何說得出口呢。在場的人應該誰都心知肚明,可一個個都顯得悲痛萬分。小張再不成熟,也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就只好將話吞咽回去,默默地用手挽住方老師。
方老師感受到小張雙手傳遞過來的力量,身子微微顫了顫,勉強抬起頭,紅腫的雙眼向他投過去惶惑的一瞥。卻又忽地捂住臉大聲悲鳴起來。
小張鼻子一酸,扭過身,求助似的朝圍觀者望去。
就在這時,驀然掀起一陣怪風,將四周的樹木吹得嗚咽般沙沙作響,像是在應和著方老師的哭泣。人們縮著脖子驚悚之余,學校的工友老陳頭踉踉蹌蹌地出現了。
大家自動地讓出一條道。老陳頭便徑直走到方老師女兒的尸體旁,目光呆滯地望著那張慘白浮腫的胖臉。
老陳頭的神情漠然而悲傷,嘴角不停地搐動著,顯然被眼前的情景嚇壞了。
老陳頭已是清水小學的老工友了。自打有學校以來,他就在里面安身落戶,不知一茬茬送走了多少學生。
每天從早晨開始,鄉鄰們就會看到老陳頭風雨無阻地出現在校門口,將懸掛在那棵百年槐樹上的大銅鐘,準時準點地敲響。鐘聲渾厚悠長,將農家人的生活回蕩出無窮的滋味。原本星期天是休息的,后來鄉鄰們都習慣了,有了依賴也有了期盼。一旦沒有了鐘聲,感覺時間停滯了似的,心里空落落的,就懇求老陳頭不分時日,一如既往地將鐘聲敲響。
老陳頭敲鐘的時候,身后總是貼著—個影子,那就是方老師的女兒小芹。老陳頭每敲一下,小芹就跟著揮一揮手,同時傻呵呵不停地笑著。老陳頭往往會回過頭來。瞇著兩只小眼瞧一瞧小芹,目光里流溢出綿長的憐愛。有時也會搖搖頭,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這樣的風景,一晃就是十多年,直到今天。
鄉鄰們忽然想起,難怪今天的鐘聲響得有點不對勁,原來是那個影子消失了。
眾人漸漸走散,撈起尸體的地方已經被踩踏得混亂不堪。稍稍平靜下來的小張,并未在這兒過多地逗留,而是將有些迷惘的目光投向河流的上游。
清水灣是一條蜿蜒十八曲的內河。清水小學正好處在第九曲的那段河灣旁。遠遠地望去,河水潺潺,綠樹茵茵,將那些破舊的校舍襯托得頗有幾分韻味。曾有風水先生說過,那一曲河灣正好與天上的文曲星遙相對應,是個出狀元的寶地。
小張就是從清水小學畢業的,雖說沒讀高中以及名牌大學,但至少上了省里一所公安學校。這在周圍幾個村里已屬不易了。小張當然不相信風水之說,但對清水小學還是有著一份特殊感情的。
沿著河岸慢慢察看,雜草荊棘,難以駐足。稍稍平緩之處,似有走動的印跡,但已模糊不清。再往前,一片長滿青苔的陡坡上,赫然顯出一大塊滑痕。自上而下,一直延伸到河里。從痕跡的深淺和范圍來看,像是有人不慎摔倒順坡滑下而造成的。
看來這就是小芹落水的地方了。小張不由松了口氣,抬起頭,發現已站在清水小學的河邊上。
學校并不大,只有前后兩排教室,外加東西側各兩間小屋。東邊是方老師住的宿舍和辦公室,西邊則是灶屋及老陳頭住的門房。
順著滑痕爬上坡頂,卻見老陳頭一聲不吭地蹲在那兒,瞇著血紅的兩眼,目光直愣愣地朝自己看著。
走進老陳頭昏暗的小屋,里面忽閃著兩團綠熒熒的亮光。接著聽到喵的一聲尖叫,那亮光就從高處掉了下來。一團毛絨絨的東西便緊貼著小張的兩腿,繞來繞去蹭得他癢癢的。
恍惚回到過去。上課的間隙,小張經常悄悄溜進來,就為了逗一逗花貓玩兒。那時還是一只小花貓,常被小芹形影不離地抱在懷里。不過只要一見到小張,小芹就會討好地將小花貓遞給他,站在一邊看著他和貓兒跳上蹦下,快樂地傻笑不已。有一次嬉嬉鬧鬧就上了小床,小張無意中發現皺巴巴的被單上有一片污漬,以為是貓尿,便大聲喊了起來。誰知老陳頭趕過來后,卻紅著臉,慌里慌張地將小張攆走了。
現在小張當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回想起來依然覺得可笑。
老陳頭費勁地拽著斜系在門邊的開關線,咔噠咔噠響了好幾下,才將一盞大概只有十五瓦的燈泡點亮。
屋內還是那樣寒酸簡陋。除了一卷鋪蓋和幾張桌凳孤影相對,就剩下角落里那個放雜物的矮柜了。再看看老陳頭,蓬亂的頭發已大部分花白,兩只本來就不大的眼睛更小了。似乎這幾年老得特別快,其實也不過五十多歲罷了。
老陳頭一直是個單身漢。小張那時懵懵懂懂地,曾好奇地問他,怎么老—個人過,不娶個老婆回來。老陳頭就嗔罵道,鬼東西,小孩子家怎么問這個。說完人卻倚著門框,凝神朝對面的屋子望去,眼睛里透出一絲淡淡的憂傷。后來聽大人們說,老陳頭曾談過一個對象,就在要成親時,方老師的愛人突然病逝,老陳頭前前后后一直幫著張羅著。不知是冷落了那女的,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反正婚事就此吹了。以后再有人提親,就都被他回絕。
小張挨著桌子坐下,卻小心翼翼地抬頭向上瞧了瞧。他知道這間屋子和廚房緊挨著,屋頂早已被滲進來的煙火熏得黑糊糊的,偶爾會滴下油膩膩的黏稠物來。
尋問了些大概的情況。老陳頭一直耷拉著腦袋,只是簡單地回答一兩句。有時要沉默好長時間,也會忽然情緒激動起來顯得很不耐煩。
告別的時候,小張習慣性地讓老陳頭想起什么就告訴他一聲。
老陳頭悶悶地回一句,人都落水死了還有啥折騰的。
小張就自嘲地一笑,心想自己也真是的,都有職業病了。
校園已籠罩在濃濃的夜色之中。隔著小操場望去,方老師屋里的燈光顯得幽幽的。
小張感覺到一絲寒意,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過去。
方老師孤單單一個人躺在床上。見小張進來,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便有些費力地緩緩撐起身子。
小張忙上前將她按住,自己順勢坐在了床沿上。
房間里有些凌亂不堪,這和小張往日的印象相去甚遠。那時只要走進方老師的屋內,里面總是整理得井井有條干干凈凈,讓人感覺非常溫馨。即使是小芹,雖然整天涎水控制不住地從嘴角流溢出來,但除了胸前那塊圍兜是濕的,全身只會比其他小孩還要干凈些。當然,方老師為此花費了太多的辛勞。小芹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尿濕被褥,方老師不得不經常將手浸泡在洗衣盆里,奮力搓揉著。到了冬天,學生們就會發現方老師的雙手布滿了紫黑的凍瘡。而校園里最常見的一景,便是方老師的房前屋后,萬國旗似的晾滿了床單衣褲,隨著風兒凄美地舞蹈著。
有些調皮的學生,喜歡圍著小芹羞她。小芹自然不會介意,照舊傻呵呵地笑著。那些學生轉而嘲弄起小芹的弟弟。好像才剛剛上一年級吧,柔弱單薄的小強,只能漲紅了臉蛋,恨恨地望著小芹,孤獨無助地往后躲閃著。方老師也只有這時候才會板著臉,讓那些學生回到教室,卻也并不大聲訓斥。
小張當然不會參與這些惡作劇。對于方老師,他懷有一份特別的感恩之情。從小失去母親的他,在跨進小學后,就一直沐浴在方老師無微不至的關愛之中。無論是生活上還是學業方面,方老師就像對待小芹小強一樣,照料關心著小張。有時面對小強和小張兩人偶爾地爭吵,方老師首先責怪的肯定是自己的兒子。
現在恩師沉浸在失去女兒的悲痛之中,小張無力相助,只能用空洞的語言,笨拙地予以慰藉。
方老師蒼白的臉色更顯出眼睛的紅腫。斷斷續續地說了些小芹失蹤前后的經過,目光一直恍恍惚惚游移不定。
氣氛一時有點壓抑沉悶。以至于房門突然吱地響起,把兩人都嚇了一跳。撇過臉,原來是老陳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在小張的記憶里,老陳頭對方老師一向敬畏有加。即使是幫方老師做什么事情,也總是默默無言,顯得非常拘謹謙恭。當然也有例外,記得有一天下午,方老師上著課忽然面色蠟黃捂著肚子,臉上滲滿了豆大的汗珠。老陳頭聞訊趕來,當著眾多學生的面,毫不猶豫地背起方老師,直奔十多里外的鄉衛生所。那晚小張陪著小芹小強一直等到深夜,才見老陳頭搖搖晃晃背著方老師回到學校。老陳頭已明顯體力不支,可他顧不得休息,儼然一家之主似的,忙前忙后地燒水煮面,直到將方老師一家安頓下來,才疲憊不堪地回到自己的小屋。
老陳頭微躬著腰將面條遞給方老師,見她勉強吃了幾口,才輕輕舒了口氣。
小張適時地告辭退出。
走在寂靜的校園里,抬頭遙望,夜晚的天空,迷宮一般布滿了閃爍的星星。
根據方老師和老陳頭的敘述,結合現場查看的結果,小張寫了份簡單的材料,初步認定小芹是在河邊玩耍時失足滑進河里的,只等驗尸報告出來就可以結案了。
本應該輕松一下,可是不知為什么,小張的心里老是郁結在那兒。不管怎么說,小芹雖然癡呆,畢竟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就這樣突然消失了,還是讓人有點心痛的。不過一想起方老師這么多年,為了小芹忍辱負重熬白了頭發操碎了心,那是多么地不容易。雖然方老師從未流露出對小芹的絲毫厭惡,但從她有時茫然地望著小芹的眼神里,依然可以看出一份無奈與酸楚。現在老天幫她卸下背負了這么多年的一大包袱,于活人于死者又何嘗不都是一個解脫。
然而情況有點出乎意料之外。法醫驗尸的結論竟然是他殺。死者后腦勺有鈍擊的痕跡,而且肺部嗆水并不多,顯然是死亡在先溺水在后。
小張拿著報告單當時就驚呆了。這倒不僅僅因為自己沒有及時發現死亡真相,更主要的是覺得結果完全偏離了正常的方向。
會不會是他們搞錯了?小張半天都沒能回過神來。這無論如何是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既然是他殺,就得有動機和理由。方老師可是方圓幾十里內有名的好老師,對學生一向慈母般的關懷和照顧,也從沒聽說過她和誰紅過臉粗過脖子,哪來的仇人?而死者小芹,一個整天只知道將笑意掛在臉上,逢人就傻呵呵地拿著一塊糖遞過去說你吃你吃的,更不可能招誰惹誰和哪個結怨。何況小芹落水的地方就在校園內的河邊上。如果說有人加害小芹的話,也就是住在學校里的方老師和老陳頭嫌疑最大了。這豈不是太荒唐了,一個是死者的母親,另一個一直視死者如女兒一般,怎么可能呢?
可是驗尸報告卻明明白白地告訴小張,小芹確屬非正常死亡。
小張不禁打了個寒戰,感覺從骨子里彌漫開來一陣深深的戰栗。
帶著腦子里的一團亂麻,小張心事重重地再次來到清水小學。
已是初春時節,校園四周的空地上盛開著油菜花兒,金黃色的一圈,隨風蕩漾,煞是艷麗耀眼。那都是老陳頭帶著小芹抽空拾掇出來的。人們常見這一老一少揮鋤撒種抬水澆地,而大花貓則在一旁不時上躥下跳,歡快地追趕著一只只蝴蝶。
如今物是人非,不免讓小張有些傷感。
老陳頭的房門虛掩著,推開卻空無一人。
轉到屋后,只見老陳頭蹲在小芹落水的河邊上,一動不動仿佛雕塑一般。那只調皮的大花貓也靜靜地呆著一旁。
走到近前,望著老陳頭有些凝重的面容,小張仍然無法將其作為—個嫌疑人來看待。失去小芹,恐怕除了方老師,就要數老陳頭最為難過了。在小張看來,老陳頭對小芹的關愛可以說不是女兒勝似女兒。小芹的大部分時間都和老陳頭呆在一起。如果有調皮的學生對小芹使壞,只要老陳頭碰見了,就絕不像方老師那樣溫文爾雅,而是會揪住他直到認錯求饒為止。平時有什么好東西,老陳頭總是悉數給了小芹。然后坐在一邊,手里撫摸著小花貓,瞇著兩眼看小芹津津有味地吃著,臉上溢滿幸福的笑意。如果方老師出差在外,老陳頭便主動承擔照顧小芹小強的責任。讓小張印象深刻的是老陳頭為小芹梳辮子的情景。小芹乖乖地坐在一把小椅子上,老陳頭微躬著腰站在身后。先用右手笨拙地梳理著,眼看就要扎成一束,待左手僵硬地去抓攏時,頭發卻忽地松滑下來,又亂成了一團。總要三番五次地折騰,才能勉強讓小芹的頭上翹起兩條不對稱的辮子。老陳頭雖然不太滿意,但也只有無奈地搖搖頭,望著小芹一蹦一跳地走遠。有一次方老師外出期間,小芹正好發起了高燒,老陳頭便日夜陪在身邊悉心照料。過度的疲勞,以至于他淘米做飯時一個磕睡,將頭撞到灶沿上,撕開一寸多長的口子,鮮血染紅了身上的白襯衫。如此一個仁愛的長輩,怎么會下手加害于小芹呢?
小張靠著老陳頭蹲下,理了理紛亂的思緒,直截了當地說道,小芹是被人害死的。他告誡自己現在必須排除干擾,真正進入案情。
老陳頭原本有些僵硬的身體,明顯哆嗦了一下。然后扭過頭,驚訝不已地盯著小張。那眼神里,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慌亂。
小張畢竟是從省警校畢業的,當感情的因素讓位給理智以后,他便恢復了一名優秀警察的素質。他的目光變得犀利而敏銳。就是老陳頭這不經意間的反應,讓他頭腦清醒了許多,思維明顯活躍起來。他覺得自己一直被囿于老陳頭對小芹的關愛之中,卻從來沒有想過,當這種異性間的關愛,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會發生什么樣的后果。小芹雖然癡呆,但畢竟已經二十多歲,身體各部位都顯出她是—個成熟的女性了。老陳頭這么多年的鰥夫生活,會不會是對小芹有了一念之差,然后擔心后果敗露,就動了殺機?這樣的事在小張上警校時也不是沒有聽說過。有—個心理學教授,在談到一個具體案例時,曾把人的性欲被極度壓抑而又尋求暴發的那種狀態,分析得人木三分。據說就因為這,不少人一時走火入魔便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
這時,老陳頭忽地站起來,慌亂的神情不見了,而是趨前一步,臉紅脖子粗地沖著小張吼道,不,這不可能。你們肯定搞錯了,小芹明明是自己掉進河里淹死的。
小張并不解釋,只是不動聲色地盯著老陳頭。他知道有些人怕暴露自己內心的恐懼,就靠外在的激烈舉動來掩飾。他要借機耐心、地觀察對方的表現,從中尋找出蛛絲馬跡。
面對沉默的小張,老陳頭有些不知所措了,聲音逐漸緩了下來,最后幾乎變成了哀求,人都死了,你為什么還不讓大家安神啊!說著,竟然抓住小張的雙臂,使勁地搖晃起來。
小張的心里忽然有點亂了。這在以前的辦案過程中是從來沒有過的。情形變得顛倒過來,他幾乎不敢正視老陳頭直逼過來的目光。于是只得掙脫了老陳頭,有一種落敗而退的感覺。
方老師正在上課。學生們稚嫩的讀書聲,透過窗戶響亮地飄逸出來,在校園里歡快地流淌。
小張靜靜地靠在一棵大樹下,神情有些沮喪。老陳頭剛才的舉動,讓他一時失去了判斷的能力。仔細回味捉摸,只能感覺里面必有蹊蹺。不管是不是嫌疑人,他至少是知道一些小芹死亡真相的。本以為天衣無縫,不想卻還是讓人看出破綻,于是開始慌亂,進而設法阻撓。可這也太過明顯和笨拙了。事情似乎并不這么簡單。
下課的鐘聲響了。學生們從教室里蜂擁而出,很快分散在不大的操場上,盡情嬉鬧玩耍。方老師最后一個走出來,身子歪歪斜斜,像隨時可能跌倒似的。直到近前,她才發現了小張,不由一愣,竟忘了招呼。小張迎上去,攙扶著方老師,和她一起緩緩走向宿舍。在跨進門檻的一瞬,小張裝著不經意地回過頭,就見老陳頭正伸著脖子朝這邊張望著。
和方老師交流,顯然要比老陳頭更難以把握。小張思忖再三,暫時沒有將驗尸的結果告訴她。而是顯得很隨意地問道,小強知道小芹出事了嗎?他能不能回來?
方老師避開小張的目光,搖搖頭又點點頭,半天才說,通知他了,出遠差一時趕不過來。又說,你坐,我去倒茶。卻拿起一只冷水壺,發現不對趕緊換了茶杯,還是沒放茶葉就倒進了熱水。
望著老師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小張心底里涌起柔柔的憐憫。原以為是對老師的解脫,可沒想到一個癡呆女兒在她的心目中也占有這么重的分量。如果知道可能是老陳頭害死了小芹,她該會是如何地震驚呢?
小張旁敲側擊地尋問起老陳頭的一些情況。方老師開始并未在意,說著說著感覺似乎有些不太對勁,就警覺地問到底怎么了?
小張想了想,還是將小芹的真正死因告訴了她。
方老師的反應完全在小張的預料之中。渾身猛一激靈,然后失神地往椅背上一軟,直愣愣地看著小張,半響才緩過氣來,喃喃道,你—一怎么知道的?馬上又說,不,沒有人會害小芹的。稍停片刻,醒悟過來似的問,你不是在懷疑老陳頭吧,這絕不可能!你可不能瞎想,冤枉好人啊。那聲調也近乎哀求了。
小張不禁有些迷惑起來。方老師為什么這么肯定不會是老陳頭呢?也許她早就知道了老陳頭和小芹之間的事情,甚至也知道可能是老陳頭害死了小芹,而為了保住小芹的清白,也不忍心看著老陳頭就此毀掉,只能痛苦地守住這一不可告人的秘密?
沒等小張再說什么,老陳頭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不客氣地對小張說,方老師累了,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來打擾。
—連幾天,小張在學校外圍進行調查詢問。小張雖說年輕,卻也經歷過一些大大小小的案子,沒有—件這樣令人頭痛。面對的是自己最熟悉最敬重的人,他們在這一案件中的表現,似乎是有些不太正常。他們不約而同地否認小芹是被他殺的,認定小芹是溺水而亡。到底為了什么?
這期間小張打聽到—個情況,前些日子方老師的兒子小強回來過,好像還帶了一個女朋友。小張頓覺眼前一亮,頗有些柳暗花明的感覺。以前的視線怎么從未在他身上落過腳?這也許是個至關重要的線索。
關于小強,雖然近些年接觸少了,但他的情況小張還是略知一二的。他可算是清水灣出來的唯一一個大學生,而且畢業后就分在省城一所重點科研單位。也許平時太忙,幾乎整年都難見他回來一趟。還是工作后不久吧,小張見到他時,感覺已完全一個城里人的模樣了,身邊還依著個清純可愛的姑娘。那女孩面對清水灣的美景倒是贊不絕口,可一進校園見到小芹,頓時瞪圓了水靈靈的杏眼,然后頭也不回地溜回到城里。小強當即像霜打了似的,整個人全蔫了。方老師為此嘆息了許久,在小張面前也流露過她的憂愁。聽說后來小強又談過幾個女友,可得知他有這么一個傻姐姐后,都害怕他也有精神病遺傳基因而相繼退卻了。小強對小芹的怨恨是可想而知的。
這樣看來,既然在案發前小強回來過,而且還有一個女朋友同行,那么就不能排除他的嫌疑了。不過這次小強能帶女友回來,應該是吸取了前幾次的教訓,預先對女友說明了情況,女友是能夠接受的。為什么還要加害小芹呢?那么很有可能是,那女孩雖然原先信誓旦旦地保證不在乎,但真的見到小芹后,還是被她的傻樣所嚇壞,又反悔了。而這時小強再也承受不了這一連串的打擊,將所有的怨恨全都撒在了小芹身上。
就在小張胸有成竹準備趕赴省城時,小強卻回到了清水小學。
讓小張略感意外的是,小強面對小芹的死亡,也是一副憂郁悲戚的神情。
也許因為從小就被同學嘲笑和歧視,小強的性格內向而陰沉。瘦削的臉上總是繃得緊緊地,與人交談也很少正眼看著對方。
聽說你前些日子回來過,有了女朋友?小張字斟句酌地問道。
小強斜睨了小張一眼,并沒有馬上回答。
怎么樣?小張又問。
小強勉強擠出一絲苦笑,冷冷地開了口,不怎么樣。她只是我的一個同事。
哦?小張不解地望著小強。
小強避開小張的目光,幽幽地說,我母親最近身體不好,我知道她一直在為我的婚事發愁,就請了一個同事冒充我的女友,一起回來看望母親。她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以為她的兒子終于有了對象。可是后來,她還是看出了我們之間真正的關系。在她的追問下,我和我的同事沒法再隱瞞下去。這對她的打擊太大了。
小張默默地聽著,心里涌起一陣陣的酸澀。
小強似乎有點哽咽,沒有再說下去。
沉默片刻,小張說,現在你和你媽都可以得到解脫了。
小強神態黯然地搖搖頭,不,你不會明白的。
顫顫地點燃一支煙,猛吸一大口,小強這才緩緩說道,其實小芹在我媽的心中是一個永久的痛。她一直認為是她懷小芹的時候不注意,濫服藥物導致了小芹的癡呆。所以她總是陷在一種難言的愧疚自責之中。她對小芹的疼愛甚至超過了對我的關心。她曾和我說過,無論什么時候,都要我好好對待小芹。哪怕找不到媳婦,也不要怪罪于她。要恨就恨她這個做媽媽的沒有盡到責任。
那你怎么想?小張問。
我能怎么想?說一點不恨小芹那可能嗎?可我又能怎樣,怪罪我母親是毫無道理的。這就是命,我只有認了。小強面無表情,澀澀地嘆道。
是嗎?小張忽然問,你知道小芹怎么死的?
小強不解地反問道,不是說落水淹死了?
小張盯著小強,搖搖頭,是被人害死的。
小強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你有沒有搞錯?
送走小強,小張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剛才的交談,似乎看不出小強在刻意隱瞞什么,也沒有透出絲毫的慌亂。難道自己的分析推測完全錯了?
就在小張感到茫然之際,老陳頭前來自首了,承認是他害死了小芹。
小張不覺有些傻眼,怎么真的是他?
審訊時,老陳頭交代的動機,卻不似先前小張曾經猜想的那樣。說是那天晚上,小芹和大花貓玩著玩著,忽然一反常態,掐著大花貓脖子不放了。眼看著大花貓就要被掐死,老陳頭便上前使勁拉扯著,不料卻將小芹推倒,后腦勺正好撞在桌角上,當場就昏死過去。老陳頭只好將尸體從坡上推進河里,讓人以為是她自己掉進河里淹死的。
說完這些,老陳頭似乎輕松了許多,一直低垂的腦袋終于抬了起來。那雙微瞇著的小眼睛,緊緊地盯著小張,仿佛要從中窺探出什么。
屋內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讓人感覺憋悶得慌。
老陳頭的敘述已經很清楚,一切都那樣合情合理,并無明顯的破綻。可又讓人覺得哪里還是有點不太對勁。
方老師知道嗎?小張冷不防地問道。
老陳頭稍稍怔了一下,很快搖著頭說,不,她怎么會知道?我是那天晚上偷偷把小芹推到河里去的。
為什么現在才來自首?小張又問。
老陳頭吞吞吐吐地辯解道,我開始不是害怕嗎,哪敢承認。可現在知道瞞不下去,只好來了。
小張一時無話可說,暫時將老陳頭拘留起來。
事已至此,小張本可將案件作一了結。可直覺告訴他,老陳頭不大像是真正的嫌犯。
小張再次和方老師進行了接觸,希望從她身上尋找到線索。
方老師完全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面色蒼白,身子軟綿綿的。面對小張的詢問,她的眼神里已有些明顯的怨恨。
小張只得告訴方老師,老陳頭已經自首了。
方老師頓時大驚失色,睜著兩眼不相信似的盯著小張。
小張繼續說道,老陳頭承認是他失手推倒了小芹,就為了那只大花貓。你相信嗎?
方老師躲閃著小張逼視過來的目光,虛弱無力地抱住頭,喃喃道,他怎么這樣傻啊。
小張靜靜地注視方老師,許久才說,老陳頭還有一樣東西讓我交給你。然后轉身直奔老陳頭的小屋。
打開角落里的矮柜,按著老陳頭的吩咐,小張在最下面的夾層里找到一只鐵盒。
方老師疑疑惑惑地接過來。鐵盒沉甸甸的,外表已是銹跡斑斑。好不容易打開,里面放著一朵淡紅的絹花和七八張存折。絹花存放的年代看來已經很長了,不僅紅色幾乎退盡,摸上去也有些發脆。存折的數額都不大,少的只有100,最多的一張也就2000元,加起來一共將近一萬塊。再細看存款的日期,前前后后間隔著十幾年的時間,但存款人無一例外地都寫著方靜芬。
小張愣在那兒,這不是方老師的名字嗎?老陳頭為什么要將這些存折全部寫上她的名字呢?
方老師的眼里同樣流露出迷惘的目光,拿起那朵絹花仔細端詳著。漸漸地,仿佛沉浸在久遠的記憶里,她的雙手開始微微地發顫。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似乎醒過神來,再看看存折,眼眶已慢慢盈滿了淚水。終于捂住臉,忍不住哭出聲來。
小張有些明白了,那朵絹花肯定是方老師的,過去這里的人們結婚時就佩戴這種絹花。沒想到老陳頭一直偷偷珍藏著,可見他對方老師早已情有獨鐘,而且是那樣地一往情深。只不過這種思戀,更多的是一種守望和苦澀。他知道自己卑微的身份,只能將這份單相思深深地埋在心里,同時化為對小芹的無限愛冷。他只想將自己微薄的薪水,一點點積攢起來,全都獻給心中的愛人。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方老師才緩緩地抬起頭來,溢滿淚痕的臉上露出一絲怪怪的神情。
能讓我見見他嗎?方老師說。
老陳頭拘謹地端坐在方老師的對面。
陽光從不大的窗口里透進來,將他們的影子映到有些斑駁的墻面上,像一幅凝重的木刻板畫。
這么些年來,雖然朝夕相處天天見面,但像現在這樣近距離地單獨坐著,卻似乎從來沒有過。
老陳頭不禁有些恍惚起來,仿佛又回到往日。常常一個人悄悄躲在一角,遠遠地凝視方老師的一舉一動。看著看著,就情不自禁地陶醉其中。那樣的感覺真的太好了,沒有人知曉更沒有人打攪,只是自己心中的一個美好夢幻。就在這樣的夢幻中,老陳頭編織了無數溫馨浪漫的畫面。
在方老師的眼里,此刻的老陳頭更像是個害羞的學生。目光游移不定地飄忽著,一如既往地謙卑和虔誠。方老師靜靜地看著,內心里生出一種針刺般的感慨。近二十年的風風雨雨,如果沒有老陳頭在背后的默默支撐,她都不知道會是怎樣的一種結果。
方老師緩緩地抓住老陳頭的雙手,輕輕地撫摸著。
老陳頭的呼吸變得有點急促,身子也局促不安地扭動起來。
謝謝你為我們全家所做的一切。方老師頓了頓,說,可我不能讓你這樣害了自己。
老陳頭從方老師的眼里看出了什么,急道,你別管,這是我自愿的。這事總得有個了結。
方老師苦笑著搖搖頭,再次凝視著老陳頭,然后慢慢走了出去。
方老師的敘述讓小張的心靈受到了深深地震憾。他萬萬沒有想到,在小芹死亡的背后,隱藏著這樣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而這一切,對于方老師和老陳頭來說,包含了太多的無奈和悲傷。
其實自始至終,小張所有的猜想和推測,都從未涉及到一個容易被人忽視的對象,就是死者本身。而事實正是小芹自己造成了這一悲劇,并給方老師和老陳頭帶來了莫大的傷害和難以彌補的心靈創傷。
小張只看到了小芹漸漸成熟豐滿的身體,可能對老陳頭構成一定的誘惑。但他卻忽略了事情的另一面,那就是,成熟了的小芹也會產生對男人的渴望。而整天圍著她轉的老陳頭,對她百般呵護的老陳頭,就成了她唯一可以產生迷戀的對象。
應該是春節過后就已經初露端倪了。方老師有點艱難地敘述著。只是那時怎么也沒有往這方面去想。最先感覺到的,其實還是老陳頭。本來小芹一直傻呵呵地,跟在老陳頭后面,除了逗著花貓玩兒,也幫著做些簡單的事情。可那些天,老陳頭卻不時發現,小芹老是目光定定地盯著他,進而里面跳出些異樣的火花來。舉止本來大大咧咧的,有時竟會溫柔扭捏起來。現在看來,那完全是春情萌發初期的一種本能的害羞。可是后來漸漸地就不對勁了,小芹的眼神里明顯地流露出近乎赤裸的情欲。老陳頭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終于吞吞吐吐地告訴了方老師。其實這時候方老師也看出了小芹的異常,就將小芹暫時關在了房子里。開始還沒什么,小芹看不到老陳頭,情緒也漸漸穩定下來。本以為就過去了,也不能將她一直關著,就適當地讓她出來走走。一切都挺正常,也慢慢就放了心。可是沒過幾天又故態萌發,而且比上次更厲害了。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菜花黃,癲子狂。這該死的季節輪回是誰也阻擋不了的。小芹這次是徹底地花癡了,一見到老陳頭就兩眼放光,嘴里不停地喊道,親親,抱抱。即使關在屋里,她也能把東西搞得亂七八糟,嚷著要見老陳頭。那天夜里,趁方老師稍不注意,小芹一下子竄出門,直奔老陳頭的小屋,摟著老陳頭又親又吻。老陳頭狼狽不堪地躲避著,卻擺脫不了小芹的糾纏。方老師趕去時,小芹已達瘋癲的頂峰,上身脫得一絲不掛。而老陳頭則抱著頭,蜷縮在墻角顫抖不已。方老師只覺得渾身血脈賁張,羞愧難當地上前拼命抱住小芹。而這時的小芹,完全被內心的魔障所控制,瘋狂地與方老師對峙著。就在兩人扭成一團的撕扯中,小芹的后腦勺重重地撞在了桌角上,身子一下子軟了下來。仔細一看,小芹的面色慘白,已沒了一點聲息。方老師這才慌了,驚恐地呼喚著小芹。老陳頭也顧不得小芹赤裸的上身,撲上去抱著小芹,不停地搖晃著。然而小芹卻再也沒能蘇醒過來。
說到最后,方老師幾乎泣不成聲。小張則感到窒息般地難受。他簡直無法想象,方老師和老陳頭面對突然死去的小芹,該是如何悲痛欲絕。更令人心碎的是,為了掩飾這難以對外啟齒的不幸,他們不得不制造了小芹溺水而亡的假象。
小張邁著沉重的步履,一聲不吭地離開方老師。
夜已深。抬頭遙望,寂靜空曠的天空,迷宮一般布滿了閃爍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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