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佉盧文在鄯善地區流行的原因

2009-12-31 00:00:00張秀萍

絲綢之路 2009年22期

[摘要]本文較為詳細地梳理了漢文古籍對佉盧文的記載及其在中亞的傳播線索，在此基礎上，對鄯善、精絕與出土佉盧文書最多的尼雅遺址的對應關系進行了考述，認為起源于古代犍陀羅地區的佉盧文字在鄯善地區流行的原因，與當時的商貿、地域、軍事、政治、宗教等內外因素緊密相關，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促成了語言的演變。

[關鍵詞]佉盧文;犍陀羅;鄯善地區

[中圖分類號]K877.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09)22-0011-03

佉盧文是起源于古代犍陀羅、后來流行于中亞廣大地區的一種文字。佉盧文是拼音文字的一種，字母從右到左橫行書寫，與阿拉伯文相似。這種文字原流行于印度西北部地區，用以書寫印度俗語，最后被當時另一種文字婆羅密文字所取代。現存最早的佉盧文字是公元前251年阿育王的碑銘。在中國境內發現的書寫有佉盧文的文字資料，按性質大體分兩類:一類為漢佉兩體錢，一類是與社會經濟生活密切相關的各種文書。目前，在我國發現的佉盧文字、文獻、文物，大多數可釋讀，學術界一般公認這些文字資料分屬于古代于闐與鄯善兩個王國。這些寶貴的考古資料有助于我們了解西域古國于闐、鄯善的歷史以及它們與周邊國家的關系，對研究當時社會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宗教等有重要意義。這個地區為什么會使用佉盧文字，并用這種文字書寫自己民族的語言?本文擬就這個問題作一些粗淺的分析。

一、漢文古籍對佉盧文的有關記載

要了解佉盧文在鄯善地區的流行，有必要先從漢文古籍的有關記載中梳理一下其發展脈絡。最早提到這種文字的是梁僧祐《出三藏記集》卷1《胡漢譯經音義同異記》，其文云:“昔造書之主凡有三人，長名曰梵，其書右行;次曰佉樓，其書左行;少者蒼頡，其書下行。梵及佉樓居于天竺，黃史蒼頡在于中夏。梵佉取法于凈天，蒼頡因華于鳥跡。文畫誠異，傳理則同矣。仰尋先覺所說有六十四書，鹿輪轉眼筆制區分;龍鬼八部字體殊式。唯梵及佉樓為世勝文，故天竺諸國謂之天書。”①又唐道世《法林珠苑》卷15《千佛篇#8226;游學部》載:“昔造書之主凡有三人，長名曰梵，其書右行;次曰佉盧，其書左行;少者蒼頡，其書下行。梵及佉盧居于天竺，黃史蒼頡在于中夏。梵佉取法于凈天，蒼頡因華于鳥跡。”②唐玄應《一切經音義》卷17云:“佉樓書，應言佉路瑟吒，謂北方邊處人書也。”③段成式《酉陽雜俎》卷11云:“西域書有驢唇書、蓮葉書、節分書、大秦書、馱乘書、牛書、樹葉書、起尸書、石旋書、覆書、天書、龍書、鳥音書等，有六十四種。”④

從以上記載可以得出這樣一些結論:這種從右至左書寫的驢唇文，音譯佉樓文、佉盧文、佉路瑟吒文或佉盧虱吒文，流行于古代印度北方邊陲及西域地區。佉盧文在鄯善地區的流行與地域有關。馬雍先生根據英國著名語言學家布婁(T.Burrow)的考察，做了個推想:“佉盧文字就是在古波斯帝國征服印度河流域的時代由喀布爾至白沙瓦一帶地區的居民發明的。”⑤佉盧文在鄯善地區的流行應該與地域有關。下面我們通過了解佉盧文在中亞地區的傳播來印證其與地域的關系。

二、佉盧文在中亞地區的傳播

根據印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發現的阿育王碑銘可知，公元前3世紀，印度孔雀王朝在各地頒布的法敕是用不同文字寫成的。“印度各地普遍使用婆羅密文，阿富汗的坎大哈地區用希臘文和阿拉美文，阿富汗拉格曼和巴基斯坦拉瓦爾品第古代炟叉始羅地方用阿拉美文，惟巴基斯坦白沙瓦的曼色赫拉和沙巴茲迦希兩地用佉盧文。這就有力地證明，佉盧文在當時僅通行于巴基斯坦的白沙瓦——古代犍陀羅地區。”⑥公元前2世紀初，佉盧文從犍陀羅傳入興都庫什山以南。這里的希臘化王國君主巴克特里亞君主鑄造了許多一面為希臘文一面為佉盧文的雙語錢幣。阿富汗發現的早期佉盧文碑銘屬于公元前1世紀賽種王朝阿澤斯(Azes)時期。后來安息王朝岡底非斯(Gondopharnes)統治喀布爾河流域、克什米爾、坦叉始羅至印度旁遮普一帶時，先后鑄造了大批佉盧文錢幣，將佉盧文傳播到更為廣闊的區域。

活動于我國敦煌和祁連山之間的月支人，于公元前2世紀中葉西遷至中亞阿姆河流域和錫爾河流域，他們首先征服大夏并承襲了當地土著使用佉盧文的傳統。月支人在百年之內迅速擴張，先后征服喀布爾河流域、克什米爾、印度河流域以至恒河中游地區，建立起以犍陀羅為中心的貴霜王朝。該王朝的建立者丘就卻(KujulaKadphises)鑄造的錢幣已開始使用佉盧文。考古工作者在今印度西北、巴基斯坦、阿富汗和蘇聯境內發現的佉盧文碑銘和錢幣大多屬于貴霜王朝的遺物。自貴霜王朝迦膩色伽(Kaniska)王開始，貴霜碑銘逐漸采用婆羅密文。公元3世紀中葉，貴霜受外敵入侵，趨于瓦解，原貴霜境內的部分地區仍有以貴霜為稱號的諸侯割據，史稱小貴霜或后貴霜，屬于這一時期的佉盧文碑銘已寥寥無幾。后貴霜王朝維持到大約公元4世紀中葉，因懨噠人入侵而結束。

佉盧文在印度逐漸消失的同時，我國塔里木盆地四周的于闐、鄯善和龜茲等古代綠洲王國卻出現了佉盧文資料。處于絲綢之路南道通往犍陀羅交通線上的于闐、鄯善，在地域上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據此我們是否也做一大膽的推想，犍陀羅地區某一地區由于佛教傳播或軍事征服及自然原因，造成大量這一地區的居民搬遷至處于絲綢之路要道上的鄯善王國境內的某一地方定居，從而影響了這一地區的文化，而這樣一個地區和正史中記載的一個小國——精絕可能對應。

三、正史中有關鄯善、精絕的記載

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曾四次到新疆大沙漠做考古調查，獲得了大量佉盧文書。“經編號整理的接近千件，著錄發表的也有778件之多。它們絕大多數出自尼雅遺址(721件)，少數出自樓蘭遺址(48件)、安迪爾遺址(6件)和敦煌漢代長城烽燧遺址(3件)。”⑦由此可以看出，中國境內的佉盧文主要發現地為尼雅遺址和樓蘭遺址，而尼雅遺址出土的佉盧文書在數目上遠遠大于樓蘭遺址，這種狀況說明這種文字的使用范圍集中在鄯善王國的境內。

《漢書#8226;西域傳》云:“鄯善當漢道沖，西通且末七百二十里。自且末以往皆種五谷，土地草木，畜產作兵，略與漢同，有異乃記云。”⑧又云:“精絕國，王治精絕城，去長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戶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勝兵五百人。精絕都尉、左右將、驛長各一人。北至都護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戍盧國四日行，行地空，西通扜彌四百六十里。”⑨又《后漢書#8226;西域傳》云:“武帝時，西域內屬，有三十六國。漢為置使者、校尉領護之。宣帝改曰都護。元帝又置戊己二校尉，屯田于車師前王庭。哀、平間，自相分割，為五十五國。王莽篡位，貶易侯王，由是西域怨叛，與中國遂絕，并復役屬匈奴。匈奴斂稅重刻，諸國不堪命，建武中，皆遣使求內屬，愿請都護。光武以天下初定，未逞外事，竟不許之。會匈奴衰弱，莎車王賢誅滅諸國。賢死之后，遂更相攻伐。小宛、精絕、戎廬、且末為鄯善所并。渠勒、皮山為于窴所統，悉有其地。郁立、單桓、孤胡、烏貪訾離為車師所滅。后其國并復立。永平中，北虜乃脅諸國共寇河西郡縣，城門晝閉。十六年，明帝乃命將帥北征匈奴，取伊吾盧地，置宜禾都尉以屯田，遂通西域，于窴諸國皆遣子入侍。西域自絕六十五載，乃復通焉。明年，始置都護、戊己校尉。及明帝崩，焉耆、龜茲攻沒都護陳睦，悉覆其眾，匈奴、車師圍戊己校尉。” ⑩

尼雅遺址出土的佉盧文文書，從內部向人們展示了精絕這個西域古國的歷史風貌。在尼雅，人們同時看到了西亞的玻璃器皿、希臘風格的藝術品、印度的棉織物、黃河流域的錦絹、漆器、銅鏡、紙片等，又證實了尼雅是絲路古道上重要的國際經濟文化交匯點。

斯坦因將經過解讀的佉盧文資料加以研究，將文書中提到的地名經過對比，認為 chadota即是《漢書》中所記的“精絕”。“而中國學者王國維和羅振玉從傳統的考據學角度對《漢書》等歷史典籍進行了考證，并結合斯坦因的考古發現資料，認為尼雅遺址是漢代的精絕國故址。”

四、總論

在兩漢時期，史書并未記載鄯善本地居民有自己的文字，從該地區出土的后漢時期的漢文木簡得知，當時鄯善、且末一帶的上層貴族曾使用過漢文，在文化上漢化程度較深。

林梅村在《佉盧文時代鄯善王朝的世系研究》一文中推論出，東漢末年佉盧文傳入塔里木盆地。至于佉盧文是如何傳入塔里木盆地的，目前學術界尚無統一說法。“西方和印度學者認為，它是貴霜王朝統治塔里木盆地的結果;日本和我國一些學者指出，它是貴霜難民遷入塔里木盆地的產物。”此論似乎有一定的道理，因為薩珊帝國興起，貴霜在西北印度的勢力崩潰，不排除一些貴霜人可能被迫流亡他鄉的可能。鄯善國的佉盧文資料的年代大體在3世紀三四十年代至4世紀三四十年代之間。在該階段鄯善國官方突然大量使用佉盧文，這種突然性顯然是受到外界的強烈影響所致。其影響源就是流落到鄯善國的貴霜人，鄯善國境內具有犍陀羅風格的佛寺遺跡和佛教藝術，其時代幾乎都是3世紀前半期以后。“因此，似可認為佛教和佛教藝術在鄯善國的流行和發展，主要與貴霜衰亡后有相當一部分貴霜人流落到鄯善國的情況密不可分。”黃文弼先生也認為:“樓蘭有晉泰始五年(269) 年號之木簡，為公元后第三世紀之遺物。由此言之，是貴霜王朝影響之東漸，與佛教之傳播，始于公元后第二世紀之中期，至第四世紀之初期，亙二百余年矣。據此，是鄯善佛教非得之迦濕彌羅，而為由大月氏人所傳入，似可肯定。”

但是，僅靠流落他鄉的貴霜人的流入，立即就能讓一個王國突然使用其文字，未免有點太牽強。但也不排除鄯善王國某一國王借鑒佉盧文的形式來表示自己王國的語言，一方面可顯示自己王國境內各個民族的統治，另一方面向控制該王國的漢政權標榜自己的強大。就像元朝忽必烈創立八思巴字政策一樣。

黃文弼先生把貴霜王朝影響之東漸與佛教之傳播聯系似更可信。至于貴霜王朝統治塔里木盆地的說法，其史實依據為《大唐西域記》中“迦畢試國”條:“大城東三四里。北山下有大伽藍。僧徒三百余人。并學小乘法教。聞諸先志曰。昔健馱邏國迦膩色迦王。威被鄰國化洽遠方。治兵廣地至蔥嶺東。河西蕃維畏威送質。迦膩色迦王既得質子。特加禮命寒暑改館。冬居印度諸國。夏還迦畢試國。春秋止健馱邏國。故質子三時住處。各建伽藍。今此伽藍。即夏居之所建也。故諸屋壁圖畫質子。容貌服飾頗同中夏。其后得還本國。心存故居。雖阻山川不替供養。故今僧眾每至入安居解安居。大興法會為諸質子祈福樹善。相繼不絕。以至于今。”余太山先生用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西域南北道綠洲國的“兩屬”現象及其形成的條件，探究迦膩色迦在位期間的貴霜曾是否征服蔥嶺以東，南北道綠洲諸國的問題。他提出:“東漢對西域松弛的控制正使綠洲諸國稱臣東漢的同時役屬貴霜成為可能。”那么，這些地區既有可能受到貴霜民族文化熏染，同時又受漢文化的影響，從而會出現佉盧文與漢文并行的局面。尼雅遺址出土漢文簡牘與佉盧文簡牘即為佐證。

另外，還有一點值得一提。歷史上的西域民族，活動在著名的絲綢之路上，其文化的一個顯著特點是都有深厚的經營商業的傳統。而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印間的貿易往來除南方的海道外，便是“雪山道”。該道經過塔什庫爾干出明鐵蓋山口，沿噴赤河上游西行，至昆都士或巴爾克南后，東南向越興都庫什山，經過喀布爾，白沙瓦，進至泹叉始羅、旁遮普。這條道正好在使用佉盧文的地區。穿梭在這條商道上的商人及佛教徒也應是不容忽視的傳播力量。言語服務于人們的交際目的，為了商業交流的便利，接受佉盧文也是情有可原的。

總之，鄯善地區流行佉盧文書，是各種力量綜合作用的結果，既受佛教傳播、商業交流方面的影響，又與當時地域、政治、軍事背景密切相關。有的學者甚至指出，尼雅是古中國、古希臘、古印度和古波斯這四大古代文明在地球上的一個罕見的交匯點。由此看來，佉盧文所承載的文化信息不容低估。

[注釋]

①梁#8226;僧祐:《出三藏記集》卷1《胡漢譯經音義異同記第四》，頻伽藏。

②唐#8226;道世:《法林珠苑》卷15，千佛篇第五之三，游學部。

③唐#8226;玄應:《一切經音義》，叢書集成。

④唐#8226;段成式:《酉陽雜俎》卷11，“廣知”條。

⑤馬雍:《古代鄯善、于闐地區佉盧文文字資料綜考》，《西域史地文物叢考》，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64頁。

⑥⑦林梅村:《沙海古卷——中國所出佉盧文書(初集)》，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11頁、第16頁。

⑧⑨漢#8226;班固:《漢書》卷96上《漢書#8226;西域傳》，中華書局，第3880頁。

⑩宋#8226;范曄:《后漢書》卷78 《后漢書#8226;西域傳》，中華書局，第3451頁。

劉文鎖:《尼雅考古研究綜述》，摘自《樓蘭文化研究論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35頁。

林梅村:《中國所出佉盧文研究綜述》，《新疆社會科學》1988年第2期，第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