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你一點溫情

1

雙休日，被老板臨時抓去加班。夜晚又碰上個推不掉的應酬，觥籌交錯間，電話死命地響。人聲鼎沸中，我聽見小舅溫和的聲音：“怎么還不回來吃飯？”在這個異鄉的南方小城里，他是我惟一的親人，我們同住在一套租來的房子中，我的吃飯問題一直是他關注的焦點。

酒終人散，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已是深夜十一點，小舅還在看電視，聲音開得很響，桌上擺著一碗泡椒田雞，看起來沒怎么動過。“給你留著菜呢，要不吃點？”小舅還是那樣溫和地問。

我搖頭，轉身沖進洗手間，對著馬桶一陣狂吐。吐完后，才感覺頭不那么暈了。走到客廳，小舅遞過來一杯釅釅的茶，讓我先漱漱口。才喝了兩口茶，一條濕毛巾已遞到了我面前。看我回過神來，小舅開始絮絮地說起酒桌上的應酬技巧，不喝不行，但也不能老真喝，可以拿可樂摻紅酒，或者趁人不注意時干完杯后將酒潑掉。

他素來寡言，這么一叮囑倒有點像我那個愛嘮叨的外婆了，語氣卻仍很溫和。是什么使他變得溫和了呢？三個月的失業還是長達十余年的失意？

我望著他額上不深不淺的抬頭紋出神地想，小舅開始變老了，他已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凌厲張揚的少年，就像我已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時光早已把我們鋒利的棱角一點點打磨掉，直至變成一個面目模糊的溫和的成年人。

2

大凡見過我們舅甥倆的都不相信我們之間的親戚關系，小舅僅僅比我大六歲，看起來更像兄妹。

我還是小屁孩的時候，對有個只大我六歲的舅舅感到十分不爽。記憶中，我兒時從來沒叫過他小舅，而是仿照媽媽那樣直呼他的小名“丟佬”。媽媽說外婆家孩子太多，小舅是老幺，生下來像只貓，樣子一點都不可愛，顯得很多余，家里人開玩笑說要把他丟掉，所以起名叫丟佬。

盡管不懷好意的大人們老取笑我們像兄妹，可小小的我還是極其盼望小舅來我家。在漫長的童年時期里，他是我最好的玩伴，從不會像其他小朋友那樣搶我的玩具，在有人欺負我的時候還能替我出頭。我盼望他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小時候我家窮，外婆家老接濟我們，十來歲的小舅便充當了“圣誕老人”式的角色。

每次長得瘦瘦小小的小舅一出現在我們家樓下，眼尖的我就會一溜煙跑下樓，嘴里嚷著“丟佬來啰”，興高采烈地往他跟前湊。小舅往往會從籃子里掏出令我驚喜的東西，有時候是一塊年糕，有時候是一盒餅干，有一次他甚至掏出了一只玩具小老虎。那只色彩斑斕的小老虎是我童年時最鐘愛的玩具，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外公送給小舅的生日禮物，他屬虎。

五六歲的我很喜歡玩過家家，常慫恿小舅把我們家的碗碟搬出來玩。有一次，我一時失手，把一個帶花紋的瓷碗摔成了兩半，急得直哭。小舅忙安慰我，碗破了可以用膠水粘起來。整個下午，我們倆就坐在陽臺上，在那個瓷碗的裂縫上一遍遍地涂著膠水。后來爸爸下班了，對著傻乎乎的我們哭笑不得地說：“怎么兩個傻子傻到一堆去了呢？”

3

從小舅開始念高中的時候，我們便開始漸漸疏遠了。

那時候，我還是個童心未泯的小女孩，他卻仿佛在一夜之間長成了冬青樹般的少年，瘦得凌厲，有著隱隱的驕傲和無限的銳氣。

高中生和小學生的距離，看起來那么遙不可及。他只在節假日偶爾來我家串串門，來去如風，除吃飯外從來不會逗留超過一小時。看見我和鄰家小孩玩過家家、躲貓貓時，他總會別過頭去，從鼻子里不屑地哼一聲。

有一次我在他學校門口玩，突然看見小舅和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并肩走出校園，有說有笑挺親熱的。我像小時候一樣興高采烈地向他揮手，大叫著：“丟佬你好！”那個漂亮的姐姐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問小舅：“這是不是你妹妹啊？她怎么叫你丟佬啊？”

小舅的臉刷地紅了，支支吾吾地說：“這是我鄰居家的小孩，喜歡亂叫別人的外號。”我極力爭辯：“我才不是你鄰居的小孩啊，你是我小舅丟佬啊，外婆也是這么叫你的。”漂亮姐姐忍不住笑了，小舅的臉卻一下子紅到了耳根，眼珠子鼓鼓地瞪著我。

盡管如此，他和漂亮姐姐還是帶著我這個小尾巴去看了一場電影。我記得放的是《少林寺》，少林寺中的那個小和尚挺好看的，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他叫李連杰。小舅帶的錢不多，買完電影票后，看見我眼巴巴地站在冰柜前，又拿出僅剩的錢給我買了支冰淇淋。看電影的時候，我聽見漂亮姐姐跟小舅說，你還挺有愛心的，對外甥女這么好。我坐在他們中間，愉快地舔著冰淇淋，他們的手，悄悄地拉在了一起。

看完電影，小舅送我回家。媽媽問你們干嘛去了。我樂呵呵地說看電影去了，和小舅還有……話還沒說完，小舅冷不丁地瞪我一眼。我連忙把“漂亮姐姐”四個字咽到肚子里去了。后來，為了獎勵我的守口如瓶，小舅給我買了很多的冰淇淋。再后來，聽媽媽說小舅高考落榜了，因為早戀影響了學習。

我那時對什么是早戀還似懂非懂，只知道沒考上大學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去外婆家時，發現小舅已瘦成了一根竹竿，悶在房里睡覺。我拿出零花錢買了個超好吃的奶油冰淇淋，興沖沖地拿去給他，小舅不耐煩地推開我的手，冰淇淋掉在地上，流了一地粘乎乎的奶油。

4

高考落榜拉開了小舅人生失意的序幕。

在后面的那十年里，他基本上淡出了我的視線，有關他的所有消息都是閑聊時聽媽媽轉述的。媽媽說他南下打工了，媽媽說他辭職做生意了，媽媽說他生意失敗了。我這個弟弟啊，為人不夠圓滑，混哪一行都混不開，當初要是考上大學做個公務員什么的倒不錯。媽媽不知向我感嘆了多少回。

每到這時，我就小小地心虛一下，有點后悔當初沒有把漂亮姐姐的事早點告訴媽媽。

小舅二十九歲那年結的婚，新娘自然不是多年前那個漂亮姐姐，而是媽媽托人給他介紹的一個女孩。和我同齡，都是二十三歲。

我本來想送他們一對芭比娃娃，媽媽說整點實在的，于是我就買了一床鴨絨被。

小舅的婚禮不熱鬧，只請了親戚朋友，在一個中檔的賓館里擺了四五桌酒席。小舅穿著一套新西裝，胸前的紅花襯得臉色有點疲憊，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笑的樣子有點勉強。新娘笑容溫婉，一看就是個好性子的人，偎在小舅身邊像一只依人的小鳥。到我們這桌敬酒時，我叫了聲“舅媽”，新娘的臉微微地紅了紅。

酒席中，小舅拍著我的肩膀說，丫頭啊，丟佬我都結婚了，你也得考慮一下啰。很多年沒有叫過丟佬這個名字，乍一聽，我有點恍惚，這個恍惚的瞬間，婚禮請來的攝影師拍了下來。

和媽媽一起看婚禮的照片，她突然指著小舅和我的合影說，丟佬和你長得還真像。我一看，可不是，一樣瘦削的面孔，一樣倔強的眼神，難怪人家都說我們像兄妹。

小舅婚禮后不久我去長沙讀研，有一天收到了他給我寄的一個包裹。打開一看是一本厚厚的《康熙字典》，居然是中華書局出的正版書，價值不菲。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小舅曾經跟我說以后要做一個紀曉嵐一樣的學者，看著那本很貴的《康熙字典》，我有點想落淚的沖動。

5

三年后我南下工作，很巧地來到了小舅所在的城市，開始了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的日子。

彼時，小舅三十二歲，我二十六歲，在兩個成年人之間，六歲的距離變得很近，我們像兒時一樣，又可以平等地對話，只是話題變得有些沉重。

我越來越發現我們之間的相似。從小舅的身上，我常常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用媽媽的話來說，我們都是那種心比天高的主兒，一把年紀還不懂人情世故，做人誠懇做事認真，即使到處碰壁也會堅持某些所謂的原則。

我到南方不久后小舅就失業了。緣于和老板的長期不和。憤而辭職的小舅想做生意，可苦于沒有本錢，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看電視成了他最大的消遣。海峽兩岸、軍事縱橫之類是他喜歡看的節目，政治味道比較濃，我在家的時候，他會一邊看一邊評說，對這個世界的陰暗面盡情批判，身上還殘留著憤青的痕跡。

雙休日，他會在家做飯。他做的菜很好吃，剁椒魚頭、干鍋魚雜、辣子雞丁做得和湘菜館一樣的正宗，有時候我會陪他喝點啤酒，大塊朵頤之余，就會一起批判長年吃粵菜能讓人的嘴里淡出鳥來。我上火了他會去涼茶鋪買降火的涼茶，王老吉那樣的罐裝涼茶素來是他鄙夷的。

三十二歲的小舅不再瘦削，膀子日漸粗厚，腰間開始有層層疊疊的褶皺。我像媽媽一樣為他的前程擔憂，每當想到他那個四歲的小兒子和溫順的舅媽，我就忍不住勸他先找份工養家糊口。我知道他其實也挺煩，每天開到凌晨的電視機便是佐證。

折騰了幾個月他決定去貴州開個小店。臨走前他帶我去珠海玩。長這么大我還是頭一次看見海，可珠海的海水并不像我想像中那樣碧藍，而是那種渾濁的黃色，或許理想和現實之間總有差距吧。

我事先帶了未充氣的游泳圈，海邊沒有打氣筒，小舅拿著那個癟癟的游泳圈，一口一口使勁地吹著氣。多年前的那一幕突然浮現在我腦海，十來歲的小舅坐在陽臺上，一遍一遍徒勞地往那個被我打碎的瓷碗上涂膠水。仿佛只是一轉眼間，他便不再年輕了，我也不再年輕了。

一直以來我都為沒有一個哥哥而遺憾，此刻，我終于釋然了。面前腮幫子鼓鼓的小舅，多年來給予我的，豈不正是那種兄長式的關愛？沒有兩代人之間的代溝，有的只是對等的交流。從兒時到現在。

小舅去貴州那天我正在上班，他是悄悄走的。城市里像他這樣的人太多了，悄悄的進入，悄悄的離開，總會有不斷涌入的后來者來填充城市的繁華。

而我，也只不過是這千萬大軍中的一員。為了生活，我們不得不四處奔波。即使和至親的親人之間，我們所擁有的，也只不過是一段短短相依的日子。然后我們在命運的推手下交錯，我只希望，那些曾經相依為命的日子，能夠給小舅、給我、給所有漂泊在外的人帶來些許的溫暖，那樣的話，無論身在何方，我們都能淡淡微笑著說，此心安處是吾鄉。

責 編：鄢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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