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在我身邊暈倒的時候,我以為她是裝的,想趁機訛我什么的。沒辦法,這年頭人心難測。可是轉(zhuǎn)頭一看,她的臉都肯了,牙關咬得緊緊的,戴著一頂時髦的米色帽子,帽檐壓得很低,細看之下才發(fā)現(xiàn)驚人的漂亮。
我把女人扶在胳膊上,越過超市休息區(qū)熙攘的人群,超市對面就是一家三甲醫(yī)院,只需要過一條馬路,可是女人連這點距離都撐不住。她在我胳膊里不斷地往下滑,我只好背起了她,像豬八戒背媳婦那樣把她背到了醫(yī)院急診室。
我并沒有媳婦,我只是一個推銷汽車保險的,每天嘴里不斷地對客戶蹦出巨額數(shù)字,10萬,20萬,50萬,可是人卻窮得要死。
女人看上去很瘦,體重卻不輕,并具有堅硬的骨骼,壓在我背上時毫無柔軟觸感,無端地,就感覺她經(jīng)歷過滄桑。
可是她年紀那么輕,24歲或者26歲,穿戴很時髦,還不是那種亂七八糟的時髦,衣服的顏色很素,質(zhì)地也很好。
她真漂亮。
女人在我背上的時間,我所想的就是這么多。女人在急診室繼續(xù)人事不省,帽子滑掉,一頭蔥郁的大卷發(fā)幾乎蓋住了她整個臉。我很想走過去把她的頭發(fā)整理好,可是終于沒有這勇氣。
然后我才想到在她包里翻出手機。因為她需要家人或者朋友來照顧。
手機聯(lián)系人里,卻是一大串令我發(fā)呆的名字。
寶馬,奔馳,奧迪……
我沒有看錯,女人的手機聯(lián)系人名單里,是一個龐大的汽車家族,幾乎囊括了所有高檔的汽車品牌,人名卻是一個也沒有。
半個小時后女人醒了,因為醫(yī)生說,她不要緊的,不過是血糖偏低。
女人困惑地盯著我問,你是誰?
不等我回答,女人已經(jīng)自己給了自己答案,送我到醫(yī)院的人?好吧,一會兒你再送我回家。
女人的語氣很不討人喜歡,可是看在她虛弱的份上,我原諒了她。
不過我還是想回答她的問題,我說,我是一個推銷汽車保險的。
推銷汽車保險不是一個了不起的職業(yè),又不是推銷飛機的。
這是女人給我的評語。我們搭了出租車,一路七彎八拐,最后車子停在一座漂亮的小公寓樓下。
女人沒有邀請我上去坐,但要了我一張名片,她說,下周請你吃飯。
我說,我請你吧!
女人俯著頭想了想,說,那不行,請我吃飯是要排隊的。
女人的狂傲不僅震住了我,連出租車司機都震住了,回來的路上那位大叔簡單粗暴地說,雞!
我記住了女人的名字,趙媚,聽上去,像假名。一周過去了,我沒有等到她的電話,這其實在預料之中。
一周之后,我在致新路轉(zhuǎn)角的面店里,看到一個戴米色帽子的女人從門口掠過。我想都沒想就沖了出去。大聲叫她的名字,趙媚。
趙媚轉(zhuǎn)過身來,驚奇地看著我。然后她攤手說,好吧,既然躲不過,請你吃飯吧。
趙媚住的小公寓,距我吃面的小店只有10米遠,我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天在這里解決午飯。我承認我就是想碰見她。
我是一個前途渺茫的保險推銷員,幸好我還年輕,年輕就想什么都試一試。
那天我們在八寶街生意最火爆的西式年排館共進晚餐,趙媚一邊嫌棄地環(huán)顧四周一邊說,這哪里像個西式牛排館,簡直就是菜市場。
她說,你平時就喜歡來這種地方?
我告訴她,我連這種地方都不太來得起,黑胡椒丁骨牛排,這里要39元一份,而我吃一份盒飯,只要8塊錢。
赳媚又偏著頭想了一會兒,那下次你想請我吃飯,會帶我去哪里吃?
我一時語塞,回答不出,趙媚便支著下巴認認真真地發(fā)愁,然后她說,你請不起我,卻想泡我,這可如何是好?
我說我沒有想泡你。
我的謊言柔弱無力,所以趙媚不再與我計較,她低下頭開始切牛排,懶洋洋的,吃一半丟一半。
吃到最后,趙媚忽然嘆了口氣,她用叉子敲著盤邊,以此提醒我抬起頭來聽她講話。
她盯著我,盯了好幾秒,然后才一字一字地說,別想泡我,你泡不起。
她說,如果你想和我睡覺倒可以,一萬塊一次,不打折。
2009年6月17日,我邂逅了一個漂亮到讓我全身發(fā)癢的女人。可是她開出了自己的價碼,足以嚇退所有窮男人。
2009年6月17日的我,已經(jīng)不算是個青澀的小伙子,領略過女人,也領略過愛情,然后得出的結論是,她們都是狗屁。
可是狗屁的女人和狗屁的愛情照樣可以制住我,就像趙媚這樣,當她的體重依附在我背上時,我清晰地感覺自己的身體起了令人羞恥的生理反應。然后我的欲望就攀爬上來了,占據(jù)了每一寸血液。
于是我決定墮落一次,決定和趙媚睡覺,盡管她很貴。
趙媚拒絕和我睡覺,即使我愿意付錢。
她把著門,因為困倦,眼睛都睜不太開,她就用這種迷蒙得令人想殺人的表情對我說,你別惹我。然后她砰地把門關上。
等她再一次打開門時,已經(jīng)是4個小時以后。正是吃晚飯的時間,而這天她大約沒有被人約出去,所以只穿著拖鞋,和一條淡灰的棉布裙子,手里捏著鑰匙和零錢。
要不是身上的棉布裙子不夠緊身,趙媚此時的姿態(tài)和作派,包括那驕傲直立的自脖子,都和《花樣年華》里的張曼玉一模一樣。
然后趙媚看著在她門外站了4個小時都沒有走開的男人,眼睛再次瞇起來。她真喜歡瞇眼睛,大約她自己也明白,沒有比這個表情更俏皮里令人想把她一口吃掉的了。
我終于有了機會吃掉她,在3天后。3天里我每天去她家門口守候,有時候她在,不開門,有時候她不在,很晚了,高跟鞋才從樓道的一頭響到另一頭,然后才有清淡的香水味道撲進我的鼻腔。
我終于得以進入趙媚的門,是當了勇士換來的,因為這天趙媚被一個男人糾纏,一直纏到桃道里。
我一拳就揍到了男人的鼻子上,毫不含糊。
男人落荒而逃時,趙媚的眼睛又瞇了起來,然后她說,你不該下那么狠的手。
她說,他不過破了產(chǎn),連車都開不起了,要知道,沒有車,連上我的通迅錄都不夠資格。可他說他愛我。
破產(chǎn)和愛上趙媚,大約是世上最倒霉的兩件事。我在這時回憶起趙媚的通迅錄,全是汽車品牌的通迅錄,每輛車都代表著它們的主人,或有錢,或有權,足以配得上趙媚的艷麗。
趙媚的屋子很亂,屋子里到處都是衣服。衛(wèi)生間在漏水,廚房也在漏水,陽臺上的花盆卻干得起了裂紋。
我用了半個晚上修好了衛(wèi)生間的水管和龍頭,把那些干裂的花鹽統(tǒng)統(tǒng)裝進垃圾袋扔掉,最后將快要掉下來的半邊衣柜門恢復原狀,讓那些衣服有了隱秘的藏身空間。
我深深為趙媚感到擔憂,她除了漂亮,似乎什么都沒有。
我做這一切的時候,趙媚在看電視,眼梢都不向我斜一下。可是我知道她在盤算,在較量,在想要不要用雪白的肉體,招待我這個居心叵測的窮光蛋。
然后她說服了自己,對著我展開了身體。
她是在廚房堵住我的,她的居家服零零落落,你不知道哪里是扣子,哪里是衣袖。因此她整個人都是零零落落的,風情也好,風騷也好,四處亂飛。
她說,來吧,這一次免費。
我被活生生地逼住,甚至有了窒息的感覺。可是一個聲音未經(jīng)我同意,便自喉間出發(fā),不容置疑地蹦出來。
我聽見自己說,我改主意了,我想和你戀愛,而不是睡覺。
說完我就落荒而逃,再不逃我都要被不爭氣的自己氣死了。
趙媚給我打電話時,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我的電話號碼在她的手機里,會被冠以什么樣的名字?公交車?
我這么想。就這么問了,然而趙媚的答案是,汽車保險。
真是個又滑稽又卑微的,好名字。
這天趙嫻給我打電話,是為了派給我一件差事。她說。賓奴咖啡廳,靠窗第三個位置有個女人,她會給你一個包,里面是錢。
她說,她用10萬塊,買我不再糾纏她的丈夫。
她說,我不出現(xiàn),是害怕她會用硫酸潑我的臉。
我去了,沒有想過拒絕。然后見到了女人,拿到了錢。是個好女人,身材略豐,皮膚白凈,可惜眼神空空的,滿臉的憤懣和隱忍。
我忽然覺得羞愧,仿佛我和趙媚歸于了一伙。
這天趙媚豪,氣地說要花光這筆從天而降的巨款。然后我們開始發(fā)愁,10萬哪,怎么能在一夜之間花光它?
我建議趙媚直奔西武或者美美,買上兩三個PANDA或者GUCCI,趙媚瞪了我一眼。她說那叫PRADA,而不是PANDA。她說你從鄉(xiāng)下進城這么些年怎么沒有長進?我說我不是從鄉(xiāng)下來的。趙媚轉(zhuǎn)頭看著我,認真地說,可我是。
來自鄉(xiāng)下的趙媚就連一根頭發(fā)絲都看不出鄉(xiāng)土的痕跡,她就是一個漂亮時髦充滿攻擊性的女妖。我的腦子里滾了這么一連串熱得發(fā)燙的詞匯,然后發(fā)現(xiàn)那種蓬勃到血液里的欲望又來了。
我席卷了趙媚,卷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早就準備好了。
有首歌是這么唱的:“墻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坐著還想你。”我搜腸刮肚了許多天,就是沒有辦法分析我對趙媚的感覺,而此刻,我在她身體里,她融進我的血液中,那首高亢的《信天游》卻如海浪一般,準確,澎湃,凌厲地拍進我心里。
屋頂?shù)碾姛魤牧耍珣{一盞枝形壁燈從墻角伸出來,把光線強烈地打在趙媚的眼睛上,地板上有煙灰,有胡亂丟棄的襪子,有很棒的打口CD,趙媚的皮膚也像打口CD一樣光潔明亮,眼睛卻閉得牢牢的,似乎我丑得不忍目睹。
我像一個斯巴達戰(zhàn)士一樣要著她,不容她有喘息的機會。我吮吸她的唇,把她的頭發(fā)揉得亂七八糟,然后燈光下的趙媚一點點地柔軟,直至化成7蜜。
趙媚問我,你什么時候滾?
我不滾。我說要滾一起滾,我跟你回鄉(xiāng)下養(yǎng)羊。
趙媚回不去了,其實我也回不去了,雖然我是一個前途渺茫的汽車保險推銷員,對這座城市充滿憤怒和絕望。可是城市,原本就是由一群憤怒又絕望的人填充的。
我執(zhí)意認為和趙媚是一對情侶,趙媚說,放屁,我有數(shù)不清的寶馬男,奔馳男,奧迪男。
我說,讓這些男人見鬼去,我養(yǎng)你。
然后趙媚就不說話了,繼而像螃蟹一樣爬過來,餓極了一般制住我的手腳,狠狠地攻陷我。
男人在這一刻恨不得許下世間一切的誓言,可是再磅礴,再華麗,落到實處,還是一個“錢”字。
我養(yǎng)不起趙媚,這是當然。我連自己都養(yǎng)不起,這很丟臉。
趙媚就興災樂禍地看著我丟臉,她像女流氓一樣蹺著小腿,坐在窗臺上吐煙圈,她說,我給你買輛出租車開吧,拉不到客的時候,我們可以在車上做愛。
然后她像只野鴨子般嘎嘎笑起來,自以為很幽默,其實就是等著我過去收拾她。趙媚是需要好好收拾一下的,她整個人劍拔弩張,斗志昂揚,熱枕歡迎我從她的指尖開始,一寸寸地抹掉那些被別的男人占據(jù)過的痕跡。
我們就這樣稀里胡涂地混了許多天,直到趙媚提醒我,你是不是該出去找活干了?
我已經(jīng)荒廢了我那并不光明的職業(yè)許久,趙媚是只妖,她的身體有毒品的功效,極致的天堂,極致的地獄。
終于我開了口,我說,你手機里的那些車,是不是都買了保險?
我說,如果我今年能夠完成50萬的業(yè)務額度,就可以晉升部門經(jīng)理,部門經(jīng)理有固定的年薪和福利待遇,再也不用親自出去找業(yè)務。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用了輕描淡寫的語氣,可是趙媚臉色一下就變了,她正好對著鏡子涂口紅,手重了點,紅得便格外的艷。
然后她手里的口紅便擲了過來,準確地擲中我的眉心。
我一早就發(fā)現(xiàn),趙媚是個潑婦。19歲就出來闖蕩,想不潑都不行。卻是一種善良的潑,否則,怎么可能放棄那些寶馬奔馳和奧迪,和我這樣的窮光蛋混在一起。
唯一的理由是,她想停下來了。那些男人雖有錢,卻也有衡量女人的標準,趙媚漂亮是漂亮,作為女人卻是最末等。所以,她停不下來。唯有我,坦蕩直白疏離空曠,她想停哪里,就停哪里。
趙媚最后說,我?guī)湍憷?0萬,然后,你給我滾。
我的業(yè)績很快風生水起,那些開好車的男人,大都肯買趙媚的賬,雖然大都對她忽然賣起了保險表達了驚奇。
趙媚最愛跟我學那些男人的腔調(diào),連人家虛假的憐惜,都學得一滴不漏。
我覺得趙媚還是愛以前的生活,畢竟那時候有香車和美食。想到這里我很不舒服,并讓她看出我不舒服。
趙媚忽然像個瘋子一樣叫囂,你有什么資格看不起我?
然后她哭了,我沒想到一個女人哭起來會這樣驚天動地。而作為一個比乞丐還不如的男人,我連安慰她的資格都沒有。
直到有一天趙媚說,我手機,里的男人都找完了,除了被我賣出去那一個。
趙媚所說的“賣出去”,就是收了人家太太10萬元,保證從此與那個男人再無瓜葛。
50萬元的額度只有6000元沒有完成。而這時距公司人事調(diào)整的期限,只剩下不到10天。
趙媚只猶豫了一秒,就給那個男人打了電話,約他晚上喝茶。
趙媚做這些事的時候,我正在電腦前奮力拼殺一只怪獸,音響開得很大,幾乎震破了耳膜。
幾乎在一剎那,我和趙媚都看到了光明,我的前程,和趙媚所要的,杖繁葉茂的大樹,可以想停多久就停多久。
那個周末,趙媚出去了就沒有回來。
我坐在家里幾乎等了半個世紀,卻等來醫(yī)院的電話。
趙媚被人用一罐硫酸,結結實實地潑了滿臉,整個面部重度燒傷。
作案的是個女人,被抓到時一直念叨,她收了錢,答應不再糾纏我的丈夫。她沒有做到,她該死。
那個女人,我第一次見她時,就應該想到她是有精神病的。
趙媚這個女人,就像有巫術,居然能算到真的有人會用硫酸潑她。可惜她的巫術還不夠靈,否則更應該算到,在她第一坎在超市暈倒的時候,就應該推開身邊那個男人,又貧窮,又貪心,有什么好?
趙媚臉上的紗布將她包得像木乃伊,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從被子底下捉住她的手,又冷又硬,像石頭一樣。
我說,趙媚,你快點好起來,我們回鄉(xiāng)下養(yǎng)羊,趙媚你喜歡羊嗎?
趙媚在紗布后面模糊卻堅定地說,滾。
趙媚在10天后離開了醫(yī)院,不知去向,那時候她剛剛度過感染期。在此之前,我每天在她耳邊描繪養(yǎng)羊的前景,我說養(yǎng)10只白的,10只花的,10只公的,10只母的。我說著這些的時候,感覺她的身體在被子下面抖得很厲害。
她真的想讓我滾,我不滾,她只好自己滾了。
她那樣愛美,要命的愛,她的美是為男人生的,從懂事起便執(zhí)著于這個道理,所以美沒有了,男人也不必有,愛情,更不必有。
我將窮盡一生尋找一個叫趙媚的女人,她很美,美到極致,如果你看見了,請告訴我,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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