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西夏文明的碎片

上世紀80年代，沉睡了千年的寧夏靈武瓷窯終于散發出光芒。1986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研究員馬文寬教授在內蒙古進行考古發掘，他在清理一座西夏時期的墓葬時，發現了一個器形比較大的陶甕。馬文寬教授認為這是專門用來裝瓷器的陶甕，于是他推斷在墓葬周邊不遠的地方應該有西夏的瓷窯。適逢寧夏進行全區性文物普查，恰恰發現了回民巷和靈新礦的瓷窯。馬文寬到現場勘察以后，認定這兩處都是西夏瓷窯遺址。從此，西夏瓷的神秘面紗被揭開了。

一條叫大河子的溝自南而北，這便是靈武境內西夏瓷窯遺址的所在地了。在夕陽金色的余暉里，我們在靈武市磁窯堡鎮一家煤礦辦公區附近找到了那些灑落一地的碎片。從西夏至今，它們已經在這里躺了上千年。在那一地碎片的光芒里，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草原民族雄起的艱難。

我們的采訪是從靈武市文物考古所所長劉宏安那里開始的。劉所長是一個非常健談的人，他帶我們去了靈武市的文物陳列室，在那里我們看到了很多西夏的瓷器。首先看到的是一個高七八十厘米的黑釉罐，我笑著說它好像過去農村用的小水缸，只是底部有些尖。劉所長說:“草原民族居住的地方不像我們現在大多都有堅固的地基，平底的器皿可以被穩當地放置，草原民族居住地的地基一般都比較松軟，只能把這(黑釉罐)挖個坑，把底部埋起來，才可能穩固些……”

在陳列室里，我們還看到了只形狀和大小都很像黑釉罐的陶甕，劉所長說它可能是瓷窯里用來盛放另外一些瓷器或者陶器的。而真正打動我的瓷器是白釉剔刻魚盆，它仿佛是只很大的飯碗，里面有三條剔刻出的魚，一些地方還沒有來得及上釉，細膩中有些樸素和笨拙。

接著我們看到了那個白釉剔刻牡丹紋罐。據劉所長說，此罐是碎了之后修復而成的。它是一個農民在莊稼地里挖甘草挖出的，當時，農民并不知道它的貴重性，認為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就把它給打碎了。文物工作者聽說之后，很快找到了那位農民，在他的帶領下，很快找到了那些碎片并將其復原，正是這個經過復原的白釉剔刻牡丹紋罐，成了研究西夏瓷器的重要實物資料。

據史料記載，西夏初期所用瓷器主要依靠與宋朝的貿易換取，隨著西夏經濟的發展和工藝技術的提高，西夏中后期逐步建立起自己的瓷器生產基地。煤是燒制瓷器的主要燃料，靈武磁窯堡地區地下蘊藏著豐富的煤炭資源且煤層較淺，有些溝崖之處甚至有煤層裸露出地面，很便于開采;煤層之上的高嶺石質泥巖則是優質的制瓷陶土;窯址旁四季水流不斷的河溝，又為窯場提供了豐富的水源。磁窯堡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具備了建立大型瓷窯的三個基本條件。由此，西夏后來在靈州建大型瓷窯也便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了。

遙想過去，制瓷工匠的生活歷歷在目:工匠們清晨起床并且開始工作，他們用上好的泥漿做成模型，然后開始剔刻，花卉、飛禽、人物、山水，在他們粗糙大手握著的剔刀下栩栩如生。而在花卉中間他們最愛牡丹，一朵朵牡丹盛開在他們的剔刀下，古樸華麗，別具特色……甕、盆、碗、缽等器物，特別是扁壺、經瓶上都有剔刻的花。他們先在施釉的胎體上剔刻掉部分釉面，使留下的釉形成主體紋飾，進而使胎、釉色差對比強烈，主次分明，疏密得當，又采用開光構圖，給人以明快之感。他們做的瓷器有文化用品、宗教用品、雕塑藝術品以及建筑材料和兵器，種類繁多。他們制作的日常用瓷器，與北方諸多窯址的產品相似，但也有不少反映了黨項族的游牧民族特點。

風一樣消失的西夏的確留給考古工作者許多謎團，但在我看來西夏人對于文化的執著甚至狂熱的態度，始終讓人在敬佩的同時深深地迷戀著。

史料記載，靈武窯的西夏瓷器，以褐釉、青釉、白釉、黑釉為多，而以白釉瓷和剔刻花瓷最具特色。白瓷多是通體白釉，內壁光滑，外壁略顯粗糙，胎細壁薄，有的還在內壁四面和底心繪有黑色圓點紋飾。西夏瓷的紋飾題材多取自民間日常生活中所見所聞，內容極富民間色彩。

有位朋友曾經在她的一篇文章里是這樣書寫西夏扁壺及其他瓷器的，“清晨，生活在城堡當中的黨項人用扁形的 ‘軍用水壺’(西夏扁壺)裝滿美酒和鮮奶，將繩子系在水壺的耳系上，然后把它們綁在馬鞍旁邊。由于壺是扁的，壺底服帖地靠在馬身上，無論路途怎樣顛簸，酒也不會溢出。然后，黨項人騎上自己心愛的駿馬去草原放牧。午飯他會在野外解決，碗和杯子都有寸把高的足，可以穩穩當當地放在地上。而那些去遠處販運貨物的駝隊，你若跟在他們后面，聽到的不是銅鈴丁冬，而是瓷鈴的清脆悅耳之聲。夜晚，勞累了一天的黨項人會與鄰居下一盤棋或坐在院子里借著月光吹塤，這些同樣都離不開陶瓷，就連他屋里蚊帳的掛鉤都是陶瓷制成的……”

事實上，在這段浪漫的想象里，作者忽略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即易碎的瓷器是如何伴隨它的主人游走草原甚至征戰南北的?這里面需要多少細心與柔情的呵護!同行的朋友告訴我，僅在1984~1986年的三年間，考古隊員在磁窯堡古瓷窯遺址上進行了三次系統發掘，共清理西夏窯爐三座、清代窯爐一座、西夏瓷器作坊八座、元代作坊一座，發掘面積約700平方米。發掘出土瓷器、瓷具、窯具3000余件，出土文物還包括大量墨書西夏文瓷片、墨書漢文西夏年款瓷片和西夏錢幣等。朋友還說，這里的瓷片堆積層厚達數米，手握著破損的瓷片，我想到的是它與一個民族的關聯:黨項民族長期生活于馬背，擅騎射。扁壺體態輕盈，非常適合在馬背上吊掛攜帶;瓷鉤、瓷鈴是他們常需的用具;牛頭瓷塤是黨項人喜愛的樂器;瓷駱駝、瓷馬、瓷羊等動物雕塑品與游牧民族生活息息相關;精制的小瓷人頭像，臉長鼻高、發式作禿頭狀，印證了西夏黨項族的禿發習俗……

面對落日的余暉，我想，文明如瓷，一擊即碎，但碎了的依舊是瓷。荒灘、烽燧、碎片……讓我觸摸到的是一個民族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