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需要主義

需要主義，沒有出典，是我的杜撰。雖屬杜撰，卻也有些由頭。

由頭之一，中國無有真正信仰意義上的宗教。用魯迅的話說，“中國歷史的整數里面，實在沒有什么思想主義在內。”(《熱風#8226;隨感錄五十九“圣武”》)“所以無論什么主義，全擾亂不了中國;從古到今的擾亂，也不聽說因為什么主義。”(《熱風#8226;隨感錄五十六“來了”》)在一個沒有任何主義的國度，除了需要，一無所有。非要說主義的話，不就是需要主義么。

由頭之二，國人很少堅信，不論尊卑貴賤，“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準風月談#8226;吃教》)。“崇孔的名儒，一面拜佛，信甲戰士，明天信丁”(《且介亭雜文#8226;運命》)。說話行事，都以自己的需要為轉移，“要做事的時候可以援引孔丘墨翟，不做事的時候另外有老聃，要被殺的時候我是關龍逄，要殺人的時候他是少正卯，有些力氣的時候看看達爾文赫胥黎的書，要人幫忙就有克魯巴金的《互助論》”(《華蓋集續編#8226;有趣的消息》)。這樣的需要至上，稱之需要主義又何妨?

更為徹底的在，中國人的善變，把隨機應變的本領發揮到淋漓盡致，什么都為我所用，取我所需，總是一貫正確、永遠不敗的!譬如，“要駁互助說時用爭存說，駁爭存說時用互助說;反對和平時用階級爭斗說，反對斗爭時就主張人類之愛。論敵是唯心論者呢，他的立場是唯物論，待到和唯物論者相辯難，他卻又化為唯心論者了。要之，是用英尺來量俄里，又用法尺來量密達，而發見無一相合的人。因為別的一切，無一相合，于是永遠覺得自己是‘允執厥中’，永遠得到自己滿足。”(《二心集#8226;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者》)這般見風扯篷，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隨時隨地打算轉換角色、改變主義的人們，命之曰需要主義，是名副其實的吧。

有人會說，這類毫無定見的貨色，不是十足的機會主義嗎?但我想，機會主義的名號過于政治化，聽來就駭人，再說了，長于鑒貌辨色的國人大多不吃政治飯，為免誤會，還是叫需要主義為好。

魯迅生活的年代距今久遠矣，可需要主義并未偃旗息鼓。縱不是大行其道，卻也是不乏其人，不乏其例的。

某些精英人士，在自己沒有成為精英之時，大唱平民主義，民權主義，可一旦做了精英，則又把民權、老百姓置諸腦后，說治國唯有靠專家，他又轉為精英主義了。

某些經濟學家的觀點，快變如同川劇演員的變臉戲法。昨天還持自由經濟的市場主義，一切要以市場論高下，呼吁政府放寬對經濟的監管;一覺醒來，風向陡變，一場金融風暴席卷全球，于是立馬又說市場有缺陷，資本很危險，而且美國這個金元帝國都在搞銀行國有化，所以今天要加大調控，成了政府干預經濟的監控主義信徒，恨不能回到計劃經濟的老路。

文化界的某些人，一會兒是前現代主義，一會兒是后現代主義，一會兒是現實主義，一會兒是超現實主義，轉瞬間又是解構主義，原本崇尚好萊塢大片主義，掉過臉成了哈韓論者;影視劇編導才玩過革命英雄主義，卻忽然患上唯皇是頌的復古癖，從秦皇、漢武，到李世民、趙匡胤、朱元璋、朱棣，直至順治、康熙、乾隆、嘉慶，各色帝王粉墨登場，變作不折不扣的皇權主義。有人批評這種倒退的文化，他就搬出皇帝也是人，所以就是人本主義了。

當今世界的主義多如牛毛，需要主義的國人滿可像阿Q的“要什么就有什么”，“要什么就是什么”。但仍如魯迅當年說過的，他們“嘴里用各種學說和道理，來粉飾自己的行為，其實卻只顧自己一個的便利和舒服”(1935年4月23日致蕭軍、蕭紅信)。不去了這個壞毛病，則“萬物皆備于我”的需要主義，大抵是不會完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