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會輕拉繆斯線 鴻雁牢結文學情

尊敬的徯晗老師：

新年好。今天是大年初三，深圳的天空雖然持續的陰霾，但街邊花叢已雛花初綻，蝴蝶亦翩其上。這一切，不由得使我對新年產生憧憬。

能在江門見到您這位文壇大腕，非常榮幸。說實話，在下虛度四十載，未曾見過編輯及真正的作家，及真見了作家、編輯后，先是惶恐，后亦釋放——好像走親戚一樣的感覺；要不是忙，我很想多玩幾天……我在來江門參加筆會前，曾向鄢先生打聽過此次筆會的主講是誰。鄢先生說要筆會臨近時才能決定（可能是他在賣關子）。當我趕到會址后，第一件事即向筆友了解《江》刊究竟請誰坐鎮第二屆筆會——誰坐鎮對我們這些初學者常重要——牽扯到我們能否學到真正的知識。當得知是您時，在下頗意外：按我個人揣測，《江》刊所請者絕對是打工作家——比如去年就是王十月。哪料《江》刊根基不淺，搬來一位主流大腕！

對于您的名字，我并不陌生（07年您在廣東作協參加新鄉土文學座談會后，應邀到《江》刊做客；《江》刊已把您及另外幾位作家向讀者做了介紹），但照片上的人和親見的人畢竟有些差距：您給我的印象很樸素：尺把長的頭發在腦后輕松一扎，托出了白晳的面孔。穿著也很樸素。不才以為，主流作家——特別是女的——定是濃妝艷抹，神情傲慢……還是您這樣好！營造了主流與草根文學的溝通氣氛。

更讓我吃驚的是在中午筆會時，您說您一直在讀《江門文藝》。試想，當今之主流作家，恐怕沒幾個讀《江門文藝》的。接下來，您表揚了我，可正當在下欣慰之際，您卻話題陡轉說：“把一個人寫壞不難，但把一個人寫好不容易。”此言一出，我便知道，您要批評我了——但您理解對方是初涉文途，故而婉評。

在你精辟的文學講座中，按我理解為三點：文學中的真善美、作者的世界觀及文學與勞動的關系。并分析當今文壇之動向后，提醒打工作者，惟一的辦法就是守住自己的陣地！

您委婉的批評及中肯的建議，我認真地聽了，反省后認為，您的建議不但使我受益，相信也讓與會的筆友受益。雖然在這次筆會中，您沒直接教我們具體的寫作方法，但傳授了我們在寫作之前必須領悟的東西，不管我們每個人的領悟如何，但您確實盡了心了。因此我雖回到深圳，但還得衷心感謝您的賜教。

在東湖公園返回途中，您再次不吝賜教，單獨向我傳授我所不知的文學理論，并詢問我的生活狀況；在下何德何能，屢勞前輩傾顧？直接說，此次筆會，我是最大的受益者，惶恐之余，特奉拙書，以示感激。

從江門回后，不才整日不安——不得不對我的寫作來個大檢索。開個玩笑：此次筆會有點像當年的“廬山會議”。苦思之后，對您所提的三點，除勞動與文學的關系與我之所悟不悖外，余下之處，不才仍持不同見解，惘然之下，奉書叨擾，作為第二屆筆會之延續。

所謂真善美，它的反義詞自是假惡丑。自人類誕生以來，二者便同時存在——無論過去現在抑或是未來，必將共存。既然同存，那么，這個世界上就無純粹的真善美，也無純粹的假惡丑。古今文者之責任，無外乎是歌頌真善美，鞭撻假惡丑。問題是中國人及中國的文人，大多是理想主義，從來就不肯面對現實，因此，在文學領域中，多歌頌真善美，即便目睹了假丑惡，也是極力粉飾，并美其名曰“邪不壓正”。這樣做固然好，孰不知是自欺欺人，猶如一個身體非常強壯的人，某天發現身上某部位有一指甲大的硬塊，摸摸，不太疼，故以身強為由，不作理會，及至后來，疼不可忍之時才知去看醫生時，卻是癌，且到了晚期，不用說，一條生命消失了。同樣的道理，我們十個人當中，有八個好人，二個壞人，我們也會說，十人中八君子二壞人又何妨？及至后來，八好人在二壞人的拉攏下變質時，方才時白，當初不該放過這兩個壞人。以此類推到社會現象：真善美和假丑惡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從本質上有著嚴格的區分，雖然壞人能變好人，但好人也能變壞。雖然作者可以用文字將其掩蓋，但絕對改變不了它丑惡的本質。因此，文者的責任既要歌頌真善美，也要鞭撻假惡丑——鞭撻假丑惡的目的，即是保全真善美，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作者，應肩負這種責任。值得注意的是，此二現象在社會中即是共存，那么在文學作品中同樣不會單一存在。而我的某些作品中，沒將這兩種現象進行技術處理，造成單一的表達方式——當然，在這之前，我尚未仔細論證二者之關系；至于我現在的觀點是否正確，尚祈前輩不吝賜教——但我想應該是這樣的。

至于說到世界觀這個問題，不過是作者在認識生活后的思想沉淀；在這個世界中的每一個人，只要不是弱智，都有自己的思想。但由于每個人的生活環境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自然也就產生了不同的世界觀，它符合邏輯定律。一個人的世界觀是否正確，只有在認識生活中不斷提高和獲得檢驗。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人們有了多種世界觀呢？其原因只有一個：人與人之間尚存在等級制度及貧富懸殊；要想每個人都有宏大的世界觀，只有人與人之間真正的平等，否則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會產生不同的思想及不同的世界觀。正因為每個作者的世界觀不同，所產生的作品也截然不同。在文學作品中，盡管有多種主義：如浪漫主義、現實主義，自然主義等……但無論哪一種主義，最終摻雜了作者的主觀情感。文學理論這樣告訴我們，文學創作是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也就是說文學不是生活的復述。既然文學不是生活的復述，需要高于生活——問題就出在高于生活上：作者在提煉原始材料時，產生了思想差異，這種差異就是不同的世界觀。不要說普通作者，即使是一代文豪高爾基，也曾因上述之偏差而遭到列寧的批評。

不才竊以為，為遏制極端的個人主義，作者在進行文學創作時，在遵循來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同時，最終要還原于生活：后一條當然是在下之淺見。因為作者為了達到高于生活的目的（理想境界）勢必進行想象（虛構），但無論怎樣虛構，最終要符合自然定律，符合當今社會存在，現實之現象。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作者、讀者應以后一條來檢驗作品的價值及真實性，而不應以自身生活的局限性菲薄某一作品。

至于您提醒打工作者，最明智的選擇即是守住自己的陣地，您的話非常現實。在下雖不是守陣地的材料，但同意您的觀點；況且不才曾說過，只要《江》刊垂憐不才，不才亦當發奮，報效《江》刊；不才雖存報效，但才疏學淺，難以踐言——卻愿殫力……打工文學從出現到現在不過30年，況且她的屬性是狹義的——也就是工廠文學，但她是一種不可輕視的新生的文學流派。她的出現是眾多工作在底層較有文化的勞動者，不安于自身的生活狀況，為爭取公平勞酬，渴望改變現狀而發出泣血的呼聲。只是由于作者本身文化程度有限，又要為生計奔波，不可能為文而文，因此導致打工文學無法攀登文峰、與主流文學接軌。但我們卻用手中的拙筆，忠實地記錄了打工生活，無情地揭露了生活的本質及尖銳地鞭撻了假丑惡！為社會提供了可信的依據。我相信多年以后，當人們回顧打工歷史時，絕對為打工文學而感動。某人說：打工文學之所以沒達到一定的高度，是打工文學中缺少形象代言人——此言很荒謬！因為文學區別于其它商品，既不需要帥哥靚妹來做廣告，更不需要權貴為打工文學做后臺；即便有這么一個后臺，將打工文學帶到某種高度，依然無法掩飾文字本身的粗糙——文學的本身是讓文字來說話。自然勞動產生了藝術，打工文學也將在勞動中逐漸成熟，最終形成文苑奇葩。雖然，從目前看來，打工文學之前景是不太好，后續力量明顯不足，但《江》刊早已意識到這一點，故而舉辦文學培訓班來壯大文學隊伍——我希冀她也祝愿她能收到預想效果。隨著社會生產力蓬勃發展，貧富懸殊愈來愈大來看，打工文學不會消失，她將斷續存在。簡單地說，只有在人類徹底消滅等級制度及貧富懸殊，打工文學也自然就與主流文學接軌了——那也是底層者雀躍之事！

最后，在結束這封信時，我除了送您一句“永遠美麗”外，再次感謝您對我的賜教——這比您在臨別時邀我到廣州去送我一點東西強多了！只是在下年高才淺，空負所傳，但您的傾心之授，勢必為我今后的寫作帶來明顯轉機。諤諤之處，還請笑付。

祝您平安！

王興華

09.1.28

王興華：

你好！感謝你給我寫這么長的信來和我探討文學，可見你對文學的真誠，對人的真誠。你信中使用了過多的謙詞，這是大可不必的，因為在文學面前，我們是平等的，互相尊重的。說實話，我感動于你的勤奮和對文學的執著熱愛——當我知道你所發的一百多萬字的作品，都是你趴在工棚里尺余寬的床板上偷偷完成的，知道你沒有書桌向工友借一張方凳以代之還要每天付一毛錢，知道你用《江門文藝》付給你的稿費終于買了一臺電腦，為了防偷卻不得不出二百元錢請人焊了一付鐵架把它鎖在里面并固定在床腿上……這些在當下聽起來有些好笑，又似乎有些天方夜譚的事兒，卻讓我看到了隱匿這個時代背后的某些東西。在你樂觀風趣的講述里，它既是晦暗的，又是鮮活的，就像我們從歐·亨利的幽默中看到的眼淚。你在如此艱難的條件下，仍然做著不屈的奮進，讓我們看到人在逆境中的頑強，看到人性的尊嚴，看到美好的理想與生存斗爭的極限，這是我這樣的寫作者要感到慚愧的。

人類在追求理想和為自己的理想奮斗時，其內心是高貴的（如果這理想不以損害他人為前提，不為一己之私利并且造福于人類）。一個人的內心境界，決定他的品格的高下，一個作家的內心境界，也決定了他的作品的高下。這樣說，似乎有些高調，但這正是一個人成就偉大事業的基本品質，也是所有高尚藝術的品質——我所謂把人寫壞很容易，把人寫好卻不易的意思也就在這里，相信你有一天會明白我的意思。

其實，我們的文學見解并不矛盾，我在《江門文藝》的筆會上所言的文學的目的就是頌揚真善美，鞭撻假丑惡，這幾乎是所有人的共識。并沒有說文學不可以寫丑惡的人與事，而是針對當下的文學現狀談自己的一些看法，我指的是文學的日益媚俗化，妖魔化，乃至作家們津津樂道的審丑化，甚至于陶醉于這種審丑中，對讀者們的心靈的確造成了某種程度的損害。我并不認為文學應該堅持傳統所言的那種使命感，或者過多的政治與道德的擔當。但是文學是藝術，藝術的本質就是發現美并向人們展現這種美，因為美而萌發的向善之心靈。所以，我以為藝術對人類是有著某種道德的教化功能的，善、真理、悲憫、正義與愛，如果文學里沒了這些東西，我們還要文學干什么呢？鞭撻的目的，正是為了頌揚——你把我的意思曲解了。對于這一點，我想我已不需要再說更多，我只能說，一個人的世界觀將決定他有怎樣的藝術觀。你的小說我讀過一些，應該說語言是不錯的，我真誠地希望你的寫作不斷地進步，并不斷地有力作問世。

另外，你信中所言的打工文學與主流文學，在你的認識中，它們似乎是分野了。在我看來，它們從來就是一體的，它們都是文學或曰文學的從屬，主流所對應的，只能是邊緣，或者民間。民間與打工文學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所謂打工文學，只是指它所呈現的人物主體屬于打工群體，只要它是文學作品，它就具有文學的基本屬性，并非寫這一類題材就不要文學性。王十月是打工作家中的代表人物，難道他的作品就不是主流文學作品嗎？在我看來，他的作品，比很多所謂的主流作家的作品更主流——如果你一定要用“主流”來概定的話。他的作品關注的是打工群體，但我從不認為他寫的是“打工文學”，它們就是文學作品。我想，這也是他的作品為什么容易引起文壇關注的原因。至于你所言“只有在人類徹底消滅等級制度及貧富懸殊，打工文學也自然就與主流文學接軌了——那也是底層者雀躍之事”，我是不贊同的，巴爾扎克寫了大量反映底層人生活的作品，文學史上可從來沒有誰把他叫做“底層作家”，也沒有誰把他的作品叫“底層文學”。我建議我們搞創作的人要保持清醒，不要讓某些搞理論的人牽著鼻子給忽悠了！寫什么，是我們的事，人家怎么說，是別人的事。

我與你沒有階層之分，我沒有工作，也不拿納稅人的錢，完全依靠寫作維生。從這一點來講，你比我還強，畢竟你還有一份工作，雖然每月只有一千塊錢，這在深圳那個地方，的確夠底層了。我讓你來廣州，想送你一些生活日用之東西，并無憫意，只是一片朋友至誠，望勿多慮！

及此，一切好！

春祺！

徯晗

2009.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