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死不相往來
說實話,我很討厭公公。都說婆媳是天敵,我跟婆婆卻很和睦,婆婆開明大度,我們像親母女一樣,沒事膩在一起聊天,挎著胳膊逛街。我結婚11年了,還從沒紅過臉呢,唯獨這個老公爹,簡直讓人無話可說。
在我看來,公公具備一切令人討厭的品質:臭脾氣、不尊重人、自以為是……沒見公公時,盧孟就給我打過預防針了,說他爸脾氣不好,讓我多擔待。我沒在意,差著輩呢,脾氣壞,躲遠點就是了。
但事實是,怎么也躲不出他的火力范圍。
第一次見公婆的時候,我還沒結婚。他們住在鎮上,一座青磚碧瓦的小院,房前菜地里,種著各種時令蔬菜,墻上爬滿絲瓜藤,院子里養著雞、喂著豬,還有一口手搖轆轆的水井。對于從小在灰白樓群包圍的城市里長大的我來說,風景真是美呆了,只有一樣令人無法忍受,那就是廁所。
廁所是露天的,在院角處圈起一塊十幾平米的地方,中間是個方方正正的大坑,最里面搭了一溜狹長的開放式小屋,是豬舍;迎門這側挖一條十幾公分寬的盲溝連到大坑,那條溝就是人“方便”的地方;這樣,人和豬產生的“肥料”可以統統流入大坑,將來運到地里滋養莊稼。當地的廁所都是這種結構,人們已經習以為常,但我不行,我從記事起就在封閉的空間用馬桶,哪享受過這種屁股與陽光親密接觸且“與豬共舞”的待遇。
實在憋不住的時候,我悄悄叫上盧孟,讓他站在矮墻的布簾外放哨,我進去“噓噓”。那只肥頭大耳的豬瞪著小眼睛一個勁地瞧,讓我十分尷尬,心里緊張得不得了。豬先生不知想些什么,忽然晃晃頭站起身,邁開步子向我走來!
我嚇死了!褲子都沒提利索,“嗷”地一聲躥出來,公婆以為出了什么事,飛快地跑過來。等到弄清原尾,公公的臉刷地拉了下來:“這么點事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一副嬌小姐的模樣,怎么當人家的媳婦。”
我為之氣結,公公卻不覺自己刻薄,反倒覺得這孺子實在需要教,每天唆使婆婆教導我養雞、喂豬、做飯、伺弄菜地,稍不順眼就擰著眉斜眼瞪我。我的天!當我是上世紀的童養媳嗎?真沒見過這樣的公公。
數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天我跟婆婆閑聊,聊到我一個朋友,因為戀愛受挫精神上出了問題,好不容易治好了,又找了一個男朋友,結婚時婆家一點也沒嫌棄,該準備的東西應有盡有,黃金首飾花了好幾萬。公公在一旁冷哼一聲:“現在的年輕人,就認錢,準備的錢多就是好嗎?”
我也生氣了,說給誰聽呢?如果我也只認錢,結婚對象怎么輪得到你家兒子。我忍著氣說:“叔叔,也不全是,盧孟知道,追我的人多了,我還不是挑了一個沒錢的他。”
公公一拍桌子:“我家窮嗎?我這輩子,老婆孩子養得妥妥帖帖,不缺吃不少穿,哪樣比別人差了?嫌這個家窮,我還不稀罕嫌貧愛富的媳婦哩,不愛呆就滾蛋!”
我懵了,對頭一次見面的準兒媳稍不如意就開口讓滾蛋,這婚還怎么結?我拎起小包袱連夜撤離,誓死再不踏進他家的門檻。
我還是跟盧孟結了婚,愛情不是說散就散得開的;再說,盧孟為我留在了遠離家鄉的城市,因為他爸拋棄他實在有些不太仁義,大不了橋歸橋路歸路,老死不相往來好了。
公爹還是爹
話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既然結了婚,就是一家人,怎么可能老死不相往來呢?我們吵著鬧著拍著桌子過了下來。好在遠隔千里,吵架也得花上大把的路費才吵得起來,所以只要他不來,我們的小日子過得還是不錯的。
不幸的是:他就要來了。
兒子柏柏小小年紀就近視,我們四處尋醫,找到一家據說很有效果的醫院,每天打一次針、做6次眼操、不許吃糖、不能看電視,我們兩個上班族實在應付不過來,而且要堅持3年,托付給別人也不現實,盧孟腦袋一熱,給公婆打了求援電話,好日子就這樣到了頭。
公公老了,與前兩年見時大相徑庭,原來烏黑的頭發已經灰白,走路也顯得有些遲滯,唯有大嗓門依舊,訓起人來聲勢不減當年,不分是誰動輒被暴訓一頓,我心里對他簡直厭煩到了極點。
公公不發作的時候也還不錯,一天4次來回接送柏柏上放學、打針、做眼操、輔導功課,有了他,兒子基本不用我操心,輕松多了。有時候下班回家正好碰到公公接兒子放學回來,跟在身后,看公公背著柏柏的小書包,氣喘吁吁地爬樓,心里就有點酸,如果他不是這么暴躁煩人該多好啊,我一定對待親爹一樣待他,三代同堂,其樂融融,多美!
那天我開完會回到辦公室,手機上有七八個未接電話,全是柏柏班主任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趕忙回撥過去,檀老師說上體育課的時候,柏柏前面的同學跑著跑著突然停下來,柏柏沒煞住,撞在前面孩子的身上,把人家撞倒了,右手杵在地上,小拇指骨折,指甲整個掀了起來,流了不少血,因為聯系不到我,所以又往家里打了電話,柏柏的爺爺正趕過來。
我心急火燎地奔向醫院,以公公的脾氣,鐵定把柏柏罵個狗血淋頭,柏柏天生乖巧怕事,說不定就把孩子罵殘了。
趕到醫院急診室門口,我愣住了,公公正抱著臉色煞白的柏柏輕言細語地安慰,那溫柔勁是我從沒見過的。見到我,公公把柏柏推到我面前,輕聲說:“孩子不是故意的,已經嚇壞了,別罵他,你們回家吧,我去里面看看。”
屋里,受傷孩子的媽媽心疼得哭個不停,孩子爸爸看到事主家長,不分青紅皂白一頓指責。一貫趾高氣揚訓斥別人的公公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一個勁地賠不是,花白的頭顫微微地低著。
看看淚痕猶在的柏柏,我知道留在這里對孩子無益,只好帶著柏柏先走了,但我知道,我把一個多么尷尬無奈的場面留給了一向霸道倔強的公公。
過了好久,公公回來了。疲憊地說:“嗬!我一輩子也沒說過這么多好話。沒事了,柏柏,大家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同學不怪你了,老師也不怪你了。過幾天,等同學出了院,給他道個歉,你們還是好朋友。”
我松了一口氣,由衷地說:“爸,謝謝你。”
公公皺皺眉:“別說那些沒用的,自家孫子,份內的事。”
這回受了他的搶白,我一點不難受,這個老頭,雖然難纏,雖然暴躁,但很有人情味。
幸福一家人
一起生活久了,我發現,討厭的公公也有優點。比如說他有責任感,絕對的一家之主姿態,時刻像老母雞一樣,把家人護在自己的翅膀底下;他不記仇,罵完訓完,話音一落就了事;再比如他知識淵博,高興的時候,三皇五帝、上下五千年不重樣地說上半天……他還有一點點冷幽默,不經意間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從前,我很奇怪婆婆那么好的一個人,跟這樣“混”的老頭過了幾十年,沒有憔悴而死,居然還養得白白胖胖的,現在我知道了,這老頭,把“壞皮”剝下,是一個熱情、仗義、直腸子的老好人。
我們過得越來越融洽了。公公還是暴躁愛罵人,每次他的眉毛一立,我就嘻皮笑臉地喊:“電母(婆婆)!電母!雷公要發威了,快救命啊!”再不然,就火速倒一杯水來,端在手里問:“爹,是從頭往下澆還是從嘴往肚子里澆?”
公公無奈地懈了氣,“恨恨”地說:“這么大了,還像個孩子,真拿你沒辦法。”
婆婆也笑瞇瞇地說:“我要是有本事給你生一個小眉一樣的女兒,你這暴脾氣早就治好了。”
公公最近不怎么發火了,我倒有點失落,難道幾十年的老炮筒子真的被我治好了?也不全是,有時候,他的臉有點白,好像哪里不舒服的樣子。問他,他粗聲說:“年紀大了,哪會沒毛病,這疼那癢的,不礙事。”
那天晚上,我被婆婆驚惶的聲音吵醒了,奔到他們屋里一看,公公痛得面無人色,怪的是,說不清哪里痛,由后背到胳膊到手指頭串來串去地痛。不巧的是,盧孟剛好出差去了內蒙,家里連個壯勞力都沒有,一著急,一米五八的我不知哪來的力氣,背起140多斤的公公一路小跑奔到了附近的醫院。
是心肌梗塞,心臟上有兩個嚴重的阻塞點,沒有當時“過去”算是撿了一條命。
公公面色青灰,點滴里的藥液順著針頭一滴一滴淌進他青筋暴露長滿老年斑的手臂。這時候,他居然破天荒地開起了玩笑:“丫頭,飯吃得不多,力氣不小啊,這媳婦娶賺了。”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眼淚滴滴嗒嗒往下落,公公又笑:“怕我死吧?沒事的,柏柏的眼睛還要治兩年呢,怎么也得再撐兩年。”
我哇的一聲哭出來:“爹,你別嚇我,醫生說了,這病能治,在梗塞的地方打兩個支架就行,我去求醫生盡快給你安排手術。”公公搖搖頭:“不用,打打吊針,我就想回家了。”那怎么可以,我拼命勸,鼓動柏柏拼命勸,公公就是不肯做手術。
第三天早上,我再去醫院換婆婆的班時,老兩口居然失蹤了!
值班醫生跟我說,打兩個支架的手術費最便宜也要五六萬元,公公嫌貴,所以昨晚打發我們離開后,就讓婆婆辦了出院手續,租了一輛車,千里迢迢地回老家去了,還不讓醫生告訴我們。醫生無奈地搖搖頭:“這年紀!這病!哪禁得起長途跋涉啊,真是要錢不要命。”
我和盧孟瘋了一樣往家打電話,中午的時候,終于聽到了婆婆的聲音!公公說家里存著救命錢,還入了社區醫保,在家做手術也是一樣的。我們買房沒兩年,欠著幾十萬貸款,他怕他不走,我們一定堅持給他做手術,再背一屁股債,會拖垮了我們。
公公的病到底加重了,打支架效果也不會理想,只好開胸做搭橋手術。當我們趕回去的時候,公公已經出了手術室,胸前一條長長的猙獰的傷口,小腿上,截取血管的地方有一尺多長的傷痕,整個看起來,像一只縫過的老布娃娃,再沒了往日的橫眉立目的神采,衰弱地蜷在白被單下。
老天保佑,公公終于熬過了這一關,只是,他的身體再也不允許一天4趟接送柏柏了,只能趴在陽臺上,看著我們離開,迎接我們回來,目光里有欣慰有眷戀,就像我嫡親的爸爸。
他發不動脾氣了,我卻沒出息地懷念他嚇人的大嗓門,公公,我們要做幸福的一家人,求你一定長命百歲。(責編/ 詩坤shikun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