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竇小井和吳亓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蘇州路那家藍色招牌的寵物醫院。
吳亓坐在門邊的椅子上抽煙,眼睛望著外面夕陽撲落下的世界,228路公交車從門前經過,前風擋玻璃將金色的光芒折到了他的臉上,把他鼻梁上的墨鏡映得格外深沉。
一米外,竇小井拿著一張紙巾哭成淚人兒。她的普羅斯特閉著眼睛,躺在簡易手術臺上,不停地呻吟。那聲音很弱,很細,十分凄涼。
那醫生看了看,搖搖頭說,恐怕沒什么希望了。
竇小井想說什么,還沒開口,人就昏了過去。不是真昏,是那種軟軟的癱倒。寵物醫院里有幾個人和幾條狗,可竇小井準確地躺在了吳亓的懷里。吳亓一抱,沾了滿手的眼淚。
事情從這里開始與吳亓有關,后來,在那個傷感的傍晚,他一手抱著奄奄一息的普羅斯特,一手攙扶著傷心欲絕的竇小井,在夕照慘紅絕美的大街上走了一個小時,把她們送回了家。
走時,竇小井拉住吳亓問他電話,以后要表示感謝。吳亓咽了口唾沫,半尷半尬地說,我沒有手機。
吳亓真沒有手機,一個小時前,身無分文的他混進寵物醫院是瞄準了竇小井放在手術臺旁邊的手包。那只包決定著他今晚的晚飯是奢侈的,還是平民的,他完全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
竇小井當然不知道,她對吳亓千恩萬謝。后來吳亓煩了,推說口渴,竇小井一溜煙跑去冰箱拿水,回來時,吳亓已經消失了,連帶著消失的,還有她上個月刷卡剛買的LV手包。
2
像奇跡一樣,普羅斯特挺了過來。據那醫生說,犬瘟熱發展到它那種程度,康復的幾率微乎其微。普羅斯特是一只臘腸犬,連續一個星期只掛點滴不吃東西,它瘦得弱不禁風,像一片薄薄的樹葉。
竇小井帶它出去散步,才走上街,它就沖了出去,追上遠處那個人,搖頭晃尾巴。
狗永遠比人知道感恩,哪怕那人只是抱了它一個小時。
吳亓有些緊張,即使慢慢走來的竇小井臉上掛著微笑。他想自己是不是該逃跑,他盯著竇小井和她手里的手機,他聽著周圍是否有警笛響起,可是,什么都沒有發生。
竇小井問,真巧啊,又遇見了,上班去嗎?
竇小井又問,你也是養狗的吧?你家養什么狗?
竇小井還問,上次謝謝你啊,有時間請你吃飯吧?
吳亓注意到自己的皮鞋上有一塊泥污,他趁竇小井不注意,抬起腳在另一只褲腿上蹭了蹭。然后,他抬頭說,走吧,前面有一家水煮魚店味道不錯。
但凡像吳亓這樣饑一頓飽一頓的人,通常都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果腹的機會。小偷永遠是小偷,從沒見哪個人可以靠偷發財;吳亓只有這一身還算過得去的衣服,只有一雙還算發亮的皮鞋,一頓好飯菜的誘惑,足以抵御危險的警告。
于是,吳亓在餐廳里大快朵頤。第二碗米飯還沒入口,兩個警察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吳亓抬起頭,臉色瞬間慘白,饒是如此,仍不忘把嘴里的飯咽下去。
他看著警察,又扭頭看竇小井。竇小井就哭了,小井說,我不要錢,更不要包,我只要包里的那封信,成嗎?
3
竇小井曾經是一位典型的OL白領,現在是一位典型的金絲雀。她住在豪華小區的豪華別墅里,除了李明厚偶爾來,只有一條狗。
這條路是竇小井自己選的,她甚至為此絞盡腦汁,工于心計,打敗眾多競爭對手,終于在那個和諧美滿的家庭里,插進了一根可以撬動裂縫的釬子。
窮慣了的人總幻想著有錢的生活,在這城市漂泊數年,竇小井自認不夠聰明堅強,她不想活得那么堅硬,那么疲憊,她以為這就是她要的生活,她很滿足,可當她獨守空房半年后,她發現她除了寂寞和錢,什么都沒有。
某一個感冒發燒的夜晚,心焦疲乏的竇小井抱著普羅斯特哭得一塌糊涂。她再也受不了這種囚禁一樣的日子,再也無法忍受房間的空蕩和回響。之前答應不要的名分,承諾不做的糾纏,都被她一股腦倒了出來。
她去找李明厚鬧。不停地鬧,最后卻鬧來了一封信。她猜得出那信里寫了什么,可她沒勇氣將它打開。再去找李明厚,公司已經進不去,打電話不接,竇小井在停車場等了一天,好不容易等來了李明厚,可他就那么揮一揮手,竇小井就被兩個保安夾著扔了出來。
遇見吳亓的那個下午,普羅斯特更像個引子,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天的淚水,有多少是屬于李明厚的。
可吳亓說,我沒拿你的包,沒拿!
吳亓在飯店里這樣說,在派出所這樣說,甚至竇小井那個警察同學扇了他一耳光后,他依然還這樣說。
沒人愿意對一個毛賊認真,沒人愿意浪費時間。竇小井最終還是讓她的同學放掉了吳亓。
4
拎著行李,牽著普羅斯特,竇小井從那套豪華的房子里搬出來。沒人趕她,她只是覺得受夠了。
新租的房子在老區,竇小井坐在那棟老式的居民樓的雨搭下,忍受著七鄰八舍的人來來往往的目光。柔軟的風裹著誰家煎魚的味道,滿世界飄蕩。遠處有陣陣吆喝聲,叫賣著聽不清楚的生意。孩子在跑,老人在聊,快過季節的知了使出最后的力氣,沒命地唱著。
竇小井莫名其妙就傷了心,眼淚涌進眼眶。人生真是一出戲,不管好看與否,最終都會曲終人散。
她就那么傻傻地坐著,傻傻地想著,想得日頭慢慢落了山。猛然想起,普羅斯特不見了。
竇小井嚇壞了,趿拉著不跟腳的拖鞋在街上瘋狂地跑來跑去。想喊,卻張不開嘴,想哭,卻沒有眼淚。瞪著茫然的眼睛,站在十字路口,像一個離家出走的瘋子。
對街的人行道上圍著一群人,竇小井跑過去,看見吳亓抱著普羅斯特正和兩個混混打架。那倆人打,他還不了手,抱著狗躲來躲去,嘴里不停地喊,這是我的狗,這是我的狗……
警車很快來了,兩個混混立即消失無蹤。人群散去,竇小井看著滿臉血痕的吳亓,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吳亓放下普羅斯特,轉身就走。竇小井抱起狗,幾步追上去,拉住吳亓說,走,請你喝酒,這次絕對沒有警察。
又是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又是一條落滿金色的小街,又是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還有那條狗。影子很長,斜斜的。
竇小井說,你傻透了,打不過還不會跑呀?抱著普羅斯特跑……
吳亓笑了,說,我怕你找不到狗。
5
吳亓的家空空如也,沒有電,凌亂的房間里飄蕩著一股子潮濕的霉味。
沒開燈,黑暗的空間里,竇小井看見吳亓那炯亮的眸子像刀子般凌厲,他坐在床邊,一動不動,那隱忍的表情像冷峻而堅硬的石頭。竇小井笑了,她伸手過去,插進吳亓凌厲的頭發,將他抱在胸前,她感覺到吳亓厚重的胸膛里急促的心跳,像一把錘,一下比一下沉重。
竇小井引著他的手,一步步攀上自己的身體,高峰,低谷,平原,森林……
你有愿望嗎?吳亓這樣問。他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
有。竇小井回答。
是什么?
竇小井把煙按死在煙灰缸里,坐起來說,我做夢都想在這城市里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永遠不用擔心被趕出來。
你愛他嗎?吳亓又問。
愛。
即使他有老婆?有孩子?
是的。
吳亓不再說話,竇小井隱約中好像聽到了一聲嘆息,輕輕的。她咬著牙,硬著頭皮說,把那封信還給我好不好?
吳亓沉默了下,回答,好。
6
竇小井是一定要看看那封信的,她不甘心,即使那上面寫的東西她可能無法承受。
可沒等吳亓把那封信送來,她就接到了李明厚的電話。李明厚說,寶貝,我離婚了!
竇小井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她拿著電話哆哆嗦嗦,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李明厚以為她沒聽見,再次強調了一句,你聽見了嗎?我離婚了。前些日子沒聯系你,是因為正在離婚的關鍵時刻,我不能被她抓住把柄。
竇小井的心里暖了一下,她討厭這種感覺,她怕自己哭,可眼淚還是忍不住流出來。她聽到李明厚在電話里說,我讓你受委屈了,可是為了我們的未來,我真的是沒辦法,你原諒我吧……
竇小井舉著電話,拼命地點頭,即使李明厚看不見。
竇小井只有兩個皮包,和一條狗,當李明厚幫她把這些搬進車里時,她突然感到一絲厭惡。是的,要回那棟房子。可竇小井沒表達出來,她抱著普羅斯特坐進車里。身下有一件東西,抽出來看,是那只LV包。
李明厚說,上次你來鬧,丟在停車場了,是保安撿來給我的。
竇小井心里咯噔一下,她馬上打開手包,東西都在,除了那封信。她扭頭問李明厚,信呢?
李明厚苦苦地笑了下,說,撕了,那是氣話。
竇小井哦了一聲,車子啟動。剛走了十幾米,普羅斯特突然瘋狂地叫了起來,竇小井看見吳亓遠遠地跑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只信封。他顯然剛從樓里出來,站在路邊四下尋找著。明亮的太陽異常刺眼,他用信封遮光,隱約中,信封里印出一把鑰匙的影子。
竇小井扭著頭,努力想看清楚那信封,可是車越開越遠,終于,在一個路口,吳亓的身影被車流淹沒。
這就是竇小井與小偷吳亓的愛情交錯,從這里開始,事情就此與吳亓無關。只是,竇小井始終忘不了這個男人,他曾經想給她一封信,信里有一把鑰匙,鑰匙屬于一套房子,里面裝著他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