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檔案]
張暉明,1956年7月出生,江蘇南通市人。復旦大學經濟學博士。現任復旦大學企業研究所所長、教授、現代企業理論與實踐方向博士生導師;兼任比利時盧汶大學和日本關西大學客座教授:上海市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副會長,上海市科學學研究會副會長、上海市企業聯合會常務理事;上海聯華超市、上海梅林正廣和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的獨立董事和顧問。主要研究領域為企業理論和產業經濟理論、技術進步科技體制創新、區域經濟和城市經濟管理問題。發表專著8部,論文近200篇。獲省部以上科研獎勵7項。
簡單化的背后是功利主義盛行
新滬商:您一直關注創新領域,也參與到不少高新技術文化的決策中。最近您發現在對“高新技術產業化”的認識和實踐中,存在著一種追逐時髦、不求甚解、急功近利的風氣,而忽略了它本來的面目?
張暉明:是的。現在人們一說到“高新技術”、“先進制造業”、“產業升級”就夸夸其談,而對于它們的真實內涵卻少有人靜下心來琢磨。
舉個例子,很多人認為先進制造業就是造大飛機、造衛星、造太陽能光伏電池,這些沒錯。但我問你,瑞士手表是先進制造業嗎?印象中好像不是吧。但是,瑞士手表有幾百年的工藝傳統,很時尚,很有收藏價值,還打上了一個國家的世界形象,在全球分工中占據了無可比敵的地位。它怎么不是先進制造業呢?
一說先進制造業,我們往往就將傳統產業和先進產業對立起來。其實,先進制造業是在傳統產業的基礎上成長發展而來的。瑞士手表走了幾百年,應該說它還是先進的。瑞士人在手表上鑲嵌了一塊鉆石,就有了收藏價值,這就與當代人的消費能力和消費方式結合起來,說明它在與時俱進,一直保持著它的先進性。
又比如,什么是現代服務業?我們習慣上劃分,一種是傳統服務業。比如餐飲業,認為是傳統服務業,檔次較低。但哪個人哪天不吃飯?問題是,我不僅吃了飯填飽了肚子,我還在吃飯的場合享受了某種文化,而且去了以后還想去。當一個餐飲業要讓人經常光顧時,不僅僅滿足填充饑餓的功能,更多需要的是享受這種餐飲的文化。你說它先進不先進?我覺得它很先進。有人性化的服務,有人性化的環境,超越了物質生活的層面,上升到了對生活質量、對文化的體驗,不是平面化、單緯度的生活享受,而是一個立體的享受,那就是先進的。
我們一般將金融劃為現代服務業。其實,金融業是古老的行業,英國人從17世紀開始就有信托典當,這就是金融業。你能完全說金融業就是現代服務業?這樣理解過于簡單化了。諸如此類的簡單化理解,容易造成我們對工作方案、對政策取向、對社會成員的誤導。而這種簡單化的背后,是功利主義盛行,現代經濟素養和文化素養缺失的表現。
并非“買來”才是“高新化”
新滬商:在您看來,又該如何理解“高新技術”、“產業化”、“產業升級”這些熱詞?
張暉明:首先,什么是高新技術?它是相對我自己手中擁有的產業、技術、管理駕馭能力而言,比我高,比我新,就叫高新技術呢?還是在全球競爭格局下,與國外其他企業或者跨國公司相比,裝備技術水平高低之間的落差比呢?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思維方式會導致完全不同的結果。
如果我認為,我不如別人,就應該“買來”,那就忽略了自己手中原來的技術。一旦別人先進,我就買來,那必然造成“買來主義”的依賴性思維方式和簡單的照抄照搬,培養不出內生的自信,難以在學習積累的基礎上注入自己的智慧,形成自己的創新。反之,如果我在自己原有技術的基礎上更多地注入針對適合中國市場、中國消費者、中國產業結構特點的創新元素,可能使得我手上掌控的物質要素的產出效率得到提高,那也是進步。這不也是“高新化”了嗎?這樣節約、低成本地實現了升級和發展。
但今天,我們很少去研究發展的成本,只說產出了多少GDP,但是從來沒想過要拿到這個GDP我們投進了多少,買來了多少,不看發展的成本到底有多高,這與科學發展觀是背離的。
技術進步是升級市場做透也是升級
新滬商:再說“產業升級”。我們一般認為技術裝備進步了、產品更新換代了,就升級了。您是怎么理解“產業升級”?
張暉明:我們通常把升級理解為“硬升級”。比如手機,我們過去用大哥大,今天用3G,都不脫離具體形態,是使用價值的升級。這樣的思維方式,決定了企業更多在比拼裝備的技術含量,結果升級就變成了不斷“買進”新的設備和技術。
但往往我們在沒有把某個產品的市場做透的情況下,就“心無旁騖”地投入升級了。比如,把桑塔納2000升級到桑塔納3000,這叫做升級。但是,為什么今天“普桑”還很有市場呢?因為普桑的市場還沒有做透。當然,不是說不要做新的產品,而是要處理好新和舊的關系,要處理好供給能力與市場需求之間是否能匹配。
上海的產業發展很大程度上在這個問題上要反思,就是有沒有把產品的市場做透。本世紀初時,對上海產業發展階段的判斷認為,上海在全國是工業化比較早的城市,因此工業發展必然表現為在輕工業基礎之上發展重工業。于是當時大家都沖著鶯化工階段去了,去做石化、汽車、鋼鐵,而沒有把輕工業的市場做夫做透,結果原來的輕工業都做沒了,老字號一度全軍覆沒。這給我的啟發很大。升級是什么?技術更新是升級,而市場做透也是升級。市場占有率提高,客戶對產品的依賴度提高,這是永遠的市場。所以對于升級的理解不要只在裝備技術含量、規模上去思考,應該在市場做透,規模做大和消費者信任度提高這些方面思考,這樣升級的內涵才完整。
產業化不是簡單的產品化
新滬商:再說產業化?
張暉明:“產業化”,是市場化、規模化。當然規模化是有一個過程的。首先是要市場化,科技創新要與生產生活方式相結合。你的創新技術最后要為消費者接受,消費者無論從物質意義或者心靈意義上對這個產品有了享受。如果沒有這些,怎么能說是產業化?換句話說,要把高新技術轉化為設計,轉化為產品,轉化為營銷方案,轉化為消費者行為的改變,這才是完整的對創新的理解,對產業化的理解。
我們現在說產業化,好像只是追求能不能做出一個產品,但是不管能不能用。企業說,我可以做出來,但做出來后這個新產品是否有市場?在有市場的情況下,又是否能完全跟上市場發展的節奏,從而做到把市場掌控在自己手里?這些涉及到商業模式能力,市場操控能力,特別對產業節奏的理解能力。所以產業化不是簡單的產品化,還包含著市場化,規模化,和消費者購買行為之間的匹配。而我們現在考核企業創新能力就是新產品產出率,這脫離了產業自身發展的規律,這往往會對企業產生誤導,結果產業化變成為時髦而時髦,為產品而產品。
“為”與“不為”政府角色如何扮演
新滬商:在前不久召開的浦江創新論壇上,經濟學家吳敬璉無不憂慮地指出,眼下在科技創新領域,由政府出面分錢、分物、分人的做法仍然相當普遍政府將“為”與“不為”的概念混淆了。在推進“高新技術產業化”過程中,政府應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張暉明:說到政府和企業在高新技術產業化中的關系,主體應該是企業,政府不能直接幫助企業去做決策。但正如吳老所說的,現在政府在幫助選項目,甚至選技術路徑。我們通常對政府的概念是很抽象的。但是回到現實中,政府一定是某些具體的產業部門。到具體部門的時候,又涉及到具體當事人的利益。政府“不為”就是不要直接幫助企業選項目,選技術路徑。項目來自哪里?來自市場。市場誰最先感知?“春江水暖鴨先知”,一定是企業。所以要尊重企業。
但現實是技術創新在某些領域某些時段,碰到了既得利益集團的巨大障礙。我們作為學者,開始理解并不深刻,但是接觸了一些企業后,感觸就很深了。有的企業說,你不要認為我這個技術好,我這個技術應用起來是很難的。因為一旦使用我的技術,就意味著把人家的技術顛覆了,就意味著把別人的前期投入全都泡湯了。這個時候就有某種力量出來阻礙創新技術的推廣。政府發揮的作用,應該是在標準的認定上,應該考慮全社會在什么時候把這個技術標準采用了,而不是直接參與選擇項目。
企業創新要有變失敗為財富的機制
新滬商:企業是創新的主體但是現在企業界流行一句話:“不創新等死,創新找死,”企業為何陷入創新的兩難境地?
張暉明:我們的企業和國外的企業處于不同市場的“位勢”上。我們的企業處于劣勢,而發達國家的企業已經走在前面。第一,發達國家企業內再生產資金循環是圍繞著成熟產品的投入產出,圍繞著拓展市場的投入產出,圍繞著研發的投入產出,西方企業在這幾個循環之間已經產生了1+1大于2的效應。尤其研發與產出的良性循環,支持了企業長期的持續發展能力和市場競爭力。研發投入的現金流有高額的回報,不僅表現在產品上,還表現在一些具有專利技術標準的收費能力和受益能力,所以研發中現金流的投放之后回報是倍加的。在培育企業自主創新能力的起步階段,研發階段的現金流是凈投放,研發成果的回報至少在5年之后,而我們令天的企業忍受不了,但是國外的企業已經熬過了這一階段,經受住了這個考驗。它的研發已經是一個可以帶來高回報的投入。
第二,研發項目選擇的技術風險。技術選準了沒有?當年日本人在模擬信號技術上做得不錯,堅信這個產品有生命力。但美國人做數字信號技術,結果數字技術戰勝了模擬信號技術,日本人全軍覆沒。這就涉及到研發著力點的選擇、方向和路徑問題。
第三,選了某個項目后執行中的干擾和各種不確定因素的風險。也許選了這個科研項目但最后不成功,這就意味著前期的投入全都白白流失了。從企業行為意義上說眼前的投入是白自流失的,但是如果有一個好的創新體制,這個白白流失恰恰是企業創新中不可回避的經歷。因此需要研發團隊的穩定性,審慎性,敏感性,通過自覺意識來積累失敗的教訓。有一些企業是專門使用經歷過失敗的人,希望將這些人把失敗的經驗和教訓變為財富,我們需要這樣的一個機制。
但是我們今天的企業沒有這樣的機制。第一,團隊不穩定,經常發生跳槽的問題,這與激勵機制有關系。第二,心氣浮躁,這是文化積淀的問題,企業創新需要持續跟蹤所形成的信念、文化、團隊合作精神和對某些問題的經驗性、敏銳性的累積能力。我們現在討論核心競爭能力,它是一種“默會”知識,就是“不能言傳的知識”。這是研發團隊要形成一定的默契,甚至是領軍人物使一個眼色,就能理解他的意圖。
要做到這個境界,就要很熱愛很投入事業,還要給員工合適的報酬,要有凝聚人心的企業文化。而我們今天對研發激勵機制是不夠的,往往是誰權力大誰就能力強。
“不斷改悔”沒有一成不變的理論
新滬商:現在一些高校出現了一種怪現象,認為做實際問題研究的是下里巴人,檔次不夠;而一些在SCI和NATURE上發表的高精尖論文,卻又離現實問題太遠 您怎么看待這個現象?
張暉明:一度確實有這樣的說法,認為做產學研結合是低端的,不是國際前沿的。如果你是關注現實問題比較多的人,那就會被認為是下里巴人。這是沒有處理好社會總體分工。一個社會創新的體系,有最前沿的國家隊,也有注重實際應用的地方隊。即使在國家隊里也可以分成理論型和應用型。社會要有分工,有一批人做學術研究,高精尖,但是有一批人集中精力做國民經濟主戰場需要的項目。
但是今天的學術界有一種不好的傾向,為學術而學術,非常學究氣。有報道說,中國的學者參與國際會議,有著名的“3S之說”:見了面“shake hands”(握手)和“have a smile”(微笑),然后坐下來就是“keep silence”(沉默),不說話了。我們的科研課題來自哪里?一定要來自實踐,而不只是頭腦里。今天我們看到很多的成果是文化的積累,是有學術意義的。但是一種學術如果不能對實踐有解釋力,有指導意義,那只是起到了對文化的傳承,文化的延續的作用。
新滬商:對現實問題的關照是您的偏好,這與您個人經歷有關嗎?
張暉明:我在農村5年的經歷對我影響很大。1973年我高中畢業后在農村待了5年。人心好像天然具有向善和向上的天性,當時我在農村生產隊帶著一幫年輕人做病蟲害防治的時候,就開始琢磨為什么人家的地產量高我們的產量低,這也是一個初始的經濟學的思考。到了1977年恢復高考時,我已經是農村基層的骨干,村里的黨支部副書記了。
進了大學,我的老師蔣學模先生,做的是現實經濟理論的研究,他總是說要“不斷改悔”,今天用時髦話說是“與時俱進”,他對我的影響很大。今天我對經濟問題的研究,對主流經濟學的很多東西我們要學習,要理解,但是把這些理論用于中國的實際時卻不能照抄照搬。所以我有一種強烈的將理論轉化為應用,對實踐產生干預指導的思維取向。現在我一邊做專業研究,一邊也積極地與創新第一線的企業對話,成為幾家企業的獨立董事,參與到企業治理中去。
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經濟社會發展到今天,伴隨外在市場環境的變化,研究和實踐還在不斷改進。就像我研究企業治理,可以說這個問題永遠是前沿性的,因為市場是活的,企業也是活的,永遠沒有一成不變的理論,改革是永恒的命題。
這又回到了創新的命題上。我們這代人對民族和國家應該負有什么樣的責任?我想,還是要以我為主,拿來主義不是照抄照搬,要自我消化,再創新。我認為要把這種思維模式在社會上得到體現,不斷調整,不斷學習,不斷發現,緊緊貼住實踐,發現新的問題,才能推進社會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