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我二十一歲,我爸爸詹士良喜歡到南京鼓樓黃泥崗“何家茶館”去喝茶。有一次,遇見一個叫王明和的織緞子的同行,喝茶間,王明和對我爸爸說:“日本總領事館差一個仆人,我想叫我的兒子王高科給你家兒子介紹進去干。”當時我已經有了孩子,一家老小靠織緞子維持生計很困難,想想就去了。過了幾天,王高科就把我帶到了日本領事館書記官宮下的辦公室。宮下書記官四十來歲,人很精明,既管人事,又管財務,見了我后,感到滿意。日本領事館對仆人的要求很高,要符合以下四個條件:第一,不會說日本話,不識日本字,防止你做間諜;第二,要有至親家人在南京做人質,便于控制;第三,誠實老實,手腳勤快;第四,相貌俊秀端正。隨后宮下又把我帶到總領事須磨彌吉郎辦公室,須磨彌吉郎目測后,說了句日語:“要西(很好)”。從此,我就成為了日本領事館的一名仆役。
當時我們家住在南京黃泥崗下面的薛家巷十四號,有一天晚上,一輛黃包車停在我家門口,一個頭戴禮帽、眼架墨鏡、身著藍布長衫的年輕人來到家中,說有事情找我,走進房間來。他隨手關好門,便滿面笑容地說:“你叫詹長麟吧!你知道為什么有人介紹你到日本領事館當仆人?”我說不知道。他對我鄭重地說:“目的就是要你搜集和刺探日本人的情報,為國家效勞。”
他后來說自己叫趙世瑞,是首都警察廳特警科外事組組長。他要求我參加他們的組織藍衣社(1932年3月在南京成立了國民黨秘密組織中華復興社,蔣介石為名譽社長)。我到這個時候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當時認為有這樣報國的機會,沒有理由拒絕。就立誓加入。從此成了“藍衣社”一名潛伏在日本領事館內的臥底,化名袁露。
1937年,日本人在盧溝橋借口士兵失蹤挑起了戰爭,很快南京淪陷。我和我哥哥同時接受組織的指示,不能離開南京,繼續潛伏,了解搜集日軍內部的情況和情報。盡管南京淪陷了,但我和我哥哥的自由沒有受到限制。因為日本領事館給我們一人發了一個白色袖章,袖章上面寫著幾個黑字,叫“日本領事館使用人”。
1939年6月初的一天早上,我在日本領事館“公館”內打掃衛生,在船三書記官的房間里,看到一封日文信件,就抄錄下來。后經翻譯才知道是:6月9日,日本外務省次官清水及三重等隨行要員,來南京視察日方工作。日本總領事堀公一決定,于6月10日晚舉行大型宴會,招待清水次長及其隨行人員。堀公一還決定邀請侵華日軍華中派遣軍司令部首腦及偽中華民國維新政府與華北漢奸首領王克敏。
我及時把這一重要情報向特務組織聯系人卜玉琳做了匯報,在我送出的情報中,還詳細的列出了參加酒會人員名單。名單中,囊括了當時駐南京日本華中派遣軍的首腦以及偽政府的骨干分子,包括梁鴻志。軍統局得知這一消息后,決定制造一起大事件,想通過藥酒把他們全部毒死,來烘托抗日的氣氛,激發群眾的抗日熱情,同時也給漢奸走狗一個沉重的打擊。6月6日晚10時,軍統局南京區區長錢新民決定,在丹鳳街二十二號軍統局特警科外事股股長潘崇聲家召開秘密會議。研究策劃“毒酒案”行動計劃。
我哥哥去參加了會,會上當即成立了行動小組,由軍統局南京區副區長尚振武負責籌劃領導。政治助理書記卜玉琳負責與我們兄弟倆聯系。情報助理書記劉玉卿、李再生負責我們全家的撤退事宜。會計主任安少如負責選定毒藥。我負責在酒席上投毒。
為了保證投毒行動的成功,會議決定讓我投毒后,也喝上毒酒,與日軍、漢奸同歸于盡。這樣子日本人就不會再有什么大的動作,這個案子好像就到此結束了。我哥哥把上面的精神向我傳達了。
我接受了最關鍵的任務——酒中投毒。但是,我也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說我活著也是一個抗日力量嘛,還可以繼續殺敵,繼續為國家工作。
結果我的哥哥把我的意見又向上級反映,軍統局后來認為還是言之有理,就同意了:“你可以不死,但是事情必須要做。”
晚上我哥跟我講,說“你看,藥已經拿來”,我看到是一個很小的,小針頭這么粗的瓶子,藥不多。上面有USA三個字母。這個藥是由軍統局提供的。我手上有一把鑰匙,這把鑰匙足有半斤重,領事館里大大小小的柜子都歸我管,所有吃的喝的也由我來管。酒是有專門的人采購來的。這次宴會的酒是從南京中華路老萬泉酒店買的,這是一個老字號的酒店,全國各地、包括世界各地的一些名酒都有。日本人最愛喝中國黃酒,黃酒稱為老酒。喝黃酒的時候要溫熱。黃酒越熱越好,人喝了不會醉,喝了以后不上頭。我將藥拿到手以后,在當天下午四點鐘就倒在一個溫桶里,就是一個溫黃酒的瓶子里面,然后倒了一點點黃酒搖了搖,晃勻了以后,放好,放在了一個過道的柜子底下,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臨開席之前,我把這瓶毒酒倒在一個大瓶子里面,為了防止那些傭人們隨手亂拿。我最怕下人們自己去拿酒,這些酒吃了就不得了。所以必須把酒藏好,放在柜子的最里面。開席之前,我把酒端上去了,端上去時還是有些擔心,因為是好幾桌嘛,怕不勻,不能讓他們自己倒,我一個一個給他們倒好。宴會開始以后,我佯裝肚子疼,正好碰上一個叫劉玉山的仆人,我說我肚子疼,看一下醫生拿點藥就回來。我跟他打了個招呼就從后門溜走了。我在放完藥之后,總認為這個藥藥量太少,這個藥叫氰化鉀,氰化鉀雖是劇毒,一沾到就死,但太少了,效果也不理想。
我哥哥一直在傅厚崗叫高原嶺的巷子等我,我從后門溜出后,騎著自行車去和他會合。他還在傅厚崗買了兩個枇杷。我們騎車穿過了玄武門,過城門時下車向日本兵鞠了個躬。江邊有一只小船事先已經藏好等著我們。燕子磯有個地方叫八斗山,這個地方是一個江面比較直的地方,選擇這個地方過江。當我正要上船的時候,日本前后兩艘小火輪,架著槍,前后有一二百米吧,就開過來了,我和哥就把船劃到江上的蘆葦蕩里。先避避風頭,到了凌晨三四點才過了江,在一個叫徐家洼的地方上了岸。
徐家洼這個地方呢,是一個小集鎮,這個集鎮有一個小茶館。我們和接應人員早上鉆到這個茶館里面去。準備吃一點茶,好好休息一下。正在這個時候,漢奸帶著一卡車日軍,就搜過來了,我看到這個情況,就問他們該怎么辦。王高科說后面有個空房子,于是我們幾個人都鉆進去了。一看有一張床,我哥就說他想躺躺,他說他很累,我一看,要躺的話,房門如果關著,人家會起疑,我就把門打開,演了一個空城計。我們站在門后面,門開著,床上是空的,日軍以及漢奸就從房子的這個門邊一個一個走過去,沒進那個房子。他們要是進來的話,就必死無疑了。
據當時還在領事館里工作的人講,在我離開十多分鐘以后,酒宴上就有人喊:“酒里有毒!”第二天,大后方的報紙報道了這件震驚中外的南京毒酒事件,參加宴會的日偽要員全部中毒,毒死了兩個日本人,船山是領事館里講中國話最好的,這個人對人很客氣。官宮,是日本領事館的會計,發錢的,這兩個人吃了酒,被毒死了。其他人吃得少,沒死掉。那個梁鴻志沒死掉,日本人都中毒了,外頭走廊上倒的倒,吐的吐。我聽了心里很痛快,我一直等著這一天呢!
抗戰勝利后,我回到了南京。國民政府獎勵抗戰有功人員,給了我五萬萬元的獎金。
有時,我會夢見被我殺死的日本人船山來找我,因為他人很和氣,中文說得好,平時和我關系很好。但我不后悔。中國是我的祖國啊!我要我的國家!我從不后悔!(摘自《尋找英雄:抗日戰爭之民間調查——詹長麟》)(責編: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