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楊小果從四樓飛身躍下的時候,徐贊正在趕往火車站的的士上。徐贊以為,他不到,她是不會亂跑的,她一定很聽話地待在車站廣場的那株銀杏樹下,那是他們在電話里早早就約好的接頭點。
在徐贊反復描述那棵銀杏樹的方位和地點的時候,小果輕巧地笑話他,我們是不是搞個接頭暗號,比如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再比如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之類的?聽著小果清脆的笑,徐贊仿佛看見嬌俏的小果一襲白衣站在他的面前,衣袂飄飄似仙女,徐贊在電話這頭不禁也笑了,說,小果,我是怕把你給弄丟了。小果很認真地說,我怎么會把自己弄丟了呢?
小果都念大二了,小果手里有手機,可小果確實是把自己弄丟了。徐贊是在凌晨的時候接到警方電話的,說是小果遭遇流氓團伙挾持,從四樓跳下,正在醫院急救。那個時候的徐贊幾乎把整個城市翻了個遍。
徐贊趕到醫院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謝妮。
徐贊不喜歡謝妮,徐贊大學畢業后剛在江城找到工作,謝妮就隨之到了江城。謝妮在酒店坐臺、也出臺,徐贊甚是看她不起。謝妮說,徐贊,你愛怎么看怎么看,我才不在乎呢,沒有錢我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供我弟弟妹妹上學?你那點工資能干什么?我一個晚上比你一個月掙得多。那個時候,徐贊還是公司試用員工,月薪800,徐贊梗著脖子說,跟錢無關,這關乎人品尊嚴。
怎么會跟錢無關呢?搶救小果開銷四萬多,謝妮掏了大半。
謝妮看徐贊那樣子,懶得跟他爭,后來來往減少。用謝妮的話說,如果徐贊不是你楊小果的男友,我才懶得理他呢。徐贊則說,小果,交友不淑后患無窮,你少跟那樣的人來往。
小果和謝妮是鄰居,也是閨閣好友。
謝妮見了徐贊就大怒,徐贊,如果不是你應承了去接小果,我肯定去了,不然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楊小果有什么好歹,你負責!
徐贊無言,臨時來了一個客戶,他抽不開身,他只是遲到了,他在電話里講好叫小果等他的,哪里曉得就出事了呢。
小果醒來時是第三天清晨,頸椎第5、6節受損,高位截癱。小果睜開眼,看見徐贊和謝妮,眼淚就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徐贊說,小果,我要娶你!謝妮罵,神經病啊你!
出了病房,謝妮問徐贊,你真要娶小果?徐贊點頭,謝妮愣了愣,有些文藝腔地說,徐贊,你想好了,愛情是拿來回憶和珍惜的,不能拿來過日子。徐贊還是點頭,重重地點頭。一個月后,徐贊在媒體記者的幫助下,在病房里和小果舉行了婚禮,那場婚禮感動了許許多多的人們,但感動不了徐贊的父母,他們只在電話里給了他一句話:“贊兒,你不聽我們的話,有你后悔的一天!”
二
聽到開門的聲音,楊小果還是忍不住側頭看過來,那個男人是那樣的英俊,那樣的好看,人前她叫他徐贊,人后他是她的阿贊,親愛的阿贊,我最親愛的阿贊。
徐贊畢業前夕,都市報刊載了一則新聞,某女被強奸,男友得知,棄之。小果看了,說,阿贊,你們男人怎么這么不講道理這么狠心呢,女人又不是主觀愿意這樣子的,她也是受害者,男人在這個時候最應該做的是安慰啊!徐贊沉默良久,說,小果,沒有哪個男人不在乎自己女人的身子的。
小果記得了那句話。
小果愛徐贊,是貼心貼肺地愛,要不然也不會從四樓決絕地跳下,她是抱了必死的決心的。沒有翅膀的小果,以飛翔的姿勢從四樓飛赴天堂——她以為是天堂。
徐贊的薪水養不起癱瘓在床的楊小果,除去房租生活等七七八八,所剩無幾,他無力請幫傭,若是自己照顧楊小果,無疑是坐以待斃。謝妮出手,將自己的阿姨送過來照看小果,徐贊再看謝妮,眼光就有些不同了。
謝妮經常過來看小果,也看徐贊。
謝妮說,徐贊,你都有了白發了。說著,從自己的包里拿出化妝盒,找到一把精致小巧的剪子,伸手掠開徐贊的黑發,小果看了,無力地閉上眼。后來很多天里,謝妮潔白的手指和徐贊的黑發總是交相輝映在小果的眼前。小果似乎預感到了一點什么,卻不忍說,不能說。
徐贊娶了她,很苦。
徐贊給小果買了一個收音機,最初小果聽到有趣處,偶爾會有一個小小的笑容,再后來,收音機即便開著,小果的心思也全放在了屋頂的蜘蛛網上。小果住進來的時候是春天,現在已經是酷暑了,網中央的大蜘蛛已經有了無數小小的兒女,把整個屋頂幾乎都織成了一個幔帳,小果卻還是沒能坐起來,謝妮送她的輪椅,在屋子的角落,無望地孤單著。
小果原本天大地大的人生,在她一躍之間,就成了這小小的屋子,無數的蜘蛛與無窮的疼痛。
當徐贊和謝妮纏綿的聲音如嶗山道士破壁而來時,楊小果從夢里驚醒,緩緩動一動手指,才發覺,原來夏天的夜也是如此的寒涼。
謝妮成了徐贊的情人,盡管徐贊以前聽到人們說起情人這個詞就充滿了鄙視。
小果說,徐贊,我夜里總是睡不著,你去給我買點安眠藥回來好不好?
安眠藥是一片兩片買回來的,醫生說不能多開,其意不言自明。徐贊總是看著小果服下,才放心去睡。徐贊說,小果,你不要亂想什么,我說了照顧你一輩子的,你放心。
春天的時候,徐贊進門第一件事是走到小果的床頭,溫柔地親親小果的臉,夏天的時候,徐贊會進來摸摸她的手。到了秋天,徐贊不大來了,來了也坐得遠遠的,因為長期臥床,小果身上有了一股嗆鼻的異味。阿姨打電話,說小果疼得厲害。不曉得徐贊在電話里說了句什么,阿姨失望地扣了電話,回頭看小果正滿懷期待的目光,仿佛自己做錯了事一般,歉疚地笑著解釋:“徐先生很忙,我這個電話打得不是時候。”
謝妮有空的時候,依舊來看小果,聊著聊著,就無話可說了,只好尷尬地替小果掖掖被子,說,小果,好好休息。走時,很認真地吩咐阿姨,好好照顧小果,薪水還可以加,有什么需要隨時給我打電話。
謝妮舍得為小果花錢。
有小果在,徐贊就在,沒了小果,徐贊也就不是她謝妮的男人了。
三
安眠藥換了阿姨去買,小果一粒粒積攢下來,已經滿滿的一瓶了。
徐贊終于又來了,很消瘦,很憔悴。他給小果買了電熱毯,買了加厚的羊絨被。在阿姨替小果更換床單被褥的時候,徐贊抱起了小果,從前那個柔軟而充滿彈性的身子,今日卻佝僂似嬰孩。徐贊突然就摟緊了小果,像個孩子一樣稀里嘩啦地哭了起來。徐贊說,小果,你曉得的,我是多么愛你,你又是為了我保住貞潔跳的樓,我怎么可以不愛你?我怎么可以不管你?可是小果,我怎么做你才會不疼?我怎么做你才會好起來?
小果想給徐贊擦擦眼淚,可臂膀并不聽她的使喚,小果說,阿贊,你哭什么呢?我這樣子上天堂的話,就可以身輕如燕了!
小果又說,阿贊,你說,天堂離我們到底有多遠呢?我真是疼怕了呢,要是三分鐘就可以上天堂就好了。
徐贊說,小果,你胡說什么呢,哪里有什么天堂,就算有天堂,沒有我你怎么辦?小果堅定地說,有的,一定有的,我去了那里,化作一個純潔的天使,等你。
徐贊那天留了下來,陪小果說話,替她按摩,設想著小果可以坐起來,他推她出去曬太陽,或者有一天她還可以站起來,身子慢慢成長豐滿。小果心滿意足地睡去,醒來,徐贊已離去。
謝妮問,小果,你后悔么?
阿姨遲疑著問,小果,你后悔么?
但是徐贊從來不問。
小果無法回答,如果不跳樓,起碼她現在健康健全地活著,她不僅渴的時候可以自己喝水,餓了的時候自己吃飯,她還可以繼續念大學,然后工作,掙錢,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給父母一點養老金,自己積蓄一筆嫁妝錢,然后風風光光地把自己嫁掉,然后生兒育女。這個男人,也許是徐贊,也許不是,可是,有什么關系呢?
想起徐贊,小果的心,一陣銳利地疼痛。
徐贊對她的愛,是她的精神鴉片,知道有毒,卻忍不住一口又一口,吸到生命的盡頭。
如果不是小果,徐贊怎么會看上謝妮?徐贊是多么干凈傲氣的男人,那是從骨子里滲透出來的清傲,如果不是她,他怎會向煙花叢中的謝妮屈膝求歡?
四
小果從昏睡中醒來,看到徐贊拿著她的安眠藥瓶子發愣,小果以為他會發脾氣,會責備她,會罵她,但是沒有,他只是輕輕地將安眠藥塞進小果枕下,那只手,有輕微的顫抖。
屋頂的小蜘蛛一次次掉在半空,又一次次順著晶瑩纖細的絲線爬回去,小果想,蜘蛛真幸福,好歹還有一根線讓它從頭再來,可救我的線呢?
徐贊突然天天來,陪小果過夜。好幾次夜里醒來,小果看見徐贊坐著,一粒一粒地數著桌子上的安眠藥,小果閉上眼,想著她親愛的阿贊,是不是在幫她計算,累積到多少顆,小果才可以三分鐘上天堂呢?可是徐贊總是數著數著就猛烈地揪打著自己,小果的心涼一陣熱一陣,小果怎么會不明白。
除夕夜,阿姨回去過年,徐贊陪小果守歲,徐贊買了很多精致而易消化的零食喂給小果吃,徐贊給她擦身子,換被褥,徐贊找出小果包包里沒有用完的化妝品,笨拙地給小果化了一個淡妝,又點了小小的焰火,在屋子里放給小果看,小小的電視里,正在播放中央電視臺聯歡晚會,徐贊還送了小果一枚小巧的鉆戒,徐贊說,這是我們結婚后第一個春節,小果,等有了錢,我再給你買大的啊!
小果笑著,說,徐贊,我也有禮物送給你,明天你睜開眼就可以看到了。
那個深夜,在歡樂尚存的氣息里,小果用一只手艱難地打開枕頭下的安眠藥瓶,一粒一粒干嚼了下去,她沒有能力拿到一杯水,但她有能力給她最親愛的阿贊自由,也或者,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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