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通過比較蒲松齡和愛倫·坡小說中對“死亡”這一母題的處理,并結合中西方文化背景,探討二人在死亡觀方面的異同。
關鍵詞: 蒲松齡 愛倫·坡 死亡觀 異同
一、前言
中國古代杰出小說家之一的蒲松齡(1640—1715)與美國獨立初期短篇小說巨匠的埃德加·愛倫·坡(1809—1849)都是世界文壇的怪杰。在中國《聊齋志異》可謂家喻戶曉,三百年來深受讀者喜愛。近年,這部巨著再次被人改編,并搬上熒屏,成為中國各大電視臺的熱播節目,足見其受歡迎程度之高。而愛倫·坡的哥特式小說也風行于世。在美國,Poe Studies Association Newsletter這份期刊自1973年創刊至今仍以每年兩期發行。蒲松齡和愛倫·坡相隔百年、相距萬里,無論思想背景、文化淵源、創作方式,差別都是巨大的。無怪乎在二者作品共同傳世的百余年時間里,少有人將二人及其作品聯系起來進行比較研究。但二者經久不衰的影響力,再加上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日益增強,使得近年將他們放在一起進行研究的文章也陸續多起來。其實,我們如果仔細比較二人及其作品,就不難發現二者確有許多相似之處,例如在身世遭際方面,兩位作家生前皆落寞孤獨,身后卻名聲遠播;在小說創作領域,兩人都表現出對神秘恐怖題材的偏愛,等等。筆者不揣淺陋,試通過比較蒲松齡和愛倫·坡對“死”這一母題的處理,并結合中西方文化背景探討二人在死亡觀方面的異同。
二、死亡:與生俱來的恐懼
蒲松齡的小說偏嗜對人的死亡和復生的記述,其中較為人熟知的篇章有《梅女》、《小翠》、《聶小倩》、《珠兒》等等。愛倫·坡的短篇小說大部分也是以死亡及死亡復活為題材的恐怖小說,比較著名的有《厄舍府的倒塌》、《紅死病魔的假面舞會》、《麗姬婭》、《莫雷娜》等。雖然說死亡是人類最懼怕的話題,但是兩位文學巨匠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熱情來描繪死亡,并使讀者驚嘆于二者在描繪死亡過程中創造的美感。
以內容相近的名篇《麗姬婭》與《尸變》為例。
《聊齋志異》中《尸變》講述的是四個車夫投宿一村旁小店,因住客已滿不得已被安排在主翁新死之媳的停尸房間。半夜時分,當車夫們熟睡之后,女尸起來,用鬼氣遍吹諸車夫,其中三個車夫在睡夢中相繼遇害,只有一個車夫因尚未睡熟,發現了女鬼的伎倆,幾次蒙被裝死,屏住呼吸,才免遭毒手。后來該車夫乘女鬼不備,逃離了房間。女鬼發現后窮追不舍。在這個故事里,蒲松齡先是從環境寫起:“入其廬,燈昏案上;案后有搭帳衣,紙衾覆逝者?!苯又植栏幸徊讲揭u來,例如鬼的面容猙獰凄厲,“面淡金色,生絹抹額”;女鬼下毒手的手段難以捉摸,“俯近榻前,遍吹臥客者三”。在接下來車夫與女鬼的角逐中,蒲松齡更是把其中的恐怖發揮到極致:車夫跑在前,“且奔且號”;女鬼追在后,“去身盈尺”。車夫奔至道廟前,道人卻“訝其非常,又不接納”。最后車夫走投無路,只好以廟前一棵白楊樹為屏障,左遮右擋。最后女鬼惱怒,奮力一搏,“伸兩臂隔樹探撲之”,車夫驚恐倒地,而女鬼則“捉之不得,抱樹而僵”。①《尸變》充分體現了人與鬼求生的本能與死亡的追逐之間驚心動魄的斗爭,給人獨特的恐怖審美情趣,與愛倫·坡《麗姬婭》表現的死亡恐怖美有異曲同工之妙。
同樣,愛倫·坡也熱衷于描繪死亡的恐怖。愛倫·坡的《麗姬婭》寫的是主人公在美貌絕倫、博學多才的前妻麗姬婭死后,僅僅兩三個月,就在英國的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買下了一處寺院的房子,新娶了年輕的小姐羅維娜。度完蜜月之后,羅維娜就病倒了,接著又發生了一些怪異的事。先是羅維娜聽見幔帳間有異常的動靜,而主人公聽不到,接著是主人公發現有一個貌似天仙的影子走過身邊,后來是房頂上有幾滴紅色的液汁滴進羅維娜的酒杯,而她飲后第三天就死去了。此后就是主人公一個人陪著羅維娜那裹衾的尸體在這間怪異的新房里悶坐。下面正式進入作者的著力之筆——恐怖怪異描寫。深夜,主人公聽見尸體那兒響起一聲嗚咽,羅維娜現出復活的跡象,經過一番折騰后,復歸死滅。一個鐘頭后,主人公又聽到隱約的一聲嘆息,又是一陣復活的跡象后,歸于熄滅。其后又反復幾次出現這種怪異。到了下半夜,死尸終于動彈了,從床上爬起,一步步飄到房間當中,主人公怔怔地望著羅維娜的尸體,忽然發現她原來沒有這樣高。這時尸體裹著的壽衾從身上掉下來,尸體慢慢睜開眼睛,這對滾圓的、漆黑的、惶惑的眼睛,原來不是羅維娜的,而是主人公先前的亡妻麗姬婭的。小說到此結束。描寫死尸的小說古今中外有不少,但《麗姬婭》讀來令人凜然生寒,意味無窮,有時竟使人長時間沉浸在那片濃重的神秘恐怖氛圍里,既感到可怕又難以抗拒其魅力。愛倫·坡深受浪漫主義文學的影響,不屑描寫平凡的人和事,而熱衷于奇異怪誕的東西,認為“美”總有一定的奇異感。他的小說用“鬼魂”、“死氣”、“黑貓”、“墳墓”、“烏鴉”等形象傳達出一種濃灰色的壓抑恐怖感。從恐怖中尋找美,正是愛倫·坡小說的一貫特征。
人類對于死亡的恐懼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由于與尸體與死亡直接聯系,其恐怖的直觀更令人毛骨悚然。蒲松齡和愛倫·坡筆下的死亡都別出心裁,吸引他們的是生死之間的那片無人地帶,是人鬼之間的奇異關系,是跟現實一樣痛苦可怕的世界。二者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們不僅發現了人類與生俱來的對死亡的恐懼心理,而且用嫻熟的文字準確地描摹了人類這種心理的流程。
三、透過蒲松齡和愛倫·坡的小說審視二者的不同死亡觀
在蒲松齡與愛倫·坡對死亡的共同描述中,也投射出中西方文化中不同的生死觀。蒲松齡描繪的死亡是可以超越的,通過死亡延續生命;而愛倫·坡描繪的死亡則是通向彼岸的終極追求,是無法逾越的。蒲松齡身處的中國文化向來以血統供奉和靈魂不滅為基本信仰。“人們都自然地相信,死人的靈魂無論住在哪里,都繼續參與活人的事業,并且它們的家族跟它們保持著親睦的關系。中國人像結婚之類所有家庭事件,都要告訴自己祖先的精靈”。②既然相信靈魂可以參與活人的事業,那人鬼婚戀就沒有什么不可能了。陽間男子與陰間女鬼結合,使得女鬼復活、婚嫁、生子,從而求得生命延續,這種信念在蒲松齡小說中變成了動人的美感來源。與蒲松齡不同,愛倫·坡是在西方文化的襁褓中孕育成熟的。由于基督教觀念中存在著徹底超越世俗、至高無上的神,人死后靈魂或入地獄、或入天堂,各安其位,并不像中國的鬼介入人間的生活,而且幽明私通、恣意妄為,因此死亡對于西方人始終是至高無上、無法逾越的。雖然在西方文學作品中不乏人神相戀,人與亡靈接觸的描寫,如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等,但人鬼婚戀故事幾乎是缺類。西方人所關心的,不但是自己和旁人的關系,更是自己和神的關系,是身后自己是否上天堂還是下地獄的問題。因此,他們把死亡看作是至上的追求,是通向彼岸的最終追求。這種觀念在坡的筆下表現得極其深刻。
從二者的作品來探討這一現象。在蒲松齡小說中,死亡絕不代表精神的寂滅,甚至也不代表肉體的消失,人在死亡之后照樣有血有淚、有情有意,而尸身可以不腐,肉體可以再生?!读凝S志異》大量描寫了真誠相愛的男女,逾越了陰陽阻隔,突破了生死界限,人鬼相戀,結成幽婚,如《連城》、《連鎖》、《聶小倩》、《伍秋月》、《魯公女》在內容和藝術性上都遠遠超過前人,使讀者在驚奇哀悅的感嘆中受到極大的藝術感染。人們都熟悉的《聶小倩》便以鬼身而入室為婦,并“舉一男”,鬼而為人生子,與人無異乎?!墩掳⑷稹分型跎钠拮尤ナ篮?,鬼女章阿瑞來與之幽會,張生對妻子念念不忘,章阿瑞便把其妻的亡靈招來,王生與鬼妻情深意篤,再續前生之緣?!哆B城》中的喬生,少負才名,為人有肝膽,對連城一往情深,為連城所刺《倦圖》題詩,得到連城贊賞,選為配偶之后,便“傾懷結想,如饑思啖”,以連城為“知己”。當連城父親“貧之,欲以連城另嫁鹽商之子”時,連城沉痼不起,需男子膺肉合藥,喬生毫不猶豫地割下自己的心頭肉獻上。在連城死后,喬生親自吊唁,一痛而絕,以身殉之。死后,喬生雖魂歸地府,仍眷戀不舍,尋找連城,表白心跡:“卿死,仆何敢生?”③兩人精誠相愛,終于感動了喬生的摯友、時為陰司掌政的政生,竟使他們還魂再生,結為夫妻。《魯公女》中男主人公愛慕一個善于騎射的女子:“風姿娟秀,著錦貂裘,跨下驪駒,翩然若畫?!雹墚斔┩鰰r,他日夜焚香祝禱,使女魂感應復生,生而愛之。從蒲松齡的故事中我們似乎可以這樣認為,死亡其實是對生的一種延續。當死作為一個界限,劃定了人存在的兩種狀態時,蒲松齡更肯定人的生存狀態?!读凝S志異》中種種充滿情味與人性的描繪,充分地體現了生命的綿延之美,體現了蒲松齡崇高的、超越生死的美學理想和人生深刻的價值取向。
與蒲松齡不同,死亡至上是愛倫·坡小說最深最隱秘的情結。在《創作原理》(ThePhilosophy of Composition)中,愛倫·坡寫道:“各種憂傷的題材中,什么最為憂傷?死亡——是顯然的答案。‘那么’,我說,‘這種最憂傷的題材在什么情況下最有詩意呢?’……‘顯而易見——當死亡與美最密切結合的時候?!敲疵琅?,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富于詩意的題材了——同樣痛失這位美女的情郎,應該是最適宜敘述這件事情的人了?!雹菰凇睹丰袼雇ぁ分?,愛倫·坡借巴黎人之口說出:“靈魂在有感覺的動物體內只有一次?!雹拚蛉绱?,愛倫·坡偏愛死亡,他認為死亡是世界上惟一不可替代的東西,它的美也是無可比擬的。作為愛倫·坡這種“戀死情結”集中體現的名篇《紅死鬼的假面具》,作者用最華麗的繁飾表現了死亡的至高無上。小說描繪了在“紅死病”肆虐之邦,普羅斯佩羅親王創造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幽閉環境,企圖在其中安享快樂??删驮谒e行窮奢極欲的化裝舞會時,一個假扮“紅死鬼”者進入舞廳,親王大怒,可當他企圖刺死那人時,自己卻一命嗚呼。人們趕去抓到的竟是一件壽衣和一只僵尸面具。此刻人們便陷入極度恐慌,“只剩下黑暗、衰亡和紅死病開始了對一切漫漫無期的統治”。愛倫·坡借“紅死鬼”對人為封閉的穿透,表現了死亡的最高和最終權威。事實上,愛倫·坡本人也同樣具有這種死亡美的沉溺癥,他在巴爾的摩街頭的倒斃,其實是在自我放逐中的變相自殺。愛倫·坡的死亡至上美追求最終在自己身上得到了實現。
四、結語
死亡作為人生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是文學家筆下的一個永恒的母題。自有人類以來,死亡便成為一種禁忌,死亡對生活、自由、幸福等不可剝奪權利的侵犯,使人對死亡充溢著發自心底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也是蒲松齡和愛倫·坡小說中死亡觀的共同點。然而,二者的死亡意識“同中有異”,帶有中西方文化的深刻烙印。蒲松齡筆下的死亡是可以超越的,通過死亡延續生命;而愛倫·坡把死亡看作是通向彼岸的最終追求,是至高無上的。蒲松齡和愛倫·坡從文學的角度出發剖析人面臨死亡時的內心世界,把人潛意識當中最隱秘的、最深刻的感觸層層剝開了給人看,進而讓讀者從對作品的解讀中認識世界、認識自我。
注釋:
①蒲松齡.聊齋志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
②[英]愛德華·泰勒著.連樹聲譯.人類學:人及其文化研究[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328.
③蒲松齡.聊齋志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51.
④蒲松齡.聊齋志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21.
⑤Poe,Edgar Allan.Poe:Essays and Reviews[M].New York:Literary of America,1996:18-19.
⑥[美]帕蒂克·F·奎恩著.曹明倫譯.愛倫·坡集:詩歌與故事(上)[M].北京:三聯書店,1995: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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