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和解,階級和解,文化和解,情感和解——在革命的血雨腥風刮過幾十年后,在仇恨的黑云慘霧籠罩數代人后,終于,在一片嗩吶鞭炮的喧鬧聲中,中華民族實現了美好的大團圓。
最近,關于“白毛女嫁給黃世仁”的新聞鬧得沸沸揚揚,使得我老人家也想來湊個熱鬧,談談我的看法。
這個新聞給我帶來的思考價值在于:“白毛女”是苦大仇深的勞動人民的象征,“黃世仁”是無惡不作的地主惡霸的代表。共產黨就是靠幫助“白毛女”打倒了“黃世仁”才得到了天下。讓這兩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喜結連理、攜手人生,這對于我們的階級感情和革命理想來說豈不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我這一代人是看著《白毛女》、《紅色娘子軍》等樣板戲長大的。對黃世仁、南霸天、周扒皮等反面形象的仇恨深入我的骨髓。盡管近年來學術界對中國現代史和現代史上的各類人物有各種各樣的新說法,但“好人”“壞人”“受害者”“加害者”這種文明社會最基本的價值建構應該還是在的,豈能就這么隨著“白毛女”和“黃世仁”的結合而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白毛女》是樣板戲,樣板戲的結局和好萊塢大片的結局有點類似,總是“大團圓”:好人戰勝了壞人,壞人被押赴刑場。我就是在這樣一次次大快人心的“血債要用血來還”的戲劇高潮中迎來了我的青春期,也迎來了我的獨立思考。
好人得勝(比如白毛女),壞人完蛋(比如黃世仁),難道這就是中國社會應有的“大團圓”嗎?中國社會能夠靠這個獲得真正的“大團圓”嗎?答案也許是否定的。但即便答案是否定的,“白毛女”就真的可以和“黃世仁”結婚了嗎?
“始作俑者”的初衷
不必說,這個新聞制造者的原意,只是把“白毛女”當做“窮人”,把“黃世仁”當做“富人”,讓這兩個人結婚而已,肯定沒有其他的“惡毒”含義。
這個原意當然沒錯,君不見人類文明不變的夢想,就是追求舒適、追求富足、追求財富、追求幸福——無論是通過戰爭、商業還是婚姻。灰姑娘變公主,麻雀變鳳凰,講的都是同一個道理。灰姑娘的夢想,當然是嫁給一個英俊而且有錢的王子,否則就不能稱其為童話。而“白毛女嫁給黃世仁”,表達的基本是同樣一種愿望。
其實,我不反對窮女孩嫁給富男孩。假如我有女兒,我也希望她嫁個中國版的威廉王子。事實上,即使早已花心凋謝的我老人家,見到那些挎著路易·威登包、帶著百達翡麗表、開著勞斯萊斯車的富婆時,不管她們有多老,我還是會臉紅心跳,想入非非,痛惜自己結婚太早。
說白了,“白毛女嫁給黃世仁”反映的只是對財富的向往和尊崇,這個命題即使不崇高,至少也不卑下。它符合人性,順應自然,你不想嫁給“黃世仁”是你的事,我想嫁,你也甭干預!
符號使用錯亂,
我感到困惑與震撼
但是,無論新聞制造者多么清白無辜,多么天真純潔,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表明我的情感:我反對用“白毛女”與“黃世仁”這兩個符號來說事兒。
為什么?因為白毛女和黃世仁是共和國歷史上兩個具有鮮明政治色彩的藝術形象,其中蘊含著太多太深的政治、歷史、社會與價值觀積淀。他們是我黨珍貴的政治遺產。如今,把這兩個不共戴天的藝術形象綁在一起,讓他們戀愛、結婚、生孩子、過日子,說輕了是“始作俑者”的輕浮,說重了是對中國革命歷史的褻瀆,是一種政治上的盜墓行為——盜掘的是幾十年來我們政治熏陶和道德教育的祖宗牌位、精神家底。假如“白毛女”都可以與“黃世仁”結婚,那這個世界——這個閃爍著思想火花與價值光輝的文明的、理性的世界——還有什么神圣與高貴、價值與準則可言?
因此,這則新聞扭曲了我本來就比較扭曲的心靈,使我的心靈從比較扭曲發展到更加扭曲,讓我的精神世界從比較不純潔發展到更加不純潔。試問,茫茫大地,還有哪里能夠給我一片清靜的精神家園?還有哪里尚存一處純潔的價值神殿?
這個“白毛女”都可以嫁給“黃世仁”的時代,給我帶來的是情感上的震撼、思想上的困惑以及價值體系的“紊亂”:我是否應該為自己尋找一個給心靈帶來安寧的庇護所,選擇一根給精神提供支撐的擎天柱呢?
時代飛速發展,
價值體系重建
變化,急劇的變化。中國社會正在發生的急劇變化使“白毛女”和“黃世仁”的婚姻入侵到了我們的精神世界、情感領域、價值體系以及現實生活中。
“白毛女,你愿意嫁給黃世仁,無論生老病死、富貴貧窮,與他永遠在一起嗎?”
“Poor? No. Rich? Sure!”
中國社會價值觀的巨變,已經導致許多陳舊價值大廈的崩塌和新的價值體系的重建。假如你是一個30年前死去、如今從死亡中復活的人,了解到當今中國社會人們對于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什么人應該殺、什么人值得嫁等大是大非問題的看法,你肯定愿意重新回到墳墓里去!
在當今這個價值觀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價值體系經歷不斷重建的過程中,我們一直以來固守的許多教條觀念同樣面臨著挑戰與重組。比如,當柳傳志說自己要做個“資本家”的時候,我就非常震驚——資本家不是早被消滅了嗎?怎么現在又開始流行了呢?
“白毛女嫁給黃世仁”,盡管這是一個惡作劇般的假設命題,但正是這個假設,反映出中國社會已經發生、正在發生,并將繼續加速度發生的價值重組的時代場景——
社會在發展,中國在前進。
向前進,向前進,“黃世仁”在求愛,“白毛女”想結婚。
向前進,向前進,價值觀在變化,舊思想在更新。
向前進,向前進,社會主義有了中國特色,中國人在與時俱進。
向前進,向前進,“白毛女”也愛錢,“黃世仁”也是人!
拋除舊觀念,擁抱大團圓
在《白毛女》的故事中,還有一個主角——貧苦的農村青年王大春。王大春是白毛女的未婚夫,參加了八路軍,最后解放了白毛女,槍決了黃世仁。
王大春也許沒能趕上今天中國的好日子。但王大春的后代,無論做什么,只要他努力,只要他勤勞,肯定可以發家致富,超越身邊其他人,最后達到黃世仁的財富標準,成為他父輩時代可以劃為“地富反壞右”的一類人,從此不得“翻身”。
當然,這也是假設。因為在今日中國,富人——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還是遭人恨——已經受到法律保護,且成為大多數人都想“步其后塵”的人。
如今,出身貧寒的人,比如出身在“楊白勞之家”的柳傳志、潘石屹、俞敏洪——也已經從一無所有的狀態躍升至中國的富有階層。而這些通過合法途徑獲得巨大財富的人,是得到整個中國社會一致認可的人。“白毛女”,無論是歷史上的她、戲劇中的她、還是現實生活中的她們,肯定會愛這些人!柳傳志、潘石屹、俞敏洪,假如他們早生幾十年,不就是當年的“王大春”嗎?
一個黃世仁被殺了,千萬個“王大春”富起來了。假如“黃世仁”只是有錢人的代名詞,那么上述那些家伙們,其實也就是不含作惡成分的“黃世仁”。
中國革命,本來就是要給最廣大貧苦大眾創造平等和機遇,要為最廣大人民帶來幸福與富有。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也許還可以說:一個黃世仁被殺了,千萬個“黃世仁”發起來了。等到中國真的進入“全面小康社會”時,單從貧富意義上講,大家也就都成了當年“世人皆欲殺”的“黃世仁”了。
中國的巨變,歷史的巨變,真的讓人難以想象。瞧!有著血海深仇的國共兩黨在一甲子之后終于跨越海峽,實現了“世紀握手”;“地主、資本家”在被打入“地獄”幾十年之后,終于“翻身”,成了人大代表、政協委員,走上了大會堂的紅地毯;曾代表不同立場、追求不同理想的“黃世仁”和“白毛女”如今也要跨越階級鴻溝,喜結連理、共度百年……
那種因為擁有財富而被打入“地獄”、貶入“冷宮”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而對財富的追求、對經濟發展的呼喚,已成為全國人民的共同心聲和時代強音。
正是在這種滄海桑田的變化之中,“白毛女嫁給黃世仁”才成為一種可能、一種渴望,甚至是一種必然。
社會和解,階級和解,文化和解,情感和解——在革命的血雨腥風刮過幾十年后,在仇恨的黑云慘霧籠罩數代人后,終于,在一片嗩吶鞭炮的喧鬧聲中,中華民族實現了美好的大團圓。
“白毛女嫁給黃世仁”,理應是中華民族命運史詩中應該擁有的完美結局。我不再反對,不再困惑,而是要拍起巴掌送上熱烈的祝福——
“白毛女要嫁給黃世仁啦!”
咚咚嗆,咚咚嗆,咚嗆咚嗆咚咚嗆……
時代變了!時代真的變了!一個不記世仇、不分階級、不愛內斗、不再殺戮、長治久安、共享幸福的中國社會,已經在這片世紀大婚的喜慶聲中浮出了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