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小東見到肖可可,是在一次市政工程的奠基儀式上。禮炮、飄著大紅彩綢的奠基碑,系著紅色彩球的鐵锨。鎂光燈、話筒,還有貼著地方臺臺標的攝像機。
有很多政府部門的要員在場,還有像他這樣的商界精英。穿光鮮的衣服,有妥帖的表情,說很得體的話。
浮生若夢的樣子。
天空上飄大朵的云,但間隔很遠,使得陽光燦爛得一蹋糊涂,他看著看著,走了神兒。類似于不久前在網上遭熱議的,某公眾人物在某公眾地方打瞌睡的性質。
但,僅止一瞬,他以為不會有人看到。除非那個人一直在關注自己。可鎂光燈閃了一下,洛小東馬上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連忙去找。
一找,就碰著了她。
肖可可,當地一家紙媒的攝影記者。他是低了頭看了她脖子上掛著的名牌才知道的。
那時候,陽光正濃烈,大把大把的,金粉一樣從天空里揚揚灑灑地下來,籠住了肖可可整個入,穿透她長長卷卷的大波浪發。
洛小東就突然問覺得,有些什么東西,正悄悄地從他心底里綻放開來,像是那個墨西哥女人Joy Enriquez的聲音,帶著重金屬的質感,他覺得,被她,一擊而中。
剪彩奠基,穿紅色旗袍的禮儀小姐,冗長的講話稿。
風從四面八方聚過來。北方的春天,有大得出奇的風。偶爾,他的眼風一馬平川地掃蕩過去,看著她,或者屈膝,或者瞇縫著眼睛,手放在快門上,調焦距。風把她的頭發掀起來,洛小東的心思就像是春天開化的河,一點,又一點,融化和活絡起來。
尋了空兒,他走過去,指了她的相機。要放到網上嗎?
他沒頭沒腦地來了這么一句。
他是故意這樣說的,他喜歡聰明的女人。如果,他想,她不明白他在說什么的話,他就轉個身,走了就是了。
但她歪了頭,笑了,佳能變焦,捧在胸前,跟他說話。風把她的話都吹散了,散淡在空氣里。只看到她的兩片嘴唇,抹透明顏色的唇蜜,一翕一張。像是在等著接吻的魚。
于是,他往前傾了身子,把頭側過去,這種場合這樣的動作再常見不過。
他便可清晰地聽見她重復的聲音:放到網上,不如放到床上。
他扭了頭看她的眼睛,以為那里有明晃晃的火焰,但沒有,一汪池水似的,很得體的笑,像是在跟他匯報工作的秘書,一下子,他貪戀上這個女人的清澈。
他正色,答她:你說的是人還是照片?
她神色一凜,然后,咧著嘴,像秋天的番石榴一樣,露出了自己的那丁點兒的艷色的心事。
以為會繼續。
但卻沒有。
很長一段時間,洛小東很忙。或者,不忙的時候,他以為她會主動來找他。她是干記者的,雖然只是個攝影記者,但她只要是拿了那一次奠基儀式的聯絡名單,便可輕輕松松地找到他。
這些年來,女人對他趨之若鶩。暗送秋波的、主動投懷送抱的,他嘗試過各種各樣的開場白。有些事,是會養成習慣的。包括,被愛。
他以為,他被她愛,是理所當然的。他有一些事業,長得不丑,還不是暴發戶,也不呆板。算得上是一個青年才俊。可肖可可一直也沒有動作。這讓他有一些失落,后來,竟有了一點兒惱意。
所以,在那家他經常出沒的會所里遇著肖可可,她主動跟他打招呼時,洛小東當時很詫異地看著她,裝作極力搜索自己記憶的樣子。他是想要用這樣一種方式,扳回一局。
就在肖可可即將要產生大規模尷尬的時候,洛小東如夢方醒地說,原來是肖大記者呀,來來,我請你吃飯。
她笑著應承下來。
打著敘舊的幌子,他們喝了許多酒,推杯換盞。有意無意,不約而同的,醉了。送她回家時,固為不能開車,他打了出租,一起坐在后座,在后座上,洛小東摟著她的腰。先前只是放著,后來,借酒行兇。她不依,無聲地扳著他的手指頭,他跟她的手,在那樣狹小黑暗的空間里,纏斗。
有心照不宣的曖昧。
到了肖可可的樓下,她沒問他是否要上去順道喝杯茶,他直接就扶著她上去了。
沒前戲,也不花哨,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似的,就這樣完成了兩個人對彼此的交付。
轉一天,洛小東撥了肖可可的電話,十一位的數字按妥,卻沒有發送過去。
腦袋里像有兩個小人,一直在打架,激烈的交鋒,一個說,打吧,反正是想打給她。另一個說,她這樣隨便,跟他之前所見過的那些女人,究竟哪里不同?
還是有些不同的吧,但他找不著理由,說服不了自己,他甚至有些怨她,昨天晚上,為什么不肯堅決地制止自己呢?
男人總是這樣,太輕易上了他的床吧,他嫌你輕浮;你端著堅決不肯跟他上床吧,他又堅持不了多久。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肖可可,她清瘦的臉,略尖但又不單薄的下頦,眼睛長得好像是太生動了一些,會招惹桃花,還有那一頭大波浪卷發,披散開來,在男人的臂彎里,總是太過風情。
他便按了刪除鍵。去應酬。
隔了幾天,接近午夜的時候,他接到她的短信。問,你在哪兒呢?
他復了,說,在你心里。
這樣的話,他跟許多女人都說過。
她旋即回了一條,說,我在床上。
沒有一個女人,能跟他調情調得這樣滴水不漏。
洛小東坐在床沿上,想了想,換衣服,驅車,去了她家。
如此,這般,他跟她若即若離,偶爾,跟她斗智斗勇似的做著愛情游戲。
愛情是一場角逐,他從來都覺得。你追我趕也好,四兩撥千斤也好,只要不落地生根就好。如此那般,便不再是愛情了,是婚姻。在婚姻這個問題上,女人總想被套牢,男人總想著要解套。所以,他不跟她談婚姻。更何況,他實在拿捏不住,她究竟愛他幾分。
人就是這樣,有了東就要想西,不缺錢,不缺女人了,就想著身邊的女人是否可以為自己赴湯蹈火。
有時候,她也問,愛我么?
洛小東并不答她,用行動,用手,嘴巴,身體。
某一日,他正在運用這些肢體語言的時候,肖可可拒絕了他,肖可可說,愛我嗎?洛小東怔了一下,頭又低下去,繼續尋找柔軟,肖可可又推了他,愛我嗎?
她的眸子星亮星亮的,尖且豐腴的下巴,他在她鮮紅的唇上輕輕地啄了一下,說,愛呀。我愛你愛到骨頭里。
說完,他要繼續。可是,肖可可仍舊拒絕了他。這一回,她說,那我們結婚吧!,
洛小東就愣了,慢慢地從她身上爬起來,姿勢和臉色一樣,并不好看。
他正色,說,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她看著他。怔愣了一會兒,“撲哧”一聲,很真實地笑出來,笑著笑著,捂著肚子,花枝亂顫的,問或,抬起身子,拿手指著他,說你真的是太好玩兒了,我逗著你玩兒呢。
洛小東拿出了煙,軟中華,他只抽軟中華。煙霧一點一點盤旋,消散,最終,被他和她不留余地地吸進肺里。
后來,他走了,留了一張銀行卡,沒說分手,也沒說不分手。
再后來,聽到她的消息。
閃婚,閃離。再之后,便沒有了她的任何消息。
從此天涯。
他也想過要再找她。這個城不大,存心要找一個人,是不會找不到的。但他沒有。他任憑她走。他之所以任憑她走,只是,想任憑她走而已。
他仍舊那樣,游戲人間。愛情,打著事業的旗號,明目張膽地蹉跎著,后來,索性找了一個像是馬列主義老太太的小女人,結婚了。
結婚前,再遇見肖可可。
她仍是那般,清瘦,尖削但并不單薄的下頦,臉上的神采很動人。他見到她,不得不承認,歲月對于某些女人來講,很眷顧。
她是他們拍攝婚紗照的影樓老板,她兼首席攝影師。據說,找她拍照的人要預約,要排隊。
她見了他,連剎那的怔愣都沒有,像從來沒有認識過。如許多年前初見他時一樣的,笑,屈膝、瞇縫著眼睛,手指靈巧地調焦距,按快門,幫他們擺姿勢。
拍到一半時,一個中年女人抱了個兩三歲樣子的小孩過來,說寶寶想她了,非要吵著找媽媽。
他看到,她神色極慌亂。
他找人查了,自己也推算了一下時間。他想,那很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洛小東找到肖可可。問了她,她并沒有否認。她的坦白反倒讓他無措,他不知道要怎樣繼續。
他問她,是為了要報復我嗎?
肖可可笑,不是呀。我宮寒。認識你之前,我有過一次婚姻,因為不孕才離的。我想要一個孩子。為了他的戶口還犧牲了一個哥們兒,跟他閃婚。
洛小東很驚訝,他不知道,原來,她還曾經有過一次婚姻。在那場婚姻里,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傷。他問她,怎么不跟我說呢?
肖可可就又笑了,反問,說了你就肯娶我嗎?
她或者,還在耿耿于懷。
他遲疑了一下。抬起頭,你,愛我嗎?
這問題很傻。但肖可可答了,說,愛的呀,當時。認識你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一見鐘情,我那天在會場第一眼見你就喜歡上了,一直在關注你,所以,才抓拍了那張照片。還有后來的那次偶遇,我是故意的。我想見你。
一剎那,洛小東想,縱然傾家蕩產,他要娶她。
他說,我要娶你。握了她的手。肖可可輕輕地把手抽回去,笑,搖頭,說衣到破時方我衣呀。
他不明白,他沒聽過這句話。
肖可可又說,我已經不再想嫁給你了呀。
他以為她是要一個過程,或者,一個態度。
女人總是這樣,愛慕虛榮。
隔了幾天,他以自由身的身份去找她。
很意外的,影樓,結業了。洛小東不信,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問旁邊的店鋪。那店主說,走得很急呀,不知道去哪兒了,低價兌了出去!
洛小東找她,花了大價錢,他說,翻了這座城,也要找到她。
他以為他不會找不到她。但,他就是找不到。原來,存心要找一個人,也未必可以找得到。他只是找到了別的什么,比如醫院的檢查單。她并不是宮寒。
只是這明白,已經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