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風(fēng)土

洮河石硯

文房四寶，筆墨紙硯。硯，雖居其末，卻被古人譽為“文房四寶之首”。

硯之發(fā)端，歷史久矣，但常常被人念及的還是四大名硯，它們分別是廣東端硯、安徽歙硯、甘肅洮硯和山西澄泥硯。

洮河石硯簡稱為洮硯。

洮河發(fā)源于青海西傾山，曲折東行，經(jīng)甘肅碌曲、臨潭等縣，至岷縣轉(zhuǎn)頭向西北穿越臨洮盆地。洮河石硯就產(chǎn)于這一帶。南宋趙希鵠在《古硯辨》中寫道:“除端歙二石外，惟洮河綠石北方最為貴重，綠如蘭、潤如玉、發(fā)墨不減端溪下巖，然石在臨洮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為無價之寶。”如此之美譽，洮硯獨得，那洮河之石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石頭呢?

洮河石色呈綠或淡綠，酷似薄云晴天;石質(zhì)溫潤如玉，叩之無脆聲，渾樸而無火氣。這些綠色之石仿佛是洮河送給人們的一份精美禮物，它們或藏于大河深水之底，或寄身于卓尼縣的喇嘛崖，等待伯樂的到來。洮河石中的精品當(dāng)屬“鴨頭綠”，亦稱“綠漪石”，色澤綠、質(zhì)堅細，紋路似水波，若在綠色紋路間夾雜些淡淡的黃，則更名貴;次之是色澤深綠、石質(zhì)細潤的“鸚鵡綠”;再次之是色綠而又帶朱砂點的“柳葉青”。據(jù)行內(nèi)人講，以此為材的硯臺，“澀不損毫，滑不拒墨，發(fā)墨迅疾，久蓄不涸”——石之難求，之于硯，則更難求。偏遠西北的洮河石硯之所以能和端硯、歙硯平起平坐，躋身于中國四大名硯，這正是其間的秘笈。

在臨洮這座洮河靜靜流過的小縣城的博物館里，我曾見過一方民國年間的組合式硯臺。它靜靜地躺在那間偏陰的老房子里，默默地訴說著一段令人神往的古代書齋生活。立身硯前，仿佛能夠看到有一個身著青衣長衫的書生，在認(rèn)真地研磨、思索、寫作。北宋詩人、書法家黃庭堅賦詩贊曰:“洮州綠石含風(fēng)漪，能淬筆鋒利如錐。”據(jù)說，古代文人多有為得洮硯而千里迢迢來洮州一帶謀官——且不論其真與假，就這樣一個傳說，足以令人肅然起敬。

一方硯臺，實則是一片安寧的心靈家園。

黃河上的羊皮筏子

黃河上的羊皮筏子正在漸漸消失。

但是，如果把時間向前推50年、100年、200年，在滔滔黃河穿城而過的蘭州城，就能看到那一排排蔚為壯觀的羊皮筏子。

其實，皮筏子作為一種古老的水上交通工具，古已有之。《后漢書》里的“縫革囊為船”、《水經(jīng)注·葉榆水篇》里的“乘革船南下”、白居易在《長慶集·蠻于朝》中吟誦到的“泛皮船兮渡繩橋”都是羊皮筏子的前世。可見，自漢唐始，黃河一帶使用皮筏已屢見不鮮。而羊皮筏子作為古代“革船”之一種，簡述其做法，就是將山羊皮(因為山羊皮比綿羊皮厚實、經(jīng)久耐磨)浸水、暴曬、去皮、扎口、灌入食鹽和香油(蘭州人將這一過程謂之“渾脫”)，之后并排捆扎在細木架上，遂成。在“渾脫”的過程里，最充滿神秘色彩的就是自始至終，只需從羊頸部開口時動一次刀，余下的全靠撕、拉、攆、扯、挫等一系列動作，一點一點把羊皮從羊身上分離出來，使一張羊皮完整如好。

當(dāng)然，羊皮筏子有大有小，最大的皮筏用600多個羊皮袋扎成，載重高達30噸。待渡河時，將羊皮一面置于水中，皮筏順流而下，返回時，則由筏客扛于肩頭，步行至上游。在蘭州，在黃河奔騰而過的甘肅靖遠、景泰一帶，流傳著一則順口溜:“竄死一只羊，剝下一張皮，捂掉一身毛，涮上一層油，暴曬一個月，吹上一口氣，綁成一排排，可賽洋軍艦，漂它幾十年，逍遙似神仙。”其實，這正是羊皮筏子最真實貼切的寫照。

“羊皮筏子之利，在乎艄公之優(yōu)劣而不在乎筏子之善。”與羊皮筏子相依為命的，自然是艄公。在黃河邊一帶，都把艄公叫“筏子客”。

其實，他們只是一些深諳水性的“把式”。每天的生活，就是扛著筏子走到河邊小碼頭，將羊皮胎朝下放進水中，在木架子上鋪幾塊墊子，等客人盤腿坐好了，便開始劃槳，順?biāo)鳎煽腿说奖税丁＿@些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筏子客，過的是在浪尖上討飯吃的營生，據(jù)說，首次出行的筏子客，先要掛紅、放炮、焚香、祭奠河神。而且，平素也很少提及如破、沉、沒等不吉利的詞。 曾經(jīng)，在交通并不暢達的那個久遠時代，羊皮筏子就是人們?nèi)粘Ｉ罾锊豢苫蛉钡囊徊糠帧５F(xiàn)在，偌大一個蘭州城，已經(jīng)很難找到它粗獷的背影了。隨之消失的，是一段令人向往的手工時代的質(zhì)樸生活。

保安腰刀

李白詩曰:“君不能，學(xué)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每逢吟讀此詩我就會想象，在夜色深沉的青海大地上行走的哥舒翰究竟會帶一把什么樣的刀呢?

或許，會帶一把藏刀;或許，在月色下銀光閃閃的是一把保安腰刀!

保安族信奉伊斯蘭教，聚居在甘肅、青海交界的積石山下，現(xiàn)在已是保安族東鄉(xiāng)族撒拉族自治縣，少數(shù)散居在甘肅的臨夏回族自治州各縣和青海省的循化縣。積石山下，水草豐美，林木蒼郁，溪水潺潺，據(jù)說是大禹治水的源頭。保安腰刀是保安族傳統(tǒng)的手工藝品，主要集中在自治縣的大河家鎮(zhèn)、劉集鄉(xiāng)一帶。

保安腰刀與人們熟知的藏刀、蒙古刀齊名。和它們一樣，保安腰刀不僅是生活用具，亦是裝飾品，更是饋贈親友的禮品，因其造型優(yōu)美、線條明快而深受西北各族人民的歡迎，甚至，在阿拉伯國家也頗有名氣。

我曾在積石山見過一戶以制作保安腰刀為生的人家。主人姓馬，是刀匠世家。我對于保安腰刀的知識，幾乎全部來自于他的講述。比如，像“什樣錦”、“什樣錦雙刀”、“雅王其”、“波日季”、“一刀線”、“雙落”這些我至今都沒有完全理解的名字，都來自他言辭質(zhì)樸的教誨。這些保安腰刀的種類，我至今也沒有見全，但我能想象得出，那是一把把精美的刀子，或5寸，或7寸，或10寸，刀面上輔以龍、梅花等圖案，刀柄用什樣錦鑲嵌而成，金黃、翠綠、湛藍、黛黑、銀白、桃紅……五彩繽紛;刀鞘須銀白色，包著三道棗紅色的銅箍，鞘上端有小孔，掛一紫銅環(huán)子，顯得線條干凈、造型優(yōu)美。

據(jù)說，保安腰刀試刀時，將頭發(fā)橫放在刀刃上，只要輕輕一吹，頭發(fā)立斷。在這位老人面前，我真正見識了保安腰刀的削鐵如泥。老人右手持刀，左手握一鐵棒，刷刷刷幾下，鐵屑飛濺，而刀口不缺，刀刃不卷。 就像一只蝴蝶的輕盈承載了多少內(nèi)心的重量一樣，一把精美的保安腰刀，也需要時間的沉淀。聽當(dāng)?shù)匚穆?lián)的人講，保安腰刀的制作工序多達80多道，少者也有三四十道，設(shè)計、鍛打、淬火、鑲嵌、砸鉚，一道都不能少。僅制作刀柄一項，就要對黃銅片、紅銅絲、白鐵絲、牛角、塑料等不同材料分別進行加工，將其巧妙疊合膠鉚而成，然后雕繪圖案、拋光、打磨……

一把保安腰刀，就這樣橫空出世。

魅力花臉

小時候，村子里唱秦腔，我常常跑到后臺，看戲子們打花臉的場景。在戲臺的后面，躲在出口的臺階上，就能看見一個個戲子對著或圓、或方的鏡子，在自己的臉上涂抹，有的還有專門的人給他打花臉。

那時候，打花臉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很新鮮的事，遠比一場秦腔來得刺激和好玩。后來才知道，這也是一門藝術(shù)，是臉譜藝術(shù)，和其他民間藝術(shù)形式一樣，博大精深。臉譜有紅、白、黑三種原色，用來描眉、畫臉。一張張臉譜不但是一種角色、一種性格，更是一種命運。一出戲跌宕起伏的情感走向和復(fù)雜詭秘的人物性格，都要從這張臉上體現(xiàn)出來。這也正是臉譜藝術(shù)的至高境界，需要把它拿捏得準(zhǔn)確、到位，否則，就會差之毫厘而失之千里了。

天水是秦腔的發(fā)源地之一，自然在臉譜藝術(shù)上有它的積淀。天水曾經(jīng)有一個著名的戲班子，叫鴻盛社，它的臉譜歷經(jīng)幾代薪火相傳，獨具一格，既古樸大方、粗獷豪放，頗具西北風(fēng)情，又精雕細琢，深入人心，有著手藝人的細膩。這些臉譜主要集中在《封神演義》、《三國演義》以及《列國》等戲曲人物上。鴻盛社的臉譜以獨特的文化地域性、圖案裝飾性和技巧獨特性而成為坊間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

我至今沒有見過鴻盛社的一幀臉譜，但我見過一位天水臉譜藝術(shù)界響當(dāng)當(dāng)?shù)睦先?米新洪。

記得我小時候，他還在天水縣秦劇團當(dāng)團長，他的名字就在家鄉(xiāng)一帶名震百里。唱一臺戲，只要請來的是天水縣秦劇團，只要米新洪老人也來，幾乎是萬人空巷。

2008年的深秋，我拜訪了米新洪老人。在他緩慢的講述里，似乎很少談及臉譜。偶爾說起了，也只是重復(fù)著同一句話:“把人物拿捏準(zhǔn)了，就能動筆。”其他的，他談得并不多。他仿佛一個沉浸在往事里的人，只要說起曾經(jīng)在什么地方唱過戲，就會開懷大笑，像個小孩子。而實際上，他是天水臉譜藝術(shù)真正的創(chuàng)新派。《五臺會兄》里楊延昭的臉譜，就是他的杰作之一。他既參照川劇的色彩，又融入佛禪的諸多理念，從而開創(chuàng)了《五臺會兄》里楊延昭新的臉譜且被國內(nèi)秦腔界認(rèn)可。

聽米新洪老人講，以前，戲班子外出演出時，不少地方有“拓臉譜”的風(fēng)俗。等演出結(jié)束時，村民們就會拿出早早預(yù)備的上好麻紙，將扮演王靈官、關(guān)羽、鐘馗等類角色的臉譜拓下來，晾干，疊起來，藏于小小的紅布包里，系在小孩身上，用以避邪。有的干脆把拓來的臉譜掛在堂屋里，算是鎮(zhèn)宅之寶。

這樣的風(fēng)俗，現(xiàn)在似乎少了。

甘谷脊獸

在甘谷這座中國最早設(shè)立縣制的古老縣城里，流傳著這樣一支古老的謠曲:

土橋子的瓦碴

雙碾子的泥

史家坪的秀才多如魚

顯然，這是一支彰顯地域特色的謠曲。

其中的土橋子，即今甘谷縣永安村。村子不大，沿渭河而列，與渭河沿岸甘谷大地的其他村子相比，并無二致。而“土橋子的瓦碴”、“多如魚”之比喻者，初聽，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好端端一個村子，為什么偏偏要瓦碴遍地呢?那不就成了一片殘墟了嗎?這像是永安村的一個巨大秘密，令每一個聽到謠曲的人無端地生出種種猜想。

而它的謎底，就是與瓦碴有著聯(lián)系的脊獸。

脊獸，即中國古代建筑屋頂?shù)奈菁股纤卜诺墨F件，由瓦制成，高級建筑多用琉璃瓦。其功能最初是為了保護木栓和鐵釘，防止漏水和生銹，對脊的連接部位起固定和支撐作用。后來脊獸發(fā)展成古代建筑裝飾品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且有著嚴(yán)格的等級意義。不同等級的建筑所安放的脊獸的數(shù)量和形式，都有嚴(yán)格的限制。比如，正脊上安放吻獸或望獸，垂脊上安放垂獸，戧脊上安放戧獸，另在屋脊邊緣處安放仙人走獸。從最初對建筑的保護，到后來成為裝飾必需的一部分，這既是一門手藝綿延不絕的歷史，也是美的本身不斷發(fā)展的過程。

在這個村子生產(chǎn)脊獸的史頁里，有一個人值得記下來，他就是張海。

張海，字子壽，清同治十二年(1874)生。據(jù)說，此人身高體偉，虎額環(huán)眼，凜凜然有武將氣勢。據(jù)方志記載其人:

幼學(xué)燒制陶器磚瓦，23歲時在渭源馬鹿山拜中國脊獸大家北京王勤為師，捏燒龍、虎、鹿、馬、獅、貓頭、瞅兒。學(xué)藝三年，成其門下高徒。繼又在隴西首陽山拜陜西寶雞脊獸名家張德高為師，捏燒禽馬，得其真?zhèn)鳎祀x師自掌門戶，獨立捏燒脊獸。海并不以此為足，游學(xué)各寺廟，觀摩高手名作及模仿殿宇粉壁鳥獸、花卉圖形，還詳細觀察翎毛走獸的實物體形與動、靜狀態(tài)，苦心鉆研，精益求精。至40歲時，其藝更上一層樓，遠超其師……當(dāng)時張海所制脊獸廣臥于甘谷、武山、隴西、渭源、天水、秦安等縣的名山大寺及官宦人家屋宇，藝名遠著，人皆因以號為“大獸”。

就這樣，張海埋首于這項既能安身立命又能醉心于手藝的泥塑當(dāng)中。

張海膝下有五子十五孫，個個皆通捏獸技藝。次子張全盛秉性聰慧，才資過人，操藝居首。1932年在隴西首陽山，他捏燒的脊獸，高臥于伯夷叔齊殿頂，于古祠巍然壯觀里顯出另一份雅致，深得隴渭民紳稱譽。

1984年，張海三世孫仁義、高義、西來及四世孫云中、啟榮等遠赴河南，與全國很有名氣的新鄉(xiāng)市琉璃師楊謀合作，互相交流技藝。楊謀學(xué)得捏制脊獸手藝，仁義等學(xué)得琉璃之法。

就這樣，一個家族將一門手藝傳承、發(fā)展。他們更像是優(yōu)秀的詩人，通過一雙手，讓泥土說話，仿佛訴說著大地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