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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傳統。立德者,乃忠孝仁義之典范;立功者,乃安邦定國之梁柱;立言者,則是著書立說之哲人。此三者有分別亦有交叉。就說立功者與立言者——立功者(無論是浴血沙場的武將,還是經倫濟世的文官)未必都能著書立說;著書立說之人中卻未必沒有這種安邦定國的功臣。漢之賈誼作《治安策》,這是職業行為;唐之元稹作《鶯鶯傳》,則為業余愛好;司馬遷發憤著《史記》,純系專職;房玄齡領銜編《晉書》,卻是兼差,僅從唐太宗為《晉書》的《高祖宣帝紀》、《世祖武帝紀》、《陸機、陸云傳》和《王羲之傳》撰作史論看,房某這個“主編”并非虛銜。至于孔明作《出師表》,韓愈作《鱷魚文》,王安石作《答司馬諫議書》,更與本職工作密切結合。這都是單篇的文章,不少文集卻正由這樣的單篇匯集而成。看看各類史書中的《藝文志》或《經籍志》便可知,有不少流傳或曾經流傳的書籍,無論經、史、子、集,還正出于當時的各級“領導干部”之手。其中,有的是“專業干部”,有的卻是地方以至中央之政要。
對于領導干部著書立說之利弊得失,很難一概而論。
領導干部著書立說有其優勢。他們的立足點高,接觸面廣,視野相對開闊,這有利于著書立說之時能有高屋建瓴之氣勢,又能避免顧此失彼、捉襟見肘之弊;他們的閱歷豐富,飽經磨煉,深知官場之曲折與深淺,知世論事,亦較能切中肯綮;他們在其位須謀其政,“家事國事天下事”都得“事事關心”,這更是探索社會變更與興衰交替之內在規律,并對家事、國事、天下事發表自己見解的必要前提。當然,這種優勢是潛在的,并非只要是領導干部,便能意識到這種優勢,并使這種優勢得到充分發揮。
領導干部著書立說也有劣勢。其中之一,就是忌諱較多。有的話,一般人能說,領導干部就不便說。上個世紀90年代前期,原中央黨校黨務副校長高揚同志曾對我說,他寫過十幾篇有關黨的建設與腐敗現象的文章,都不宜公開發表,只能提供給中央領導作參考。那時他已不在位,但以他之身份,還得考慮到實際影響,這或許是客觀環境之約束;也有的話,一般人敢說,領導干部就不敢說,怕說了得罪上級,得罪同僚,觸犯潛規則,退下來之后才敢放開了說,此中就有主觀上之患得患失了。
領導干部著書立說有其益處。著書立說,首先是一個迫人思考的過程,有利于他們將看到的、聽到的、接觸到的各種富有生氣卻又雜亂無章的原生態之素材,作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分析,從中找出規律性的東西;著書立說,難免引經據典,這也是一個促人學習的過程,有利于他們從古今中外的各類書籍中汲取養分充實自己。著書立說,還會有各種思想的碰撞,其時冒出的火花,包括勵己勵人的警策,往往就是自己的感悟與心得,這又是一種自我修養。凡此種種,都能使領導干部思想境界與領導能力得到提升。
領導干部著書立說也有其害處。著書立說,是領導干部有儒雅風度的體現。但這并不是說,領導干部只有著書立說才有儒雅風度,更不是說只要是領導干部就能著書立說,或只要是領導干部就得著書立說。沒有著書立說之實際能力卻硬要去著書立說的,不是儒雅風度,只是附庸風雅。這種附庸風雅俗不可耐,怎么也雅不起來。而且,一旦由領導干部的權勢促成,更會釀成一種公害。
為了防止與消除這種公害,我以為,領導干部著書立說,當有三忌:
一忌捉刀代筆。既然是著書立說,當然不能由別人代勞。別人代勞,著書立說的是別人,在別人的勞動成果上署上自己的名字就算是自己的著述,未免自欺欺人。
唐代有個叫馬周的人,“客游長安”之時,曾“舍于中郎將常何之家”,并代常何擬陳應對旱災的“便宜二十余條”。唐太宗閱后大為驚訝——“何武人不學”,僅憑常何的水平,是寫不出這“便宜二十余條”來的。常何如實稟告:這是他的家客馬周為他起草的。唐太宗立馬召見馬周,與他愉快交談,并委任他為監察御史。這個歷史掌故是許多人都知道的。
常何這類領導干部缺乏著書立說的實際能力,如果硬要著書立說,只能捉刀代筆。但別人寫的東西,你認可了就是你的,畢竟是一種強盜邏輯。這種捉刀代筆,只能有兩種結果:一是捉刀代筆者為馬周這般出類拔萃的才子,即使不能一下就讓人看出并非是你自己的東西,最終也會被人發現;二是捉刀代筆者其實也是平庸之輩,出乎其手的東西,當然也難免平庸。將平庸之作匯集成書,只是在這世上平添了一堆文字垃圾??v然署上了你的大名,世人也不屑一顧,更不要說能夠流傳于世。
無論于人于己,于國于民,缺乏著書立說之能力的領導干部,都以不去著書立說為好。實在戒不掉這種嗜好,那么,不妨先老老實實地從頭學起。
二忌言之無物。著書立說,既然稱之為立言,自然得有自己的東西。言之無物,乃是因為讓套話、空話、官話充塞其間。如此“立言”,又如何立得起來?!
領導干部要著書立說,就像領導干部要學會“親自說話”一樣,也有“三要三不要”之“三項基本原則”:一是要有自己的思想,不要人云亦云,這樣才能少一點套話;二是要有自己的角度,不要面面俱到,這樣才能少一點空話;三是要有自己的語言,不要東施效顰,這樣才能少一點官話。通篇都是套話、空話、官話的所謂著述,一句一句地從領導口中念出來的時候,人家就聽得心煩;一篇一篇地在報上發表的時候,人家就看得頭暈;將這種東西匯集了出書,或者以這種格調著書立說,能不讓人心頭添堵么?
套話、空話、官話之類,都可歸結為官場的產物。這也是領導干部著書立說的一大劣勢。因為唯有說套話、說空話、說官話保險,有自己的思想、角度、語言的,容易出差錯,容易得罪人,容易被人抓住小辮子,這才使不少領導干部熱衷于說套話、說空話、說官話。于是乎千篇一律,千人一面,難得有自己的個性,更難得有自己的真實思想與真知灼見。因為難見其真,方才被人視同帶了面具演戲。
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很難擺脫某種官場陋習。想要著書立說,卻先得擺脫了這種陋習。難而能為之,方才稱得可貴。
三忌追名逐利。一旦與權力系數相結合,包括著書立說之能力在內的任何能力,都會成倍成倍地放大。因此,領導干部著書立說,很容易成為追名逐利的一種途徑。
不妨這樣假設:假如你有權有勢,你的著作卻不夠出版水平,但只要你有這種愿望,自有秘書或別的什么人會出面為你張羅,稿費從優了還得感謝你的支持與厚愛;假如你的著作離獲得某個獎項還有相當距離,但只要你透露一點想獲獎的意思,自會有文聯、社科聯的或別的什么組織的人出面為你運作,諸如組織書評,組織研討,聯絡評委等等,得一個大獎不是沒有可能,弄一個“榮譽獎”什么的更是易如反掌。人們往往認為這類“名”對于相當一級的領導干部沒有多少實際意義,其實不然。我曾在一篇叫做《龍壇登文術》的文章中說:“商人有文而為‘儒商’,軍人有文而為‘儒將’,官人有文自然也就成了‘儒官’。一旦成了‘儒官’,就像小家碧玉出落為大家閨秀,仕途也就大大地開闊了起來。所以,這‘登文’之舉,說到底還是為了‘登龍’?!闭驗榇祟悺懊本哂腥ν馊穗y以想象的意義,很容易誘使某些在官場上混的領導干部熱衷于花力氣去追逐。
與名密切相關的便是利。“名至實歸”,此中的一個“實”字,便可解讀為實惠與利益,稿酬與獎金自不必說。只要手上有權,不管是哪個檔次的著作,都不怕沒人幫你發行,都不怕因為沒有印數而不能開印。像胡建學那樣在自己的轄下把他的“胡選”當做干部必讀書去推銷,以將盈利收入囊中,還是等而下之的手段。
領導干部著書立說之所以要切忌追名逐利,因為把著書立說當做追名逐利之手段,必然污染社會風氣,導致官場腐敗與學術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