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為我打開推理之門的女神,青青細胞
“一和二,二和三,三和四,四和五,五和六……九和十有什么區別呢?”
仲夏之夜,小河寬寬的,淺淺的。蘇夢曉坐在河畔的草地上,仰望著那一片沒有幾顆星的夜空。她又重復了一遍。
“一和二,二和三,三和四,四和五,五和六……九和十有什么區別呢?”
程曦吃驚地看著她,心里暗想她是不是瘋了。
“程老師,”夢曉扭過頭,目光柔和,“你說呢?”
“嗯,什么?”程曦顯然還未反應過來。我說?我說什么?
“一和二,二和三,三和四,四和五,五和六……九和十有什么區別呢?”
夢曉重復了第三遍。
這是什么鬼問題啊?!程曦這么想著,臉上卻還是一本正經的樣子:“關于這個問題嘛,咳,我想,如果蘇老師說在詢問我數字的意義的話,我這個數學老師是很樂意回答的。”
同為高中教師的程曦和蘇夢曉,性格卻截然不同。這倒并不是單單因為他們一位選擇了理性的數學,另一位則選擇了感性的語文,而是在行為處事的方式和態度上,實在是大相徑庭。
程曦從小到大都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的父親是歷史教授,母親是外科醫生,所以算得上是“書香門第”、“杏林世家”。他自小對歷史課本全無興趣,但卻對艷史秘聞、民間傳說格外喜歡,這很使他那總是正襟危坐的父親感到沮喪。他也為了公平起見,初高中化學常常掛掉,原因是曠實驗課的次數實在太多。面對母親的指責,他的解釋是——化學實驗要用到化學試劑的,那些試劑總讓我感覺太危險了。話雖這么說,但倒并不是說他頑劣不堪,不學無術。他自小就對數學情有獨鐘,代數與幾何,在他看來是世間最為美麗的語言。數學,這門令許多學生煩惱不已的學科,于他卻是天堂的入口處。傲游于數字與圖形的感覺,真是太棒了!這直接導致了他遠渡東瀛求學時,毅然選擇了數學科。此番回歸,恰逢就業淡季,所以暫且找了一家高中任數學老師之職。父母覺得委屈了他,他倒是一副樂天派頭。他有表演欲,學校大小活動幾乎都報名參加,登臺表演亦不愿錯過任何機會。他常常說:“說不定哪次就可以遇到個靚妹呢?”
而他說這句話也不無道理,那一次他這樣一個無音不全的“樂癡”,竟然報名參加了為校慶組辦的“教師合唱團”。而在合唱團的排練中,他看見了一個十分正點的年輕女教師——正是蘇夢曉。他當時很奇怪?為什么這樣漂亮的老師,從前竟沒有注意呢?直到后來于她相熟了,才弄明白。
“從0到9這十個數位,是數字符號,是為了計數和算術運算而采用的約定寫法,是國際通用的數碼,也稱為阿拉伯數碼。它們表示的數學意義是不同的,簡單來說,就是所代表的‘量’是不同的。而‘量’則是……”他突然想到,這樣解釋下去似乎也沒有什么意義,于是話鋒一轉,“當然,我想蘇老師一點也懂得這些的。蘇老師,嗯……我想……”他思考著,蘇夢曉的這個問題,究竟是在問什么呢?最基礎的數學含義是小學里就教了的,即使是不曾研讀數學的人,也必然學過,她沒理由不懂的。即便不懂,也沒有任何必要去弄明白?她是個語文教師唉,要知道這些干嘛呢?真是奇怪……對了!對了!她一定是想知道那些東西的,“我想,蘇老師是想問,這些數字的由來和所代表的人文含義吧?”
程曦覺得事情必然如此,他算是比較了解蘇夢曉的。她是一個文靜典雅的姑娘,除去上課或是解手,就是窩在辦公室里看書。而下班后,也是低著頭在人群里穿行,好叫別人不發現她。這也就難怪即便是活躍如程曦,也不曾注意過她了——沒誰注意過她。她雖然五官端正標準,卻不施粉黛,任憑幾處小雀斑瀟灑地拋頭露面。內斂、低調,這就是程曦對她的第一映射,但聊過幾次天后,他對她有了新的認識。她并不是碌碌無為的隱者,而是個獨行的思考著。她喜歡閱讀推理小說,尤其喜歡西澤保彥,推崇邏輯之美。她也撰寫推理小說,但并不為了微薄的稿費,單為了借一方平臺,表達對世界的思考與對邏輯的喜愛。她選擇沉默,只是怕旁人的無聊打亂了她思考的節奏罷了。
所以,此刻,程曦覺得自己的分析十分準確。蘇夢曉固然是不可能想要明白什么“數學量”的區別的,她既然寫小說,極有可能是因為要用到“阿拉伯數字起源與含義”的知識,故而來問我,好吧,那我就回答吧:“這九個數字當然也有某種象征性的含義,即0— 命運多舛的悲劇者 、1— 剛直不阿的正義者、 2— 愛情忠實的守望者 、3— 孑然一身的旅行者 、4— 新新時代的叛逆者 、5— 隨遇而安的求生者 、6— 逆向思維的睿智者 、7— 志存高遠的理想者 、8— 鍥而不舍的愛美者 、9— 相得益彰的矛盾者。”他說完,暗自慶幸自己在日本留學時,曾在一家咖啡館打工。而咖啡館的對面,有家“佐川書店”。自己就是在這家書店里讀到一本雜志,上面記錄著這些知識。沒想到今天會派上用場,嘿嘿。
“啊?程老師知識可真豐富啊。”夢曉說著,紅了臉,有些嬌羞的樣子,“但我并不是問這些啊?我只是問數字之間有什么區別嗎?”
程曦萬分吃驚地看著她,就像一個無神論者站在上帝面前。
“蘇老師,這……請原諒我,是不是我……”程曦含糊不清地說著。這都什么跟什么呀?這女人在搞什么嘛?!
“啊啊,是我該對不起才是。文字表達……是我的不夠準確所造成的,困擾,對你的困擾。”夢曉因為一時情急,竟連“主謂賓定狀補”都胡亂安置了。她調節了一下,看著平靜如鏡的河面說道,“我的意思是,一具尸體,和被分成兩半的尸體有什么區別呢?如果不是分成兩份,而是分成三份,那又有什么區別呢?如果不是分成三份,而是分成四份,又有什么區別呢?哦哦,對不起,我又啰嗦起來了。”
蘇夢曉雖然思維敏捷,卻不善表達——這單指她的嘴有些笨拙,語言表達并不十分流利,表現形式是“反復”與“重復”。但她的文筆卻成熟考究,令人流連。
“沒事,我在聽。不急,慢慢說。”
“我只是覺得很奇怪,如果你憎恨一個人,那將他殺死倒也可以理解。但,何必要把這個已經被你殺了的人的尸體,分成五份呢?”夢曉看著程曦瞪圓了雙眼,立刻慌張起來,“啊,我難道說錯了什么嗎?我并沒有懷疑程老師殺人分尸的意思啊。這里的‘你’是一個泛指的稱謂……”
“哦,蘇老師你不必緊張。”程曦覺得有些好笑,但還是忍住了,“我并沒有這么覺得啊,你太多慮了。我只是沒想到你會思考這樣的問題。”
“嗯?”
“我是指,你竟然會去思考兇手為何分尸這種問題。”
“難道程老師不覺得奇怪嗎?”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是經常有人在殺完人后分尸嗎?‘南大碎尸案’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啊。”程曦擺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似乎現在討論的問題是——“1加1為何等于2”,雖還沒有確切的理性答案,但在認知范圍內,早已被廣泛接受了,成為了既定事實。
“但程老師不覺得于邏輯上不通順嗎?殺人是因為有殺人動機,我們常常看推理作品,不都有‘殺人動機’一說嗎?兇手被‘殺人動機’所引導,于是殺人。那么,就分尸這一事件來說,分尸者也應該是被某個‘分尸理由’所引導,所以才分尸的。那么,既然分尸者決定了要將尸體分成五份,我想,一定有一個他必須要這么做才行的理由。”夢曉注視著那一片河水,“嗯,肯定有那樣一個理由存在著的。”
程曦看著眼前的女子,思維卻回到了一年之前,那時,他還在日本——在佐川書店對面的咖啡店里打工。
“你是說,他之所以按照圓周率分尸,是為了證明兇手,是個人?!”男人表現的十分驚訝。廢話,這種話擱在誰嘴里說,都只能搭配這種表情吧。
“嗯,是的。為了保護她的朋友——一條小狗。”這女的未免也太不正常了吧,說這樣離譜的話,還用這樣嚴謹的口吻。
那時似乎他們也是在討論一起分尸案吧,雖說聽得并不完整,但把斷斷續續的情節拼湊起來,也大約知道他們歸結的分尸理由——按圓周率分尸并掏去內臟,是為了掩蓋死者死于心臟病猝死的死因,并且證明,兇手是個人。從而保全一條嚇死了死者的小狗。
這簡直是扯淡嘛!分尸就是分尸,要理由來干嗎?這就是他當時的想法。但此時此刻,當他聽完夢曉的這一番言論后,突然覺得原本根本不值得討論的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了——是啊?為什么要分尸呢?分尸明明這么麻煩的,為什么要把好好一具尸體分成五份呢?若非有特定的理由,根本沒有必要嘛。有趣,真有趣!
但很快的,程曦想到了一種可能性,頓時又覺得無趣起來:“蘇老師,我想我是有一個答案的。我是指兇手在殺人后,把尸體分成五份的理由。”
“哦?這么快……”夢曉倏地轉過頭,看著程曦。
“因為啊,”程曦對學生可沒那么耐心的,“兇手是個從分尸中得到快感的表態嘛。”
“嗯,這的確是一種可能性。”夢曉的失落神色隱約于臉上,“是一種不需要思考,便能得到的可能性。但,程老師,我很想知道別的可能性。”她的手指在草地上神經質地劃動著,“更為符合邏輯,也更為有趣的解答。”她把鞋子脫下來,腳伸進清澈的小河里。涼涼的,很舒服,“程老師大概開始覺得我是個無聊的女人了吧。”
“不不,怎么會呢。”程曦急忙辯解,“我也開始覺得,如果果真存在某種非把尸體分成多份不可的理由的話,是非常有趣的。”
看來我也瘋了……程曦暗自嘆了一口氣,順手抓起一塊薄薄的小石片,在河面上打起來水漂。
“那么,程老師這樣聰明的人,一定是為我解除我心中困惑的好人選。”夢曉攪拌著小腿,看著蕩漾著月光的漣漪,“那我就把我經歷過的那件蹊蹺的案子,告訴程老師吧。”
“哦,好的,洗耳恭聽。”程曦一貫在女性面前保持著彬彬有禮的形象。
“那是我高中時的一起案子。簡單來說,就是學農期間,我們班的一個男生,殺死了我們班的一個女生。”
“哈哈,這倒有趣,也是在學農期間發生的案子嗎?”
程曦和蘇夢曉作為這次高中學農的男女帶隊老師,在河邊訴說從前他們學生時代學農期間發生的案子,真是再湊巧也沒有了。
“嗯,是啊,也是學農時候的案子,只是當初有一片小沼澤地,現在換成了更為干凈的小河而已。一個男生殺死了一個女生,他們都是我班上的同學。而且,曾經是戀人關系。”夢曉雖然又重復了一遍,所幸還是新加了一點內容的。
但程曦并未對著個關于“戀愛關系”的新內容在意,而是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等等,蘇老師,我想你剛才是說——你們班的一個男生,殺死了一個女生。是吧?”
“嗯。”
“也就是說,知道兇手是誰了咯?”程曦好像被人騙上了閣樓卻撤掉了樓梯。
“對啊。因為那個女生臨死之前,抓下了那個男生身上的一樣東西,吞進了肚子里,但那男生卻沒有察覺。這就是后來作為證據的東西——即一枚戒指。說來還真是諷刺,這枚戒指是當初男生送給女生的情侶戒,男生手上的那枚,刻有他的名字。原本愛的約定,卻成為了死者指證兇手的證物。”夢曉的眼眸里流淌著鄙夷的神色,“況且,這個男生在案發后變現的十分慌張,神色可疑。所以,他的被捕就很正常了。”
“既然證據確鑿,而且兇手又招認了。那蘇老師是在糾結什么呢?”程曦疑惑地問道。
“那男生并沒有招認啊。”夢曉嘆了口氣,“要是他招認了,倒也就沒有什么疑點了。”
“咦?這話怎么說?”
“因為他在被捕以后,咬舌自盡了。并沒有交代過什么,他就死了。”
“哦?如此說來……”程曦開始來了一點興致了,“兇手是不是他倒是有待商榷了……”
夢曉打斷了他的話:“可能我不該打斷程老師,但是,我覺得我們沒有必要把時間耗費在無謂的推理上。我這么說吧,兇手肯定是這個男生沒錯。”
“憑什么這么說?”程曦帶點不服氣地反問。
“有兩個理由。”夢曉的聲音,伴隨著潺潺水聲,形成一種美妙的律動,“首先是因為當時正在學農,在被判定為那女生死亡時間的下午三點到下午四點這段時間里,大家都在老師的帶領下在農田里勞動——除去兩個人以外。”
“就是死者和那個被認為是的男生?”
“嗯,女生是因為經期來潮,所以去了醫務室。而男生則是聲稱自己得了感冒,頭疼的厲害,所以留在了寢室里。”
“你的意思是,他是當時唯一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
“是的。”
“但是,兇手也有可能是你們這群人以外的某個人吧。”
“的確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那為什么認定……”
“還有第二個證據。”
“是什么?”
“因為女生所休息的小屋,也就是醫務室旁的小屋里的監控攝像機,拍攝到了男生殺人分尸的全過程。”
這種事情你何不早說?!程曦多少有點不痛快,害得我問了許多無謂的問題。
“所以無論如何,男生就是兇手和分尸者咯?”那種疑惑的感覺又一次蔓延開來,“那我還是那句話,你在糾結什么呢?殺人動機?”
“殺人動機也很明確。那女生懷孕了,男生要她把孩子打掉,她卻不肯,還以此來要挾男生,要他支付一筆錢。”
“這種俗不可耐的動機啊。”
“是啊,但生活便是如此,不平凡總是少的,平凡總是多的。”
“那說了半天,這案子沒有任何疑點啊。你究竟在糾結些什么呢?”
“分尸的理由。”夢曉還是那種不急不緩的語調,“我不知道男生為何要把尸體分成五份。”
“分尸……”
“嗯,分尸。根據監控錄像顯示,男生殺害了女生后,本來已經奪門而逃了。但卻在大約五分鐘后又回來了,拿著一架小型電鋸,開始切割起了女生的尸體。”
“等等,這電鋸是哪里來的?”程曦開始感覺到,這案子的確有蹊蹺。
“是從隔壁醫務室拿來的。”
“醫務室里沒有人嗎?”
“沒有,醫務老師正好有事離開了。”
程曦想了一會兒,說:“請你繼續吧。”
“嗯,當男生切割完尸體后,女生的尸體變成了五份。男生拿出五只垃圾袋,把尸體裝了進去。”
“哦,原來如此,”程曦自信地笑了起來,“那事情顯而易見了。”
“啊!程老師知道了嗎?”夢曉的眼睛里充滿了期待,“是什么?”
“切割尸體后,方便運輸啊。化零為整,一塊尸塊一塊尸塊地運,如此五次,豈不是比搬動整具尸體輕松許多。”
“程老師真聰明啊。”夢曉雖然這么說,但卻又把頭轉了回去,“但是,根據之后的情形來看,這個分尸理由在邏輯上是不通順的。”
程曦索性不說話了,靜靜地等待著,又撿起一塊石片,打了個水漂。
“在這之后,醫務老師發現了休息室里的血跡。于是發現有些不對勁,立刻打電話報警。警方不一會兒就到了。于是,他們順著路上斷斷續續的血跡,一直來到了沼澤邊,沼澤的對岸是一大片空地。而空地之后,就是我們寢室區的后門。”月光撫摸著夢曉的腳丫,“那些裝著尸體的垃圾袋,就這么散陷在沼澤里。有些已經沉沒,有些還漂浮著。”
程曦這下就明白夢曉所謂的邏輯不通是什么意思了——若分尸是為了方便運輸,那么一定是為了把尸體運去一個別人發現不了的地方。運尸的目的便是藏尸,要把尸體沉沒進沼澤里,一具尸體直接扔進去就好啦,何必分尸呢?這次分尸顯得毫無意義嘛。兇手在殺了人以后的第一行動是迅速逃離現場,這點很符合邏輯。但,為何卻跑回來進行一次毫無意義的分尸呢?分成五份,他起碼要切割四次吧。何必呢?如果運尸的目的不是藏尸呢?難道是為了縮小體積好利用某個缺口將尸體一塊塊放進完整人類無法進入的房間,形成密室?還是要制造不在場證明呢?看起來都不對啊。
“所以,程老師也明白了吧,我的困惑。”夢曉的眼簾低垂,“從最后尸塊呈現出來的狀態來看,分尸顯得一點必要也沒有。一點點都沒有!”
“嗯,因此,你疑惑——為何要分尸呢?”
“是啊,我這么多年來,從來都不曾停止過揣測,實在是想不到什么合理的解答。”
“怎么說呢,除了那個男生是個變態以外,我實在想不出什么解釋了。”
“他不是變態!”夢曉突然激動了一下,但很快克制住了,“程老師,請相信我,他是有一點偏執,但不是變態。”
“喜歡過他吧。”程曦瞥了她一眼,“那個男生。”
“啊,那倒沒有。”夢曉的手指又神經質地劃了起來,“只是,他是我的哥哥,比我早幾分鐘出生的哥哥。”
河面依舊是如此平靜,但程曦恍然間,卻感覺到了其平靜表面下的暗流涌動。
“哥哥……很溫柔。”夢曉劃著草地的手突然加大了力度,“我母親懷上我的時候,父親因為車禍死了。”
晚風吹過來,微弱到辨不清方向。草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泥土的氣息若有若無的飄散開來。
“雖然母親的工資很微薄,一家人過得很辛苦。但哥哥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是我們的希望。”夢曉的聲音很輕,卻十分有力,“而哥哥也很懂事,高一開始就打零工補貼家用了。我記得高二時我過生日,他還買了一只蛋糕。程老師,你知道嗎?那可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吃到生日蛋糕啊。那是哥哥用獎學金買的呢,當然啦,之后我也有送襪子給他,那是我和母親做包裝紙盒賺來的。”
與其說她在對程曦傾訴,倒不如說她正在把一卷卷回憶拿出來放映,供自己品味。
“但是,”夢曉的神色黯然,“這么優秀的哥哥也有犯錯的時候。人類就是如此悲哀,無論如何優秀,總是不能夠達到完美的程度。于是,總不可避免的要犯錯的。”她也抓起一塊小石片,在手里把玩著,“林喻心是個很漂亮的姑娘,當然,她很會吸引男生。女生都會這樣吧,會和女伴們比較自己的男朋友。如果自己的男朋友比別人的優秀,那她也會很有面子的。她主動向哥哥提出了約會的邀請,哥哥當然是拒絕啦。但在她的堅持下,他們開始了約會。她是個美人,又會哄男生開心,哥哥自然也喜歡上了她。這有什么錯呢?青春期的男生女生,互相愛慕著。”
是啊,到現在為止,還是一段常見的羅曼史。程曦拔出一根小草,在手指上繞著:“后來呢?”
“后來……后來,也就是在我那次生日后的幾天,有一天放學,我在上廁所的時候……”夢曉似乎在說一個別人的故事似的,“那時候,我聽見了林喻心的聲音。當然,因為我在隔間里,她看不見我。要是她知道我在,一定不會說的吧。我聽見她和她的女伴說,說……”她的眼睛怔怔地看著水面,“她懷孕了。”
程曦手里的小草斷了,雖然之前就知道了死者已經懷孕這一事實。但由于過分沉溺于夢曉的敘述,竟還是不可遏制的驚了一下。
“如果這件事情被校方知道了,那么,按照學校通常處理的方法,就會是將當事的男女學生開除。這樣會毀掉哥哥的前途的!”
程曦能夠體會到當時夢曉的心情——哥哥作為全家的希望,一旦他的前途倒塌,那便是希望破滅。哀大莫過心死,哥哥的失敗,就是他們一家人的心死。這一點作為“希望”的她哥哥本人,也不可能不明白,所以在學農時的那座小屋里,他才會想到要殺人吧。
“我一直無法接受哥哥是個殺人犯的事實,直到現在都不能。”夢曉低著頭,程曦看不見她的表情,月亮似乎也不想見到這一刻她的表情,躲在了云朵后面,“明明一周前還給我買蛋糕過生日的,明明還那么溫柔地喂我吃蛋糕的,明明很寶貝地把我的襪子收好的,明明很耐心地教我做作業的。”月亮探出了頭,把她的臉渡上了一層銀白色,但她眼睛,已經有明顯的閃亮,“為什么在一周之后要殺人呢?”
“因為害怕啊。”程曦嘆了口氣,躺了下來,“因為總是帶著你們的夢想在飛行,所以知道一旦墜落,就不是他一個人的失敗,是三個人的心碎。因為知道前途不單是自己的,也是你們的。因為知道你們是一個共同體,他的錯誤不想給你們帶來傷害。因為害怕,害怕讓你們失望傷心啊。”他看著天空,澄清、浩瀚,“我想他一直要保持是個優等生一定也很疲倦吧,是什么支撐著他一路走來呢?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想讓你們失望吧。”
夢曉很大聲的擤了一下鼻子:“唉,對不起啊,程老師。我想,我們偏題了吧。”
“嗯?”
“我們之前一直在討論的,當然,也是一直困擾著我的問題,不是‘哥哥為何要把林喻心的尸體分成五份’嗎?”
“哦,是啊。”程曦依舊凝望天空,他常常在想,若是自己能有一對翅膀,能翱翔在天空里,該多好啊。
“所以,我想我們還是回到那個話題吧。”夢曉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為什么一定要分尸不可呢?總該有個理由吧。”
程曦看著她,想著——悲傷和痛苦又埋回心底了嗎?那是怎樣的一顆心呢?那么濃稠的悲苦一遍遍的埋下去又泛出來,應該非常堅韌才是。這才明白,她的纖弱只是外表而已。內心世界的堅強,大約許多男性也望塵莫及。
“總該有個理由吧……”夢曉很偏執地重復,“不然絕不可能那樣分尸的。”
“那種理由,”程曦說著,握起了她垂在草地上的手。好涼啊。他不由吃驚了一下。而她的手遲疑了一下,還是抽開來。他撇撇嘴,有些失落,“那種理由不是很顯而易見的嗎?”
“哦?是什么?”夢曉這次并不像前兩次那樣興奮了,大概是因為程曦之前錯了太多次的緣故吧。
“就像你說的,‘一和二,二和三,三和四,四和五,五和六……九和十有什么區別呢?’”
夢曉沒想到,竟然突然又繞回到這個問題上來了,一時語塞。
“這個問題我很早就解答啦。有‘量’的變化啊。二比一多,三比二多,四比三多,五比四多。就是這樣啊,這不是非常顯而易見的嗎?”程曦好像在念繞口令一樣,“分成五份的尸體就是五份尸體,沒有分割的尸體就是一份尸體。五就比一多啊,我的意思是,一旦把尸體分成五份,就能得到比原來份數多的尸塊啊。”
“那又怎么樣呢?”夢曉有些失望。
“所以分尸就是一個從‘一’變成‘五’的過程啊。”
“要這個過程干嘛呢?我覺得無論是一具完整的尸體還是五份被切割的尸體都一樣,既無法改變哥哥殺人的事實,也無法掩蓋什么。”
“這倒是的,什么也改變不了。”程曦突然轉移了話題,“對了,那當天的天氣如何呢?”
雖然覺得程曦的這個問題十分無聊,甚至有些白癡,但夢曉還是做出了回答“基本是晴天,但下午有過一場暴雨。不過是陣雨,一會兒便停了。”
“所以當時在小屋里,當然,也包括用來肢解的電鋸上,都沒有查出你哥哥的指紋吧。”
“是啊,沒有。”不知道為什么程曦突然又把話題繞回到了謀殺案上,夢曉的失落感卻又增加了幾分,“但我不是說了嗎,監控錄像拍到了他殺人分尸的全過程。”
“哦,那就對了。”程曦點點頭,“我知道你哥哥為什么要分尸了。”
“程老師,你不止一次這么說過了。”
“但這一次我的邏輯完全通順了。”程曦自信滿滿地說,“雖說并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我的這番推理,你當然可以說是我的胡扯而已。但我覺得如果站在你哥哥的立場來思考,就存在一個必然要把尸體分成五份的理由。”
“是……什么?”夢曉用力咽了口口水。
“我們就從最初的問題開始解答好了。一份變成五份是‘一’到‘五’的量變,但變成‘五’之后,就會直接變成‘十’了。所以,你哥哥追求的不是‘一’到‘五’的量變,而是‘一’到‘十’的量變。”
夢曉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他殺人的時候帶著手套,所以才沒有留下指紋。而且,他殺人后的第一行動是趕快逃離現場。這一切都說明,如果沒有那監視器,而且那女生沒有吞食他的戒指的話,警方并沒有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是他殺人的吧。即便他說唯一沒有不在場證明的嫌疑人,那根據‘疑罪從無’的法律條款,他也不會被判罪。所以,要思考他接下來的行動,就要排除掉這兩個因素來看,因為他并不知道有監視攝像頭和戒指被吞食這兩件事啊。對于他來說,他殺人后是出于一個比較安全的狀態下的。在這樣的狀態下,他會怎樣呢?他會一口氣跑回寢室,繼續裝病。這是毫無疑問的。”
程曦停下來,世界仿佛也隨之安靜。他可以聽見了,河流的聲音。于是,他繼續說道:
“但是呢,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小片沼澤。我想,當時可能因為經過一場暴雨,原本他過沼澤的小木橋垮塌而沉了下去。他急著趕回去,一時間又想不到的辦法——因為實在找不到什么可以用來過沼澤的物體。情急之下,他想到一個手法。他跑回小屋,把尸體肢解成五份,用垃圾袋裝好。這樣,他手里就有五份尸塊了。他把這五塊尸塊扔進沼澤里,越扔離開對岸越近,盡可能排成‘一‘字形。然后,他就從這些尸塊上,跳過了沼澤地。”
夢曉已經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分解尸體的原因啊——因為‘一‘永遠只能是‘一’,而‘五’就可能變成‘十’。他在分尸時內心也很痛苦吧。為了保全自己,殘忍地進行分尸。我想,那時他應該是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畢竟那一具,是曾經帶給他愛并且懷著他孩子的女人的尸體。但人就是這樣的生物啊,永遠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所以‘害怕’才會是如此強大,將我們一次次擊倒。”
程曦止住聲,識趣地盯著并不美麗的天空。因為他聽得見,河畔隱約可聞的女子的抽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