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大了

林子要內調到品檢部了。她心中很高興，底薪漲了，加班費也會跟著漲。這樣一個月最少可以多拿三百塊，有一千八百多元了。林子很感謝自己的課長，聽說他以前一向不愿意放人，說什么自己辛辛苦苦培養的測試員，品檢部說要過去就要過去了，反過來他們又與生產部為難，這不是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嘛？但她更感謝品檢課長，是她力排眾議親口點名要的她，還親自跑到人事部要了她的檔案，看她是中專學歷，人又乖巧，學得很快，尤其是她的測試位，從來沒有出現過不良記錄，所以就直接向孫經理推薦了。

孫經理是臺干，快奔四十的人了，長得一表人才，保養也不錯，聽說還沒有結婚。他一看到林子檔案上的相片，就驚呆了，對課長說，把人帶給我看看。當林子站到他面前時，他又呆住了。他覺得林子本人比照片上還好看。他不動聲色地吞了一口口水，簡單地問了幾句，就叫課長填內調單。這讓品檢課長很納悶，孫經理向來嚴謹，內調面談沒有個把鐘頭是沒有結果的，怎么林子會這么快呢？但不由她深想，趕快按孫經理的意思，到人事部要了內調單，填完送生產部。這內調的程序本來是由調出部門先寫單并簽注意見，調入部門再簽注接收意見，最后送人事部備案的。品檢部作為調入部門主動填單的舉動，引起了人事部劉副理的注意，他交代文員打聽一下，什么人這么被孫經理看重。人事文員把林子的檔案袋送到他的案頭，劉副理翻了一翻，說：“這個老孫，又在選美了!”

劉副理說得沒錯。工廠品檢部的女孩子是個頂個的漂亮，人們戲稱是整個工廠的精華所在，真像一個一個檢出來的。這也難怪，誰不認為品檢部是專門找生產部門茬的？生產求產量，品檢抓質量。品檢人員一向與生產部門的組長課長水火不容，為了一個小問題，也要爭得面紅耳赤，甚或臉紅脖子粗。一個面目可憎的品檢員，與一個漂亮可人的品檢員，在處理問題上，所占的優勢是不言自明的。

林子被學校集中送來時，毫無例外地做了一個裝配作業員。這是現在職業中專班學生的宿命。整個班整個班被老師批發掉，還美其名曰實習，實際上還有一年的學業未完呢。但林子卻覺得很高興，而且巴不得更早點就業才好。她家是鄂豫皖交界的大別山區，晴三天要抗旱，雨三天要防洪，當地報紙稱為“老區，庫區，窮區三合一”的地區。古縣志載：“自古窮山惡水，生就潑婦刁民?！边@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在當地的具體注解。這是有道理的，就像上海之所以出姚明劉翔，就是因為最高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和最快的磁懸浮列車都在上海一樣。但林子出生在這里，真是一個反常規的奇跡。她不僅五官有一種震懾人心的美(用漂亮顯得輕浮了)，渾然天成得既有原始野性之純樸，又具現代知性氣質那股撲面而來的青春意氣，讓人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想要呵護的沖動。

“深山出鳳凰”。人們見了林子，往往由衷地說上這么一句。林子則調皮地對上一句“平地出八戒”，讓人聽了還滿心舒暢，并不以平白無故地做了八戒而嗔怒。所有與之相處的女同學，沒有那種天生的嫉妒敵意，反而生出若干疼惜和親近。男孩子們倒有自知之明，少有去不自量力地自討沒趣。那些想方設法制造機會套近乎的，往往是興致勃勃地去又自慚形穢地回——她的機變和恰到好處的暗示，讓男孩子們徒生護花之心，到頭來只落個白費心機，垂頭喪氣。所以，品檢課長慧眼識珠，生產課長也一路綠燈，而孫經理當然是如獲至寶了。他交代品檢課長，全力培養林子，爭取一年內升組長，負責全部QA事務。品檢課長自是不敢怠慢，一來可以減輕自己的工作負擔，二來林子的出現，至少可以讓人家少說自己與孫經理的閑話。

原來她也是三十出頭的老姑娘了，尚未婚嫁。生產部的組長們便有意無意地調侃，說什么品檢部的人，檢來檢去把自己檢成個老光棍和老處女，什么時候他們經理與課長自檢合格，入了洞房，生產上肯定不會有那么多無中生有的所謂問題!

這話后來傳到總經理耳朵里去了，他就重視起來。一次在干部早會上說：“有些事情無風不起浪。我們做主管的，如果連個人問題都處理不好，怎么能指望他帶好團隊呢？我相信大家都有責任心，可是，如果不成家，便是對父母不孝，對自己不負責任；一個對自己不負責任的人，他對團隊的責任我想也會大打折扣。我無意干涉各位主管的私生活，但我建議人事部，從今以后，中層及以上干部的任用，不論內部晉升還是外部招聘，結婚是一個少不了的條件；就是一線員工，結婚有家庭負擔了，其穩定性也會很好，不會跑來跑去的……”

一石擊起千層浪。人們紛紛稱贊總經理的人性良知，說此舉不愧是人性化管理的點睛之筆，連媒體也有了報道。人事部劉副理趁熱打鐵，向總經理提出分隔夫妻房的問題，只是增加隔板而已，原八人間的集體宿舍分隔成四個小格，住四對夫妻，還是住八人，并沒有新增加多少成本?？偨浝懋斎徽諟?，只是交代人事部，夫妻入住要做好結婚證審查工作，不要讓未婚同居合法化，壞了風氣和規矩，也有違我們的初衷。

這樣一來，工廠到處洋溢著一派和美氛圍。更有那愣頭小子，自稱“奉旨泡妞”，面對以前只可遠觀的冰清玉潔的林子，也一個個躍躍欲試，紛紛拿出做癩蛤蟆的決心來。先是一個IQC的組長，后是一個生產線的技術員，后來又有一個機構工程師，紛紛向林子發起猛攻。那IQC組長以傳道授業為名，對林子磕磕碰碰的，惹得林子甩手一個耳光，讓他從此不敢再好為人師；那個技術員以回家開電器修理店為由，要林子做老板娘，林子說，我還小，做不了你這個老板的“娘”，讓他羞愧難當；工程師自然比較含蓄，一天到晚繪制不同房子的平面圖給林子看，還與收集到的賣房廣告圖比來比去，那樣子分明是興趣在房子上而不在林子上……林子后來只有一個理由搪塞：“我還小，大了再說!”

這讓追她的人們郁悶不已。有一天三個人在大排檔用餐碰了頭，不覺同病相憐湊一塊喝起酒來，紛紛交流起自己的“蛤蟆經”，最后不免酒后吐出幾顆酸葡萄：“像我等小鳥，自然近不了林子；(等)林子大了，(要)什么樣的鳥都有?。　?/p>

林子的進步倒不是蓋的。一年的歷練，她的為人處世和溝通協調能力得到很大提升，品檢業務知識也駕輕就熟。孫經理說到做到，真給她升了QA組長。林子每天除了跟生產部的組長或課長協調當日生產問題外，還要陪客戶派來的驗貨小姐一起對機，吃工作餐。尤其是出貨裝柜，她也必須親自到場。一來是要禁止倉庫那些一身蠻力的搬運工的野蠻裝卸行為，二來還要在最后關上貨柜門之前拍一張照片存檔。照片的目的有二，一是用于萬一司機在途中出事故時為保險公司提供廠方證據，二是在客戶扯皮時廠方提供正確裝柜依據。但林子的到來，每每成了搬運工的節日。他們不僅活干得好，伴隨著汗流浹背還有打靶歸來般“愉快的歌聲滿天飛”。以前裝柜時，搬運工們不緊不慢的，急得香港來的貨柜司機如熱鍋上的螞蟻，口里嘰哩咕嚕的港式普通話大呼小叫，但沒用，搬運工是聽不懂螞蟻叫喚的。后來他學乖了，每次裝柜必定買一些紅牛或可樂拉罐來犒賞大家，而司機自己也早轉移了注意力，湊在林子身邊嗅來嗅去，大獻殷勤，那雙貪婪的眼睛，分明如餓狼覓食一般。

終于有一天，在船務小姐的撮合下，香港司機請客，帶林子、驗貨小姐等外出用餐。用餐完畢，司機還每人送一份包裝好的禮物。他料定大家恪守中國人的傳統，不會當面拆封，所以在林子的禮物包里，放了一個最新189號段的3G手機，還留了言，露骨地要求林子做他的女朋友，每個星期只聚會一次，每個月給一萬港幣的零花錢。他早探聽到林子每月是二千五百元的工資，才出這個價的。

林子哭了，偷偷的。她需要錢。這就是別的同學還依依不舍貪戀學校好玩，而她卻為提前一年離校就業而歡呼雀躍的原因。她父親早逝，母親多病，還有一個弟弟在讀初三。母親拉扯大他們姐弟倆太不容易了，懂事的她當然想為母分憂。雖然現在義務教育階段學費免除了，但接下來弟弟的高中和大學費用無疑她要分擔很大一部分。

林子請了一天假，她虛脫得沒有一點力氣上班了。人們都以為她喝酒喝多了，并不以為意。可是林子卻翻江倒海般，一刻也不能平靜。是的，一個月一萬塊，只需一年就可使媽媽徹底翻身，不僅媽媽不必受苦，弟弟學費也無憂。林子咬著被角，紅腫的雙眼像一對小桃子?？墒?，一想起司機那狼一樣的眼睛，那連皮帶都快箍不住，像有好幾個月身孕的大肚子般猥瑣模樣，她就不寒而栗。她終于決定送還手機——至于那留言，林子想，讓他給別人說去吧，兌現不兌現得了，她才不管呢!

林子在日歷上不動聲色地留下一句話：恭喜你！你終于沒有被ⅩⅩ所擊倒！這是她喜歡的趙本山小品里的一句話，ⅩⅩ的含義，沒看過小品的人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當然，具體指代什么，也只有林子自己才知道。

是的，指望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在經此一劫后能若無其事地上班，確實有些期望過高。一段時間以來，原來那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林子，總是時不時有些走神，恍恍惚惚的，說話也不像以前那樣竹筒倒豆般干凈利落，而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了。這一切沒能逃過孫經理的眼睛。他對林子說：“林子，家里有什么事情嗎？有什么困難跟我說一聲，大家想辦法共同克服……”林子有一種被看穿的恐懼，急忙說：“沒什么，只是有些不舒服而已……”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但孫經理卻沒有放過她。眼看著手下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品檢員被人一一泡走——其中還有好幾個被生產線的雜工泡走，他們雖然錢掙得少些，但因為沒有固定工位，因而有的是時間死纏濫打——他也有些坐不住了。說他與品檢課長的閑話，在總經理專題講話之前他早有耳聞，但他不屑一顧。倒不是她配不上他，事實上，品檢課長也還算有些姿色的，只是個性古怪了一點；老孫作為與悟空沾親帶故的這個姓的緣故，在廠外獵艷也還有些猴子遺風，很能蹦達的。但他一向遵循“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古訓，在他聽說品檢課長也搭上一個離異的工程師后，他終于覺得其實林子是不錯的。既然能把她從一個作業員培養成一個獨當一面的組長，那么繼續培養成一個老婆也有可能。孫經理很有自信地想著。其實他承認，這個念頭從他看到林子第一眼時就有了，只不過當時比較模糊，現在非常清晰而已。他甚至后悔一年來沒有對她有所表示。

作為一個成熟男人，孫經理的風采足以迷惑所有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只是他有著所有臺灣人一貫瞧不起大陸人的通病，頗有些心高氣傲的樣子；大陸的女孩子又一個個太急功近利，除了送貨上門讓他白揀便宜外，并沒有達到什么目的，倒把孫經理慣得有些飄飄然，自以為了不起似的。其實，像孫經理這種人，在臺灣也是“嘛嘛地啦”(白話，“一般”的意思)，如果家境不好，甚至是等而下之的角色，要找個體面的太太談何容易，所以一直拖到現在。而他一旦到了大陸便身價倍增。深圳關外的消費水平，足以讓他心安理得地裝出一個成功人士的樣子。十多年在大陸的工作經歷，獵艷是一個無師自通的科目。但飄飄然的感覺最后不免變成漂的感覺，他終于有些疲倦了。隨著臺灣經濟的停滯不前，他最終決定定居大陸，在寶安買了一套房子，想就地找個太太解決人生大事。在千帆過盡后，他把目標鎖定為林子。一次會議結束后，他留下了林子，直截了當地向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林子受香港貨柜司機的驚嚇，一個多月未緩過神來，現在又受孫經理居高臨下的脅迫，心下更是慌亂。這種事情作為女孩子，本來應該與媽媽商量的，可是如果說孫經理快四十歲了，差不多大她一倍，足以做她的父親，無論如何她媽媽是不會同意的。她不敢也沒必要告訴媽媽。她只有沉默地忍受著，任孫經理把她帶進帶出，向他的朋友介紹炫耀。她只是微笑著，一言不發。在他人的驚艷神色中，孫經理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滿足。而林子表面沉默，心底卻一個勁地叮囑自己：“忍受，忍受，要保住工作，要對得起媽媽！”無論在外應酬多晚，林子一定堅持要回廠里宿舍。她要守住自己的底線。孫經理自以為弱水三千，也不急于取這一瓢飲，所以也還做到了秋毫無犯。

但林子在廠里的流言蜚語很快不脛而走。一向善于捕風捉影的人事部劉副理，總是別有用心地要孫經理請客，吃飯啊，唱K啊，自然一定要把林子帶上。吃飯倒是簡單，林子只需禮節性地向各位敬一口啤酒外，基本上可以埋頭吃飯或者呆坐，說說笑笑的熱鬧是他們的；但唱K就不同了。林子本來是唱歌高手，學校時又少有人打擾，什么通俗的，民族的，還有經典戲曲小段等，耳熟能詳——人家是盯著屏幕生怕唱錯詞，她是背對屏幕不差分毫！無論音準還是節奏，幾乎無可挑剔，在校時就是公認的麥霸。舞蹈也很厲害，據說在家里一次收玉米時滑了一跤，她就發現她已經能下一字馬了，身體的柔軟性讓她成為一個天生的舞蹈胚子。廠里晚會上她曾經載歌載舞露過一手，劉副理早有挖她到人事部的打算。不想在K廳里她又全能發揮，把一向自以為麥霸的劉副理驚得目瞪口呆，愛不釋手，大有相見恨晚之慨。

這劉副理是工廠里惟一的一個大陸籍副理，其他部門的副經理全部是臺灣人。他不僅能說會道，也以多才多藝著稱，不僅日常工作井井有條，廠里的企業文化活動也搞得風生水起，深得總經理信任，與各位臺干關系也處理得如魚得水。這不，當著其他經理的面，他開口向孫經理要人，說林子這等人才留在那里做品檢，簡直是暴殄天物。孫經理裝胡涂，哼哼哈哈的，劉副理一針見血地說：“根據廠規，夫妻或直系親屬是不可以在同一個部門上班的，這你很清楚。雖然你們現在沒有結婚，暫時可以偏安江南，但一結婚肯定要將她調部門；即使我放你一馬不逼你調她走，她目前這個QA組長的職位也是頂頭了，你們那些七八上十年資歷的課長可不會輕易離開，林子的前途可就毀于你手??！但到我這里來就不同，我既讓你們避了嫌，又讓她發揮專長，總經理已經批準我設置一個企業文化專員的位子，級別與課長一樣，我物色很久沒有合適人選，我看就是林子了，我帶她一年，絕對沒有問題……”

孫經理鼻子里不動聲色地哼一聲，想林子做什么用不著你姓劉的操心，我白養都養得起。但為了平息廠里的流言，更重要的是不敢違背廠規，他不得不忍痛割愛聽從了劉副理的意見。林子更是滿心歡喜，天天給客駐驗貨小姐賠盡笑臉，給生產部的組長課長扮紅臉黑臉，又在孫經理面前低眉順眼，心里早憋壞了，巴不得調到人事部。有兩位經理出面，林子很快調到人事做了企業文化專員。但劉副理每次外出人才市場招聘，都要帶上林子，她的驚艷不僅撐了工廠的臉面，吸引更多的求職者在攤位前晃悠，更讓劉副理不無夸張地賣弄他的招聘技巧提供了絕佳的機會，他的妙語聯珠和游刃有余，讓林子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跟他在一起能學不少東西，很開心。

更令林子開心的是，她從來沒有覺得劉副理在居高臨下地指揮她干這干那，而一直是以商量的口氣在悉心教導她。真有一時不能明白的地方，他總是不厭其煩，苦口婆心地慢慢解釋，直到她完全弄懂為止。而孫經理一貫板著個臉，又仗著品檢部的資料齊全，林子問什么，他只有硬邦邦一句話，找某某資料去，看一下就明白。可憐的林子，硬著頭皮鉆研Sony-SS00259，還有Rohs和Reach，心里裝滿了有關環境管理物質的不同資料；而與生產部的組長們理論時，除了引經據典，還要通俗易懂地向他們解釋清楚。腦子里那些適用的化學和電子知識，在工作中早操練得滾瓜爛熟，但她卻沒有一點成就感。尤其是這樣忙碌一天下來，又不由分說被孫經理帶出去應酬，心里不免亂糟糟的。本來孫經理平時不茍言笑嚴肅慣了，在他手下做事是小心又小心，現在又被他這個上司追求著，一點起碼的平等感都沒有。而林子也一向矜持，又缺少戀愛拍拖的經驗。孫經理雖是風月老手，但天生缺少浪漫氣質，連表白都是一次會議以后，平時也只是不停地買首飾禮品給林子，翻來覆去就只有“嫁給我吧”一句話。林子的心理經驗哪里達到談婚論嫁的程度？迫于上司的威嚴，又不能直接拒絕他，但也始終沒有明確答應他，只是每天做個陪襯，被孫經理自我感覺良好地帶進帶出。

天生詩人氣質的劉副理，早在一旁洞若觀火，他看出林子現在最需要的是真正談一場戀愛。除了在工作中事無巨細悉心指點林子外，生活中更不動聲色，無微不至地關心她。他更善于以一個老大哥而不是上司的樣子，點點滴滴地關愛呵護著她，這讓從小失去父愛的林子覺得心里暖融融的。有時她不免把劉副理和孫經理兩相比較一番，想：“如果劉哥像孫經理這樣追求我的話，說不定我會馬上答應的！”她在心里早把他叫劉哥而不是劉副理了，但口里卻還是以劉副理相稱，她可不敢這么造次啊。

林子知道，劉哥是有家室的人，應該是不會追求她的。高傲的林子不免有些失落。

孫經理對林子的反常有些覺察，他不禁變本加厲地跟緊她，一下班就要帶她走。林子不由得更加反感，賭氣似的找借口就是不去。有一次就有二次，后來林子干脆一個禮拜一次都不跟孫經理出去了。這不免讓孫經理心煩意亂，好不容易選定個目標，也做了成家的打算，幾乎是煮熟的鴨子了，難道要飛了不成？心下一煩躁，工作中不免更粗暴起來，動不動一點小事就上綱上線地把課長罵得哭起來。課長無端受氣，自然也要發泄，便也挑手下的毛病。整個品檢部被一種怪異的氛圍籠罩著，誰都不知道下一刻會是誰要發火。終于，壞事發生了：一個東歐仕向的調音臺用錯了電源線，被全部空運退貨返工，公司承受巨額空運費不說，更在客戶心目中留下不可饒恕的壞印記：如此小兒科的常識性問題都檢查不出來，是不是整個品檢系統都有問題？于是通知暫停所有已下訂單的生產，責令重新檢討整個品檢系統，并不日派人來做工廠稽核?？偨浝砝做鹋?，深以為恥，把桌子敲得震天響。孫經理陰溝翻船，不得不引咎辭職，打包走人。他本想一起帶走林子，但林子死活不同意，他只有失落地一個人離開。一個被炒魷魚的上司，是沒有臉面再回來糾纏一個曾經的下屬的。

林子得了解脫，心下自然暢快，突然靈光一閃，打電話要媽媽來這里住一段時間，看看世界之窗，民俗文化村和歡樂谷。剛好弟弟中考完畢放了暑假，聽說要到深圳去玩，一蹦三尺高，天天纏著媽媽動身。林子自然把這事告訴劉副理，他一聽就先表揚林子有孝心，林子聽得心里熱乎乎的；后又自告奮勇說幫林子租一套便宜點的，帶家具的一室一廳的房子，而且還可以開車去幫忙接站。林子心里感激不盡。

住了不到兩個月，鄰居電話來說林子弟弟考上了三中，要回去準備上學了，她媽媽也急著回去收地里的花生。林子長期住廠里的集體宿舍，現在單獨與家人在外租房住了一段時間，真舍不得退房。反正離三個月的租期還早，房租也一次性交清了，就再住一個月吧，林子想著。劉副理又開著車來幫忙送人。林子媽媽直夸他是個好人，林子心里甜甜的；但弟弟親熱地叫他一聲叔叔時，她心里有點怪怪的……

坐劉副理的車返回時，林子順便邀請他到租房，說做頓飯給他吃，以示感謝。劉副理求之不得，載她去超市買了一大堆菜回來。林子從小做慣了家務，一頓家常便飯自是不在話下。劉副理吃得興高采烈，直夸她手藝不錯。林子呆呆地看著他吃飯的樣子，心里覺得前所未有的受用。

九月份，利用全廠薪資普調的機會，劉副理把林子的工資調成了三千元。這樣，她每月寄一千五百元回去，另一半應付房租水電和日常開銷還稍有節余。她已經不想退房了。

當銀鷺集團和浙江衛視共同打造的“愛唱才會贏”活動在全國選秀時，劉副理帶她參加了寶安沙井的海選，并順利晉級，直至到寶安107國道旁的港隆城參加深圳城市晉級賽，林子又以第一名的成績晉級。后來一路過關斬將，簡直是探囊取物般，贏得深圳的所有場次，最后作為深圳城市八名麥霸代表之一，到杭州參加全國麥霸英雄匯的錄制，雖然最后輸給了天津麥霸隊，但林子的表現可圈可點，自信心也獲得前所未有的高漲。一夜之間成為草根明星，作為女孩子的林子，心底的那種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這一路自然是劉副理全程陪同，林子覺得，如果不是劉副理，她真的不會有今天，心里對他又是依賴，又是感激。

但是劉副理對林子說：“會唱歌固然是你的特長，但不要抱什么夢想進入娛樂圈。那一潭渾水可不是誰都能淌過去的。我帶你只是見了一下世面，我們還是要腳踏實地地做好分內的事情。作為你，現在是在做人事，這就一定要懂得職業生涯規劃。你的中專文憑是遠遠不夠用的，要抓緊時間自考一個大專，比如行政管理專業就比較好通過；另外，企業文化師職業資格證書也開考了，你目前還不具備報考助理企業文化師的資格，那也需要大專學歷。你的職業是做企業文化宣傳的，但現在僅僅停留在文康活動的帶動上，離一個真正的企業文化師的距離還很遠……”林子睜大眼睛靜靜地聽著，她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媽媽外，只有劉哥才是最為她著想，最關愛她的人!

林子就開始了自考的準備。平日里學習忙，一到周五下午下班，她就邀請劉副理去她的租房吃晚飯。劉副理也不推辭，津津有味地吃著飯，贊不絕口地夸獎她的手藝。林子開心地看著他，覺得心里很充實，并且越來越喜歡這種感覺了。

現在一些做考證培訓的，為了賺錢，對實際報考人的資格審查并不非常嚴格。一些在校學生一出來也滿手都是各類證書呢。劉副理設法讓林子取得了助理企業文化師的報考資格，幾個月下來，在深圳書城考點，林子終于順利拿到了助理企業文化師職業資格證書。為示慶祝，她無比開心地邀請劉副理來吃飯，還破例買了一瓶紅葡萄酒。劉副理自然如約前來，也變戲法似的帶來了一瓶龍舌蘭。喝不慣洋酒的林子，顯得有些不勝酒力，臉色緋紅，當然愈顯嬌媚逼人。劉副理癡癡地凝望著她，這讓林子產生一種錯覺，但他眼里分明又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渴望。林子不敢看他，她突然害怕自己會淹死在他的眼里。她低頭吃著早已經有些涼了的菜，輕聲說：“劉副理，要不要去泡些熱茶給你喝？”劉副理說：“不必了，我要走了。”說著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又突然重重地坐下。林子趕緊起來扶他，卻扶不住，只有蹲在他身邊，仰起臉關切地問：“那我給你拿瓶益力吧？”

劉副理一把扳過林子的頭，輕輕地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后推開她，悵然道：“林子，你真的……好美呀！雖然我很喜歡你，卻不敢傷害你！你回廠里住吧，我有些頭暈不能開車了，今晚我要借你的地方休息一晚……”林子眼里潮潮的，她使勁地點點頭，一口氣收拾了桌子，飛快而簡單地整理了一下床鋪，就一個人往廠里走去。“原來剛剛并不是錯覺，他是真的喜歡我呀，可是我該怎么辦呢？是應該響應還是拒絕？我們會有結果嗎？……”林子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流著，腦子被無數個問題脹得厲害。迷迷糊糊走到半路，一陣涼風吹來，她不禁清醒了些。“是的，不管怎樣我不能這么自私，不能傷害那個從未謀面的無辜的女人和孩子，既然他也是喜歡我的，那就夠了……”

林子一晚上沒有睡好，第二天六點多鐘就往租房趕，一路上盡想著昨晚他是怎么過的。她輕輕地用鑰匙開了門，輕輕地走到房門口一看，只見劉副理仰躺在床上，用枕頭蓋住了整個臉，他一面吻著、嗅著林子的枕頭，一面喃喃自語著：“林子……林子……”

林子喊一聲“劉副理……”便撲過去。他一驚，有些失態地坐起來。林子就伏在他懷里嚶嚶地哭起來。他輕撫著林子的脊背，柔聲說：“林子，你知不知道，我一夜未眠，我真的是愛上你了，我知道我不應該，我知道我不配去擁有你，你是那么美好，可是我……”林子聽著，抽泣得更厲害。林子一直以為他只是喜歡她，并不會愛她，但此刻已經被他完全擊潰。林子想，此生能得到這樣的一份愛情，即使沉淪也在所不惜。

劉副理輕輕地捧起她的臉，親吻著她的淚眼，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林子強忍著抽泣，用手環住他的脖子，把頭靠在他胸膛上說：“我聽到你的心跳了……”劉副理順勢把頭一低，用下巴頂住林子的胸說：“我也聽到你的心跳了……”說著嘴巴便拱起來。林子酥酥的，渾身癱軟，很快招架不住，身子漸漸向后仰去。劉副理一把將她抱到床上，繼續拱她，早把胸罩拱到上邊去了，他輕輕地解開她的扣子，眼前立刻白花花一片，兩只圣潔的鴿子，突兀地挺立在他的眼前。

劉副理呆呆地看著，突然扯過床單把她蓋住。林子兩眼含淚，默默地望著他。劉副理湊到林子耳邊說：“傻孩子，我不能就這樣奪走你的金子!”林子沒有聽懂，正想問，劉副理的嘴巴已貼過來堵住了她的嘴。林子呻吟起來。這可是她的初吻啊，而且還這么深沉……她受不了了，用力推開劉副理，并順勢坐起來問：“你剛才說什么金子？”

劉副理幽幽地說：“我很早在《深圳青年》上看到一篇文章，說少女的胸部是金子，男人摸過便變成銀子，再摸便變成銅和鐵，以后就是……沙子……我不忍心奪走你的金子！”說著又吻林子的嘴。林子的淚就流了滿臉，任由他的舌頭在自己的嘴里游弋沖突。

一直到快要上班的時候，他們才雙雙離開租房。他沒有奪走林子的金子。也許一條老牛面對一片青草并不想一下子吃飽，也許他的欲擒故縱是為下一場盛宴做最有吸引的準備。

林子卻還有一些不明白。她以前曾看過劉副理喝酒，知道他的酒量，區區這點酒應該是不在話下的。她不明白為什么他會裝醉留下來，但聽說他一夜未眠，看到他吻自己的枕頭，念自己的名字，還有那深情的表白，深沉親吻了自己又沒有要自己，她便確信，劉副理對她是真的，而自己對他的迷戀也死心塌地起來。

“我終于有了我愛和愛我的人了！”有時上班林子也會有那么一會兒走神。想起那些曾經對她垂涎的人，從毛頭小子們的輕浮，到香港司機的貪婪，到孫經理的高高在上，再到劉副理的體貼入微，林子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她多么珍惜現在的感覺，她好想好想告訴媽媽，她戀愛了！她有一個疼她愛她的人……想著想著她的鼻子就酸了，眼圈也有些發紅。她趕緊收回思緒，認真地想著晚上做什么菜給他吃。

那次以后，他早已不是一周去一次了，林子也早已把自己最珍貴的金子獻給了他。面對潔白床單上那一點紅梅，他動情地說：“林子，相信我，我會好好愛你，直到永遠……”她也哭著說：“我是你的，我永遠是你的……”

現在，每天晚上好好做一頓飯菜給他吃，成了林子一天最切近的盼望。但近來他卻越來越沒有以前的春光滿面和神采飛揚了。每次他要了金子就急著要走，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林子知道，他的妻子和孩子來了。他不會再在這里過夜了。雖然他每次都說“明天就跟她講清楚，但離婚手續辦下來會要些日子……”，林子并不認真糾纏追問，只是不動聲色地笑一笑，說：“我等你……”

日子就在每天一頓晚飯的盼望和短暫的歡娛中漸漸地流走。每次看到他站起來，到一邊接電話的樣子，她就知道是他妻子在催他回去。接完電話走過來時，他總是抱歉似地擁一下林子。林子就豎一根手指在他嘴邊，示意他不必說什么，她都明白。她牽一牽他的衣服，把頭靠在他的胸口，算是例行道別。他則發誓似地說：“相信我，我會永遠愛你……”

林子無怨無悔地等著。雖然她真的不知道他說的明天是哪天，永遠有多遠，但她就這樣沉默地堅守著她的愛情。直到那一次，他剛剛一進門就響起了電話。

是的，是他的妻子打來的。他看一眼，好像很為難一般。但是馬上將手機丟到一邊，一把把林子扔到床上，說：“快，快脫衣服，我只要十分鐘就好!”

林子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原來沒有明天，原來不是永遠，原來只要——十分鐘！

那一刻，林子大了……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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