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人性善,不如說人性惡更加接近于唯物主義。
什么是“人性學”?就是專門研究人性的一門學問。什么是中國的“人性學”?就是側重于研究中國“國民性”的一門學問。
為什么必須著手這樣的研究?因為任何的社會或時代,人性的優質化才是最根本的進化。
中國近三十年的自然科學成績斐然,這是任何人都必須承認的。至于社會科學的進展速度和開發深度如何,似乎還不能采取十分樂觀的態度。三十年前做為思想科學解放的第一信號。是有關“真理標準”的大討論。伺候牽動出的思想解放和生產力解放。當然要大大謳歌。但我們又必須正視所有的那一切啟動,社會機器的主軸和主杠桿及其發揮的作用,大都源于政府(官方)的意志和指令。做為社會科學本身,伺候的主要業務是對上述意志和指令的注解和發揮?;谶@種習慣,把社會科學本身搞得生動活潑也有較大的難度。
社會科學本身有沒有自己的獨立性極強的業務呢?有!其一便是在關注社會現象、社會機制、社會活動之余、分出較大的興趣和能力去研究人深深,研究人性本身,研究中國國民的人性本身,并立足于將中國的人性本身建設好!
而建設好、研究透的基本前提是正視。
無論古代、前代還是當代,中國涌現出的圣賢、志士、英雄、卓人絕對如過江之鯉,這無疑是我們研究中國優質人性的必讀材料。但光去搜集這樣的閃光材料成不成呢?不成。幾千年來,將中國出現過的惡魁、匪首、叛徒、漢奸、小人、懦夫串連起來,在總量上也未必少于外國。這同樣是研究中國人性不可缺少的閱讀材料。
如果嫌那樣的材料太古、太遠,不妨選讀近幾十年的材料。如果我們把汶川大地震中涌現出的感天動地大德之人、大德之事重讀一遍,再把“文革”中近于匪行、匪患的人和事重讀一遍,兩者加在一起就更能入深的理解人性、國民性了。
要想讀懂中國的人性,必須讀懂人類(不分民族和國家)的基本人性。我們中國和可能是專門探討人性最早也最多的國家。自老莊、孔孟有關人的認識和解釋之始,此后兩千余年各種有關講述人的學問,也有長長的一大串或重重的一大堆。如道學、理學、仁學、心學,以及從外來宗教或外來學說借用過來、發揮出來的解人之學,加在一起不知有多少!連專門寫給兒童的啟蒙讀物《三字經》,第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這可能是對人性的基本見識了。也就是說,中國是把“性善論”當成精神帥旗的國家。到了后來,索性將我們中國人(或曰中國國民)譽稱為“勤勞勇敢的中華民族”,或“英勇不屈的中國人民”,以及后來的“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戰無不勝的、英雄的中國人民”,等等。這樣理解人性,尤其是我們中國人的人性,對不對呢?當然也對。有沒有解釋粗了、解釋偏了、解釋淺了、解釋錯了的時候呢?必須承認:也有。
關于什么是準確而完全的人性呢?這就要聽聽被世界公認、被我們中國尤其無比崇拜的一位偉大人物的話。這位偉大人物叫恩格斯,他在他的《反杜林論》中,有兩句是專門注解人性的。一句是:“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相統一”;一句是:“與其說人性善,不如說人性惡更加接近于唯物主義?!?/p>
后一句話聽起來,很可能不順耳。尤其是我們中國人聽慣了“人之初,性本善”,或習慣于自稱“我們勤勞勇敢的中國人民”,一聽到人性原來是趨惡的,怎能接受!但在實際上,恩格斯對人性中惡性因素的正視和批評,恰恰是對人類的關愛和負責。比那些將人性虛夸為鮮花美玉的人來,在文明品味上不知要高多少!世上有些人接受了這樣的批評,從而在道德上苦苦自修,這才使其成為君子、仁人、智者。反倒是誰在“人之初,性本善”暖床上多年而不起身的人,最終淪為愚人和惡人的可能性極大。
毛澤東曾將魯迅定為空前的民族英雄,其中包括魯迅對中國人民的熱忱。而魯迅的熱忱表現在那些方面呢?其一便是對中國國民性的尖銳批評。魯迅寫的有關剖析中國國民“劣根性”的文章,太多太多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魯迅的《阿Q正傳》,勾勒出的阿Q輪廓,正是給我們中國人畫出的精神肖像。而真正看懂了這幅畫且又接受了魯迅的警示,繼之自尊、自立、自強的人,才真正成了“站起來的中國人民”。反倒是始終陶醉于阿Q式“精神勝利”的人,一輩子或幾輩子都可能是這樣那樣的阿Q。你如果不信,就不妨回憶一下當年的“文革”。千千萬萬的“造反派”,尤其是打砸搶行為,其實他們都是阿Q的嫡派或支派子孫!
當年我們隊“無產階級”、“工人階級”一詞。喊得很響。其實真正的工人階級,或由工人構成的階級,是西方大工業生產出現之后的事。由中國小農式生產方式、小農式傳統意識派生出的人群,哪里會形成“工人階級”!哪里會懂得什么是“階級”。故而當年我們強調的“階級斗爭”,無非是各式小農大小私利、大小權力的一種膨脹,是對各式權爭利爭的一種煽動和借用!這時中國的人性中,匪行因素占的比例也不少。
時代的真正進步是個緩進過程,靠驟然性的“發動”是不成的。經濟杠桿成為社會的主杠桿,這是對的。為此而創造出的種種偉業,必須承認和贊美。但是中國人性的演進狀態,卻是更大更大的議題。
當年毛澤東主席向全世界宣布“中國人民站起來了!”這無疑是很值得歡呼慶祝的事。但是由于我們當時的認識能力所限,尚不能分辨“人民站起來”和“人性站起來”的區別。此后的一系列以“運動”形式演繹出的惡性事件,都和我們的“人性尚未站起來”有關。
明智的、高品位的、真正對人負責的學說或學術,無不首先立足于對人性、國民性中劣質因素的批評(當然主要是善意的批評),而不是滿足于或陶醉于虛泛式的抬捧。以中國而論,它的前身既是小農積習的汪洋大海。又是“等級觀念”、“階級現象”最頑固的國家。與“人類解放”或“解放全人類”的距離甚遠,不都必須批評!而批評,才是對中國人民的嚴肅負責。從某種意義上說,社會科學的任務首先是對社會現象、對人性質量不足之處的動情批評!光是大唱頌歌、大寫贊美詩。是演員或三流作家的事,與真正的社會科學工作者毫不相干!當然,嚴肅批評也是謾罵、呈刁的天敵。
至于我們搞社會科學的人為什么至今仍未達到“人性批評”的深度,這里頭包括智能不達標的原因,還有另外不便去說的原因。
(作者系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作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