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9日凌晨,北京中關村。有“中關村第一人”之稱的陳春先辭世。這一天,他70歲的生日剛剛過去三天。
1980年10月,中國最頂尖的核聚變專家、46歲的中國科學院物理所研究員陳春先從美國考察回來,這已經是他兩年里第三次訪問美國了。這幾次出國讓他印象最深的倒還不是美國同行的學術進步,而是那個國家在技術產業化上的擴散能力。他每次都會去兩個地方,一是西部的硅谷,還有就是東部的波士頓“128號公路”。走在那兩條房屋低矮、叢木蔥綠的狹長地帶,他突然萌生了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激情。陳春先是當時國內最有前途的新生代科學家,在1978年,中科院評聘了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批教授級研究員,一共只有10人,陳春先與后來成為“時代偶像”的數學家陳景潤一起在榜。而此次的硅谷之旅卻徹底地改變了他的人生。
回國后,他向上級寫報告提出,中國應該建設自己的“硅谷”,他寫道,“美國高速度發展的原因在于技術轉化為產品特別快。科學家和工程師有一種強烈的創業精神,總是急于把自己的發明、專有技術和知識變成產品,自己去借錢,合股開工廠。”在他的方案中,甚至已經圈定了“中國硅谷”的地點,那就是他工作所在的中關村。
陳春先在報告中說,“我們在中關村工作了20多年,這里的人才密度絕不比舊金山和波士頓地區低,素質也并不差,我總覺得有很大的潛力沒有挖出來。”
如果僅僅是這樣寫寫報告、講講話。倒也罷了,陳春先卻是想真的把自己當成試驗品全部地投進去。在回國后的兩個月里,他狂熱地四處呼吁,向各個部門寫報告提建議,終于,北京市科協認可了他的這個想法,同意借給他200元錢,并開證明準許他在銀行開一個賬戶。12月23日,在美國硅谷傳奇的鼓舞下,陳春先在中關村一個倉庫的一角辦起了國內第一個民營科技實體:“北京等離子體學會先進技術發展服務部”。跟陳春先一起跳進商海的還有中科院物理所、電子所、力學所的14個科研人員。日后,中關村成為中國最重要的科研產品集散地,陳春先無疑是第一個先驅。1980年的北京之冬十分寒冷,整個12月共下了六場鵝毛大雪,有報道說,這年冬天的下雪量是近二十年來最大的一次。陳春先騎著自行車日日踏雪跑業務,他的服務部在開業兩個月后終于接到了第一單生意,海淀區一個街道小廠的廠長問上門兜售業務的核聚變科學家陳春先:“你能幫我們解決一下電源上的問題嗎?”陳春先愣了一下,然后說,“當然能,你可以給多少錢?”
中關村要真正熱鬧起來,還要等三到四年。在陳春先辦服務部的當時,卻引起中科院內外很大的震動,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不務正業。這時,出身巴蜀的陳春先表現出川人特有的倔犟。他像瘋了一樣地四處去跑業務。這位研究艱深的核聚變技術的科學家不得不為15個人的生存做“稻粱謀”。在創業的第一年,他的服務部有了兩萬多元的收入,這在當時不算是一個小數目,陳春先因而給大家每人每月發了15元的津貼,這件事在清貧的中科院里頓時濺起軒然大波,告狀的人忿忿地說,陳春先搞歪門邪道。居然自己給自己長了兩級工資。到1983年,陳春先簽訂了27個合同,與海淀區的4個集體所有制的小工廠建立了技術協作關系,還幫助海淀區創建了海淀新技術實驗廠和3個技術服務機構。陳春先為服務部所設定的經營原則后來成為中國民營高科技公司創辦的共同規律,那就是:科技人員走出研究院所,遵循科技轉化規律,市場經濟規律,不要國家撥款,不占國家編制,自籌資金、自負盈虧、自主經營、依法自主決策。在他被懷疑、辱罵和嘲笑的身后,漸漸地,在中關村一帶出現了零星的技術小公司。在媒體的報道下,陳春先的實踐引起了上層的關注,當時主管經濟工作的胡啟立、方毅都做了批示,對他大為褒揚。
在這些舉措的觸動下,海淀區放寬了中關村辦公司的政策。1984年,四通、信通、科海、京海及后來非常著名的聯想公司相繼誕生,“中關村電子一條街”初具規模,到1992年,這里的民營科技公司已達到5180家。
那是一場體制外的“實驗”。雖然“服務部”每年能有兩三萬元的收入,能夠給業務骨干每月發10多元的津貼。但是,它的運作與分配方式與傳統科研體制“水火難容”,陳春先和他的“服務部”幾乎被由此而引發的輿論旋渦所吞沒。
據陳春先的兒子陳新宇回憶,當時,陳春先經常在家里和一位“所長叔叔”通電話,交談的內容都是對“服務部”的不同意見,兩個人爭吵得很厲害,最嚴重的時候,陳春先的聲音都哽咽了。
陳春先顯然不是一個優秀的經營者,在他的首倡下,中關村日漸規模膨脹,而他的公司卻始終委靡不大,與聯想、方正、同方等后起之秀不可同日而語。十多年來,他多次卷入經濟糾紛,甚至還先后兩次遭人綁架。他對人感慨說:“思想活躍也好,能悟出潛在的增值地方也罷,都不等于能夠辦好公司。相反,辦好公司的企業家大都是搞營銷、搞金融,有很強管理能力的人,而不是真正的科學家。我不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這一點沒有什么好回避的。”
陳春先在科學院是公認的思想活躍者,而且是公認的敢打敢拼的人。要不他也不會到美國,看了硅谷,回來就要在中國辦硅谷。
但是,在創業過程中,他這種敢于實踐的性格的另一面——急于上手,對市場風險估計不足,也顯現了出來。
1983年4月,陳春先成立了“華夏所”。“華夏所”的業務模式仍然延續了當年“服務部”的做法。它利用人才優勢和機制優勢。曾承接過中科院委托的高精度恒流恒壓電源項目等重要工程。
但是,它最后還是在市場的風險中倒了下來。因為與中科院器材供應站一個300多萬元的合同糾紛,“華夏所”陷入了長達5年的訴訟之中,最終成為民營科技企業發展歷程中的一個遺憾。
他曾分析過自己失敗的原因:“根本問題還是在于我很長時間在科學院工作,我有一些特點、個性和追求的東西也不太符合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的規矩。要有一個脫胎換骨的深入改變,這要比年輕一代更困難一點。”
當然誰也不能就此論定陳春先是一個失敗者。因為在他“第一個”示范的基礎上,上世紀八十年代已經形成了舉世聞名的中關村電子一條街,1988年誕生了中國第一個高科技園區——北京新技術開發試驗區,1999年誕生了包括一區七園的中關村科技園區,2002年美國《新聞周刊》將中關村評選為世界八大新興文化圣地之一。他去世后兩年,中南海聽取了中關村的呼聲,形成了建設創新型國家的戰略決策,并于2009年初批復確定建設中關村國家自主創新示范區。這些,都應該寫進陳春先的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