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正始年間,“竹林七賢”的代表人物阮籍和嵇康在思想和文學創作中雖各有千秋,但都反對當時統治者所提倡的名教,主張“任自然而越名教”,成為當時文化精神的代表,被后人稱為“正始雙璧”。
關鍵詞: 阮籍 嵇康 文學 思想 名教
一、前言
魏晉易代之際的正始年間,出現了一個著名的士人群體——“竹林七賢”。竹林七賢的家世、社會背景、經歷乃至政治傾向不盡相同。比如阮籍是“建安七子”中阮王禹的兒子,嵇康與曹魏宗室聯姻,他們主張“任自然而越名教”,對司馬氏集團采取不合作的態度。竹林七賢代替循規蹈矩的先圣前賢和“志于道”的忠臣義士,成為士大夫所追慕的理想人格,衣襟飄飄地走進了神圣的殿堂。
七賢中以阮籍和嵇康文學成就最高。阮籍、嵇康都出身于官吏家庭,都與曹魏統治集團有一定的聯系。作為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他們都曾有過建功立業、報效王室的渴望,都以放達不拘的個性、飄逸飛揚的神采、超然塵外的精神揭示了一種人生的審美境界,成為魏晉時期文化精神的代表,對當時的文化風尚、審美情趣、創作風格都發生了深刻的影響。
但是,他們的理想與渴望,他們過人的才氣與智慧在魏晉易代這樣一個戰亂頻繁、黑暗殘暴的時代是不可能實現的,是不為統治者所能容忍的。
《文心雕龍·明詩》篇說:“乃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亦可見正始詩歌的特點。劉師培說:“魏代自太和以迄正始,文士輩出。其文約分兩派:一為王弼、何晏之文,……一為嵇康、阮籍之文,文章壯麗,總采騁辭,雖闡發道家之緒,實與縱橫言為近者也。此派之文,盛于竹林諸賢;……”
二、嵇康、阮籍之文學比較
(一)嵇康
當時當權的司馬氏假“名教”以達到鞏固自己統治的目的。對此,嵇康采取的是一種徹底的否定態度,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釋私論》),完全否定名教。他每每“非湯、武而薄周、孔”(《與山巨源絕交書》)。嵇康的思想可以說是對于儒家思想的最堅決的否定。
最能表現嵇康的政治態度和剛烈個性的,是他的名作《與山巨源絕交書》。山濤,字巨源,竹林七賢之一,與嵇康交誼深厚。他原本隱退山林,但中道改節,投靠司馬氏,在將離職之際舉薦嵇康自代。嵇康以為是奇恥大辱,毅然作書與山濤絕交。在書信中,他一方面痛責山濤變節從仕,一方面盡情地描述自己傲世避俗的生活態度,極力推崇老莊,強調任真,毫不掩飾自己對自由放縱生活的喜好。他以犀利的文筆無情地嘲笑官場上的虛文縟禮,宣稱自己不能出仕的原因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諸如:喜歡睡懶覺,但做官以后,守門的差役就要催人起床,令人無法忍受;喜歡抱著琴漫步行吟,或在郊野射鳥垂釣,但做官以后,出入有吏卒跟著,令人難以忍受;身上虱子多,搔起癢來沒完沒了,卻要穿上官服去拜見上司,這也是令人無法忍受的;不喜歡吊喪,卻不得不去;不喜歡俗人,做官后卻要與他們共事,真讓人難以忍受……他對司馬氏提倡的名教禮法采取一種傲慢的嘲弄態度,甚至在信中寫自己性情疏懶,頭面常十天半月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更是讓那些不茍言笑的禮法之士氣得火冒三丈。嵇康表示自己的個性和志向絕不改易,好比野性難馴的麋鹿,“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湯蹈火,雖飾以金鑣,飧以嘉肴,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全文嘻怒笑罵,隨意揮灑,痛快淋漓,自始至終貫穿著對司馬氏的決絕態度。
(二)阮籍
阮籍也是反對名教的,但沒有嵇康那樣徹底。阮籍既對曹魏政權的腐敗深為失望,又痛恨司馬氏集團的篡權奪位,對時局的惡化抱著深切的憂慮。他不僅有“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的疑懼,而且面臨著窮途失路的精神危機,他感嘆“人生若塵露,天道竟悠悠”,似乎“獨有延年術,可以慰吾心”,但又清醒地意識到“采藥無旋返,神仙志不符”;他希望能像云中玄鶴“一飛沖青天”,又苦于“天網彌四野,六翮掩不舒”。他苦悶,他彷徨,他壓抑,于是他把現實生活中無由發泄的憤懣和苦惱用詩歌的形式傾瀉出來,這就是著名的《詠懷詩》八十二首。這些詩歌真實地抒寫了他復雜的內心感受和人生感慨,大多情調悲愴,寓意深婉。例如第一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詩中始終沒有點破讓作者徹夜不眠的“憂思”為何,但我們通過深夜琴聲、清風冷月、曠野孤鴻等形象,不難感受到他內心的迷茫、落寞、悲涼,那“憂思”如沉沉夜色壓在詩人心上。“徘徊將何見?”他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希望和出路。像這樣含蓄委婉地吐露傷時憂身情緒的作品在《詠懷詩》中很多。例如他在另一首中寫道: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盛開的桃李不過是一時之景,轉眼間便是秋風蕭瑟了。那高大的殿堂也終有一天變成雜草叢生的廢墟。面對著自然景物的變化,詩人思索著事物盛衰的哲理,繁感的心中充滿了世亂將至的憂慮。這些詩歌充分表現了阮籍對現實政治的感受,使人們透過他灑脫不羈的外表看到他那顆刻滿傷痕的心。
阮籍雖然從不對時事公開評論,避免“禍從口出”,但他還是忍不住借筆墨一吐胸中塊壘,以古喻今,旁敲側擊,譏彈時政。例如:
“駕言發魏都,南向望吹臺。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戰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歌舞曲未終,秦兵已復來。夾林非吾有,朱宮生塵埃。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
阮籍借詠嘆戰國時魏國統治者驕奢淫逸,終至華陽兵敗的史實來批評曹魏的政治現實,用極其簡練的筆墨勾勒出戰國時魏國滅亡的歷史畫面,向貪圖享樂的曹魏當權者發出警告。對于司馬氏篡權奪國的行徑和黑暗殘暴的統治,阮籍也每每在《詠懷詩》中加以針砭,感慨良深。
阮籍盡管有懼禍的思想,但對暴虐的現實政治仍表現了一種守正不阿的品格:
“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綠水揚洪波,曠野莽忙忙。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是時鶉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風厲嚴寒,陰氣下微霜。羈旅無儔匹,仰懷哀傷。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豈惜終憔悴,詠言著斯章。”
詩人用朔風微霜比司馬氏的肆暴,用走獸飛鳥比小人的逢迎馳鶩,用羈旅比自己的寡儔,清楚地表現出時局的狀況和詩人的處境。但詩人卻堅定地表示不學計功的小人,而要做守常的君子。此外,他在一些詩中歌頌“氣節故有常”的壯士,揭露“閑游子”、“工言子”、“夸毗子”、“佞邪子”等小人,以及“外厲貞素談,戶內滅芬芳”的虛偽禮法之士,也正是這一主題的發揮。
由于政治環境極其險惡,名士動輒得咎,惹來殺身之禍,阮籍滿腹悲憤不能不說,又不能直說,因此他一方面慷慨悲歌,“使氣命詩”,另一方面又采用比興、象征手法,“歸趣難求”。這就形成了《詠懷詩》“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的特點。盡管《詠懷詩》中許多作品文意隱曲,“百代之下,難以情測”,但是透過那一幅幅凝重而凄迷的畫面,我們依然能感受到阮籍在現實生活中進退維谷的苦惱和精神上無法擺脫的絕望。
三、嵇康、阮籍之思想比較
(一)嵇康
嵇康是玄學思潮在人生追求上的典型代表。他厭惡仕途,傲視世俗,追求一種自由自在、閑適愉悅,與自然相親、心與道冥的理想人生。這種理想人生擺脫世俗的系累和禮教的束縛,而又有最起碼的物質生活基礎,有樸素的親情慰藉,“抱琴行吟,弋釣草野”,“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濁酒一杯,彈琴一曲”。以己之高潔而獨立于世。嵇康的理想人生,可以說是把莊子的思想詩化了,把它從純哲理的存在中變為一首生活的詩,這一點對于他的文學思想來說是意義巨大的。他喜好老莊,說“老子、莊周,吾之師也”,因此“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與山巨源絕交書》)。其代表作四言詩《贈兄秀才入軍》十八首,就很能表現他的散淡情懷,例如第十四首: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璠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詩歌以凝練的語言傳寫出高士飄然出世、心游物外的神出鬼沒,傳達出一種悠然自得的、與造化相侔的意境。尤其是“目送鴻歸,手揮五弦”二句,是嵇康風神的絕妙寫照。
(二)阮籍
阮籍是玄學思潮在人生追求上另一類型的代表。他也反對名教,但不像嵇康那樣嫉惡如仇,在反抗現實的表現上也沒有嵇康激烈。他在險惡的政局中依違避就,懼禍自全。他雖也向往一個精神自由翱翔于無何有之鄉、與道一體的人生境界,但他向往的這個自由境界與現實險惡環境之間有著太大的矛盾。這個矛盾既不可能解決,又無法擺脫;既有是非之心,又不敢訴說、無處訴說,于是苦悶、彷徨。這樣的心境對于他的文學思想影響至大。
表面上傲然獨得,風神飄逸,要在天地間“瀟灑走一回”,實際上“胸中懷湯火”,日夜煎熬不已——這才是以阮籍為代表的魏晉名士的真實寫照,這才是所謂魏晉風度的底蘊。
四、嵇康、阮籍之名教比較
(一)嵇康
而嵇康表面上沉靜如水,心卻燃燒著一團火。他崇尚自然,不單是為了揮灑性情,更主要的是為了“越名教”,以蔑視名教禮法的行徑來反對司馬氏打著維護“名教”的幌子篡奪朝政,可謂用心良苦。
他深知自己那些“任自然而越名教”的行為會使得禮法之士大為惱火,他很佩服好友阮籍“口不論人過”的涵養功夫,很想學他。但是他本質上是一尚氣任俠、剛腸疾惡的人,個性鋒芒不時要露出來,深深剌痛那些投靠司馬氏集團的人。嵇康對司馬氏如此不假辭色,半點不肯敷衍,與名教誓不兩立,而且由于他的傲慢、清高,得罪了許多權貴如鐘會之流,以至于被統治階級認為:“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又有的造謠說嵇康有謀反之意。他已經直接妨礙了司馬氏的統治,被認為是司馬氏的一個有力的政治對手,這一切注定了嵇康必為司馬氏所不容,一代名士終于倒在屠刀之下。
(二)阮籍
阮籍痛恨司馬氏破壞了“名教”的理想,以種種放誕任性的行徑和禮法來和禮法之士唱對臺戲,發泄內心的強烈不滿。禮法之士主張凡事都要循禮而行,阮籍偏偏提倡“自然”,要任性適意。對禮法之士的責難,阮籍以白眼對之,傲岸地宣稱:“禮,豈為我輩設也!”
阮籍寫過一篇著名的賦體傳記《大人先生傳》,“大人先生”是一個虛構的形象,他抗世傲俗,超然獨往,蔑視一切禮法制度,顯然他是作者理想的化身。傳記中最有意思的是“大人先生”駁斥禮法“君子”非難的一段。禮法“君子”把禮法制度當作立身之本,自以為“進退周旋,咸有規矩”,可以永保榮華富貴。“大人先生”則諷刺那些循規蹈矩的禮法之士不過是藏在褲縫中的虱子:
“且汝獨不見夫虱之處于裩中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裩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嚙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死于裩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內,亦異夫虱之處裩中乎?”
這些“君子”守禮求榮,嚙人為食,自以為得其所。殊不知世事變化,他們終不免像虱子一樣,連同匿身之所都將一起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此文對禮法之士的刻畫真是入木三分,言辭辛辣,很能表現阮籍任意使氣的性格。
對此,禮法之士疾之若仇、恨之入骨,要把他“流之海外,以正風教”。只是由于他終日“飲酒昏酣,遺落世事”,作官只是“祿仕”而已,言談交際更是“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而且他的名氣太大,司馬氏為了籠絡人心,不得不作出寬大為懷的樣子,阮籍才免遭厄運。
五、結語
劉勰曾給阮、嵇二人的文章評價:“嵇志清峻,阮旨遙深。”盡管阮籍、嵇康的文學思想各有千秋,結局也不盡相同,但就他們的文學創作來看都無愧于“正始雙璧”的美名。他們都以放達不拘的個性,超然塵外的精神,揭示著一種人生的審美境界,成為魏晉時期文化精神的代表,開創了一個思想史上的新時代。
參考文獻:
[1]文心雕龍·明詩.
[2]中國中古文學史.
[3]中華文學通覽·魏晉南北朝卷.
[4]阮籍集校注.
[5]嵇康集校注.
[6]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