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佛教自印度傳入中國,在魏晉時期得到了極大發展。而處于絲綢之路上的重鎮——敦煌,成為東西方文化交流的驛站。為了祈福禳災,抄寫佛經成為當時社會的風尚,而此時的字體正處于隸書向楷書的過渡時期,大量佛經抄寫形成一種定式。這種抄錄經書的字體人們稱之為“寫經體”,時間從西晉至宋真宗景德年間,歷700年之久,清晰完整地展現了中國楷書的演變歷程,同時形成了“南貼北碑”之外新的一種書法審美風格。敦煌學的研究已蔚為大觀,敦煌寫經書法也應該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從而為中國傳統書法藝術注入新的血液。
[關鍵詞]敦煌遺書;寫經體;楷書演變
[中圖分類號]J29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3115(2009)22-0096-03
敦煌是絲綢之路上的樞紐,歷史上中西貿易、經濟、文化、宗教交流十分繁榮,司馬彪在續《漢書#8226;郡國志》時引他人的話說敦煌是“華戎所交大都會也”。裴矩《西域圖記序》說:“總湊敦煌,是其咽喉之地。”敦煌地接西域,是我國最早接觸佛教的地區之一。諸如鳩摩羅什、玄奘、法顯等中外著名的高僧,都在敦煌留下過足跡。公元3世紀末,高僧竺法護游學西域諸國,求得大量佛經,歸國后在敦煌建立了專門的佛經翻譯場所,很多佛經從這里傳入中原。
一、敦煌寫經的形成
佛教興起,敦煌有了寺院,隨之開鑿石窟。除了僧眾,不論俗人、官員、普通民眾,為了積德行善,都在修建佛窟。經年累月,數量增多,莫高窟被稱為“千佛洞”,成為當時的佛教圣地。人們為了求福納祥和獲得心理的慰藉,經常做各種佛事,而在各種敬佛的方式中,最普遍的就是寫經。六朝以來最流行的典籍,都有明訓,寫經抄經,受持讀誦,有極大的功德。如《妙法蓮花經#8226;普賢菩薩勸發品》云:“若有受持讀誦,正憶念,修習《法華經》者,當知是人則見釋伽牟尼佛。”即便是今天的佛經讀物還是這樣,很多書后印有“印造佛經佛像之十大利益”,“印經說法有五種福”,更多的佛經讀物印有“歡迎翻印,輾轉流通,普勸念佛,功德無量”或“結緣贈送,歡迎翻印,功德無量”。抄寫佛經,念誦佛經,功德無量。所以,在佛教大興的魏晉,寫經、抄經成為一種普遍社會現象。寫經者除了僧侶,還有普通民眾、居士、文人、商人、手工業者,更有王公大臣及社會各個階層的人士。有一定文化的佛教信徒,是自己來寫經,但更多的信徒是雇傭專人寫經,所以,寫經在當時成為一種職業,寫經者被稱為“經生”。經生的收入水平和他們的書寫水平有聯系,寫經高手生活要好一些,大多數的經生只能維持生計。《舊唐書》卷189下《王紹宗傳》記載:“紹宗,揚州江都人也。少勤學,遍覽經史,尤工草隸。家貧,常傭力寫佛經以自給,每月自支錢足即止,雖高價盈信,亦即拒之。寓居寺中,以清靜自守,垂三十年。”寺院的寫經有一套專門的組織機構,有經生、官經生、書手、楷書手、校書手、典經師等組成。經書的抄寫每個時代的形式稍有不同,但大致的形式是約定俗成的。首先在專用的寫經用紙上畫出界格,在經文起首處標明題目、品名,然后是正文的抄寫,卷尾的落款則相當煩瑣,要寫明抄寫的時間、地點、寫經人的姓名、用紙的數量、裝潢手、初校手、再校手、三校手、詳閱、判官、監制等,有的竟達十余項之多,說明當時寫經的莊重和嚴肅程度。佛教大興,寫經形成熱潮,成就了數以萬計的敦煌寫經。陳寅恪先生指出:“藝術的發展多受宗教之影響。”(見《金明館叢稿#8226;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敦煌寫經書法的發展更是如此。
二、寫經體的確立和書法風格特征
在沒有印刷術的當時,造就了一大批寫經的高手,這些人或有書法的傳統,或由于當時社會的需要而學習書法,在這種寫經的社會氛圍中,他們的書法得到發展。由于經書抄錄有統一的形式要求,經過幾百年的發展,使寫經書法形成特有的用筆、結構和章法,形成獨有的寫經書法風格,在書法史上被稱為“寫經體”。敦煌遺書最早有題記的寫卷為西晉永興二年(305),最晚的寫卷為宋真宗景德三年(1006),時間跨度為七個世紀。從書法史的角度來看,這700年,正是中國書法發展的鼎盛時期,也是從兩晉南北朝的王羲之、王獻之,到隋唐的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再到宋代蘇、黃、米、蔡,也即書法史上的“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這三個書法時代都在這700多年發展形成。敦煌寫經書法與主流書法相互融合、相互影響,而又具有相對的獨立性。敦煌經卷最早起于西晉,這時的字體正處于隸書向楷書的過渡時期,魏晉時期的敦煌經卷還帶有明顯的隸書意味,類似流行于世的鐘繇楷書。敦煌遺書中大部分是佛經。由于抄錄佛經典籍的鄭重及便于手寫、方便、易認和實用的需要,字體均為小楷,并且持續了700年,這就和歷代的其他書法遺跡不同。歷代書法遺跡中有甲骨、金文、碑刻、摩崖、磚銘、帛書、簡牘、文稿、尺牘等眾多形式,書體及大小也是種類繁多。敦煌寫經主要是楷書,而且是小楷,書寫工整清楚,通篇從結體、筆法和章法布白形式,都趨于統一穩定,形成了一定的范式,故而在書法史上將其稱為“寫經體”,數量有4萬多卷,時間跨越七個世紀,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書法風格。當然,風格的統一,不是說700年間的書體、書風是完全一樣的,而是隨著時代的發展,書法風格在總體風格之下,呈現出更多的面目。寫經體是楷書字體的一種風格,其風格在統一中有著多樣性,這也正是它的藝術魅力所在。
有的學者認為,寫經書法在700年的發展過程中,本身并未形成新的書體。寫經書體是隨著時代的發展在變化的書體,沒有一個固定的類型,也不是一種專用的書體。其實,寫經體是一種書體,這是從書法藝術的范疇來說的,而在文字學的體系中我們是不會這樣講的。就像我們熟知的歐體(歐陽詢)、柳體(柳公權)、顏體(顏真卿)、趙體(趙孟頫)并不是一種新的獨立的字體,而是楷書中的一種風格,將其稱之為“體”是書法藝術中的固有現象。因此,將以敦煌寫經為代表的寫經書法稱之為“寫經體”,完全符合書法藝術的規律。
(一)敦煌寫經的風格演變
1.隸意楷書,漢簡余續(約305~455)
魏晉寫經,承接秦漢簡書,是一種處于隸書向楷書過渡時期的書體,而楷書成分已經大于隸書成分。代表作品有敦研.287晉《三國志#8226;步騭傳》、S.797《十誦比丘戒本》(405)、甘肅敦煌博物館藏《法句經》(368)、P.2381《法經句》。結體上變隸書的橫向取勢為方正或縱向取勢,用筆露鋒起筆,橫畫、捺畫用筆由輕到重,個別筆畫帶有明顯的挑勢,但卻與隸書的左波右磔不相同。撇畫、豎畫起筆重而收筆輕,字勢顯得穩健而富于節奏變化。
2.魏碑楷書,盡脫隸意(約456~580)
這時的寫經書體改變了隸書波磔的筆法和平正的結構,筆法更加豐富。同時,北魏統一中原以后,大興造佛刻石之風,形成了新的楷書風格——魏碑。這種風格也很快就影響到了敦煌地區,這時大多數敦煌寫經已擺脫了隸書風格,結構上左低右高,左收右放,骨力開張,筆畫逐力體現一種刀刻的意味,斬釘截鐵,鋒芒外露。S.5304《妙法蓮華經卷第三》、S.1524《大方等陀羅尼經》(521年)都是這一時期的優秀作品。
3.成熟楷書,唐楷先河(約581~780)
隨著隋朝建國后政權的統一,南北書風也走向統一,“二王”的書風漸成正統。隸書、魏碑的余續逐漸淡去,雄強樸茂的刀刻意味逐漸被秀潤清麗、工整優雅的妍美書風所代替,這標志著標準的楷書字體的確立,開唐代楷書鼎盛之先河。如P.2461《太上洞玄孫靈寶智慧上品大戒》(581年)、S.457《大智度論》(593)、P.2457《閱紫錄儀》(735)等作品已初現唐楷面目。在敦煌寫經中,隋朝和唐初的這類作品已經非常多,而由于敦煌遠離中原,交通不便,信息不暢,其書風的形成總是有一定的滯后性(這也是敦煌書風保持獨立性的一個原因),這些作品有的和歐、虞、褚、顏的風格別無二致,但它的出現確實早于唐代的楷書名家。規范的楷書已在全社會普及,而且水平亦相當高超,并非這些楷書大家獨創了唐楷風格,而是這些楷書大家以他們的地位和學識成了唐代楷書的代表人物。并且隨著國力強大,經濟、文化、藝術的繁榮以及中央政府的重視和推崇,使唐代的書法藝術達到一個高峰,尤其是楷書更是發展到一個空前絕后的鼎盛時期。
晚唐五代,敦煌政局動蕩不安,佛教和寫經風氣已受到影響。另外,楷書經“唐人尚法”,法度完備,規范至極,達到一個頂峰,已很難再有突破。敦煌書法也不例外,其筆勢、結構、筆法也隨著時代潮流的進化,而與社會主流書風趨于一致。這樣作為具有獨立審美風格的寫經體書法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而歸于“二王”書法的歷史大潮中去了。
(二)寫經體的書法風格特征
1.氣象高古,肅穆靜謐
寫經是對佛的信仰,書者的心靈是虔誠而純潔的,書寫的內容是莊嚴的,表現在紙上的墨痕是心靈軌跡的流露。佛理禪法主張破除妄想,遺蕩一切諸相,罪福并舍,空有兼忘,經生們神游于佛的神圣、沖虛幻的境界中,寫經成為一種精神的超越。
2.樸素自然,率意天真
經生們并非書法名家大師,無社會名利所累,無宗派的褒貶頌揚,書寫狀態自由寬松,無矯飾做作,不故弄玄虛,無意于書法創作而盡得書法風流。
3.小楷書體,法度謹嚴
抄寫經書的目的是為了實用,要容易辨認,容易流傳,就相當于現代的規范出版物、傳媒上的用字。再加上寫經是對佛的崇敬,書寫應該規范、鄭重,因此,敦煌寫經的主體就是小楷書體,而少有行草,篆書、隸書更是少見。700年的寫經體其實就是中國楷書的演變史。
三、寫經體在書法史上的意義
(一)楷書演變之史料
從魏晉到隋唐,敦煌寫經楷書經歷了隸意楷書、魏碑楷書、隋唐成熟楷書三個階段,將我國隸書從楷書的演變過程,以大量的墨跡遺存清晰地展現在世人面前。宋代以后,“貼學”大興,“二王”書風成為主導。但由于朝代更替,年代久遠,魏晉名家真跡幾近失傳,僅靠刻本和摹本傳世。“碑學”興起以后,魏碑書體大盛,但碑畢竟是刀刻所至,魏碑本來的書寫面目究竟又是怎么樣的呢?1900年以后,數以萬計的敦煌經卷公諸于世,而其中魏晉南北朝的寫卷,成為研究這一時期書法發展的重要史料,意義極其重大。正如唐蘭先生所講:“要認識右軍書跡真面目,就必須從唐以后摹刻本取其外貌,而從傳世的魏晉的墨跡推想其筆意。”
(二)“南貼北碑”之新風
以“二王”為代表的“貼學”,對中國書法影響深遠,千百年來,人們競相摹仿學習。這一方面說明其書法的精美絕倫、令人傾倒;而從另外一個角度講,千人一面,千年一面,卻造成了藝術發展上的單一與乏味,束縛了個性的表現和創造力的發揮,也使書法藝術失去了生命力。因此,以康有為、包世臣為代表的清代書家,扛起了“碑學”的大旗,批判“貼學”,取法六朝碑版,在“貼學”妍美的書風之外創立了雄強樸茂、骨力洞達、血肉豐滿、自然率真的“碑學”審美風范,極大地豐富了中國書法的藝術元素,使書法藝術又煥發出勃勃生機。而敦煌寫經的面世和寫經體書法的確立,又為中國書法注入了新鮮血液。認真研究、學習、借鑒寫經體書法,必能探索出新的書法表現形式。在這方面,一些書家已經做了嘗試。如著名書法家沈增植的書法,碑貼結合,獨具匠心,除了南貼和北碑的學習外,還認真地學習過敦煌寫經,他的學生草書大家王遽常說:“先生于唐人寫經,流沙墜簡亦極用力,晚年變法亦得力于此。”沙孟海曾經為徐生翁短札作跋:“晚年短札,隨手寫記,拙而不矯,望之類敦煌碎紙。難得!”王學仲先生將寫經書法稱為“經系”,并認為它與“帖學”書派、“碑學”書派一起構成中國現代書法的三大流派。這些名家巨匠的成功經驗表明:敦煌寫經是傳統“貼學”和“碑學”之外的新的書法風格流派,學習、借鑒敦煌寫經,并融合時代審美意識,定能開創中國書法的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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