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沒有故鄉,故鄉是上一輩人的塵埃,我們不知道它會飄落在哪里,止于哪里,沉淀于故鄉的夢,總有山的鳴囀,水的纏繞。故鄉有時候就在候鳥的翅膀上,北漂,或者南漂。
其實故鄉是不能移動的,不能搬遷的,故鄉安葬著我的外婆、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的姐姐,這些都是不能移動的,這些打在泥土深處的楔子,把握著故鄉的根基。
我漂泊在外,從一個泊漂到另一個泊,依靠微薄的薪水過活。我在遷徙的途中,始終保持故鄉河流的痕跡,無論碰上多么強大的干旱,我都不敢中斷自己夢中的水路。
我把河流藏在自己的身體里,不敢輕易顯示,我習慣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澆灌那些無名的小草,只是想證明我身體里的河流水源充沛,我不差水。
在奸詐的人群里,我老是打發自己的笑容去應付、去取寵,反正生產笑容是不花錢的,臉皮脫了一層還有一層。
身在異鄉,老是找不到在娘懷里哭的那種感覺,雖然是在哭,卻在娘懷里,娘把她的乳房置于胸前,隨時灌溉她的孩子。我們最初住在娘的身體里,住在娘的宮殿里,那是我們出發的地方。娘也給我們準備好了她的乳房,不會讓她的孩子露宿街頭,即使娘乞討在外,也把乳房留給自己的孩子。娘的身體才是故鄉最繁榮的河流,我的大哥游在最前面,然后是我的二哥、大姐、二姐……父親把我從娘的肚子里拉出來的時候,裝著很親切的樣子說:“老八來了!”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有另立故鄉的野心?是我再也找不到騎在胯下的那些山嗎?外婆的墳墓就在山上,再也找不到騎在外婆身上的那種快樂了。
那片桃林里還有我母親塌陷的墓地,我蹲在一旁,父親把母親的尸骨和頭顱安放在一個木箱里,把母親的靈骨移往高處。我那時很小。我的母親甚至沒有一個名片放在墳頭,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是誰賣掉了安葬她的那片土地。
故鄉不可能是一座樓盤,不可能是一些碼在一棟房子里的陌生的鄰居。故鄉應該是一個公社,有親戚,有血脈,有朋友。故鄉的門是每一個人的通道,我告訴女兒不是要她關好門窗,而是要她保護好自己的眼睛,像保護井水一樣,不能坑人。
我無法改變自己的故鄉,但我獨立的地方,我飽含淚水的地方,將來是故鄉的一個驛站。一個驛站對于下一個驛站來說,它的意義沿襲下去,沉積下去,就是一個新故鄉的雛形,就是我女兒的女兒的故鄉。
只有浪子才知道,有娘的地方才是故鄉,那里有我們的宮殿,有我們的乳房。
聶筠//摘自2009年3月14日《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