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一個蒼老的故事,它離我已有13年之遠。蒼老的不是時間,而是時間里的人。
最近,我時常想起雅山,總是夢見她又回來了,光著腳丫踩在地板上,披著披上班穿的淺藍色襯衫,解了三粒紐扣,不穿內衣。那襯衫長得可以蓋過她的膝,她總把它當裙子穿。
那時,我們都年輕,都很窮,住在北京郊區的地下室里,吃七毛錢一包的三豐方便面。天天吃,我吃吐了,雅山吃哭了。她說等將來有了錢,一定要把生產方便面的公司買下,然后再讓它倒閉。
那時候,我們天天想著將來會怎樣,盡管窮,但我們有夢想。北京是個與夢想有關的城市,每年春天,都會有許多年輕人在沙塵暴里實現夢想,同時也有許多年輕人的夢想被沙塵暴永遠地卷走。
這個城市很大,又無情,人也淡漠。好在,我們是兩個人,就連孤獨都有了伴。雅山堅持著她的演員夢,每天一大早就等在電視臺門口,劇院門口,那里有很多和她一樣的人,背著干糧,鋪張報紙坐在地上,一等就是一天。
與雅山相比,我就簡單得多。我只希望她能夢想成真,哪怕只拍一兩部小電影,演個小角色讓她過把癮也好。然后,我們就收拾行囊,永遠離開這個干燥、匆忙又冷漠的北京城,回到煙花三月的江南,買一間小屋,共度此生。 我沒有太大的野心,我也沒想著非要賺很多錢,我只想可以照顧雅山,能讓她開心幸福。
這幾乎成為我的信仰。為此,我辭掉一份穩定且收入不錯的工作,偷拿了父親的一些錢,丟掉了原有的生活、朋友以及親人,隨著雅山來到北京,陪她圓夢。
后來有一天,雅山忽然和我說,她要成為大明星了。她很高興,蹦跳著撲進我的懷里,吻我抱我,我們做愛。那天,她做愛的時候怎么也不肯脫掉內衣,最后我才知道,她的內衣里藏著一張名片,一張可以讓她成為明星,讓她夢想成真的名片。
雅山舉著名片給我看,是個男人,他叫車明軒。
接下來的日子,雅山不再起早貪黑地跑出去等機會了。機會已經被她握在手里,她要做的,只是等那個叫車明軒的男人。
雅山說,你知道嗎?他是第一個讓我等得發瘋的男人,可他騙了我。
當然,這是后話。
2
在沙塵暴來臨之前,我回家了一趟,一個月后再回來,一切已經不一樣了。雅山走了,托房東留給我一封信,信里是她的地址和傳呼機號碼。她讓我去找她,一定。我已經猜到雅山的生活,她做了金絲雀,主人就是車明軒。這好像是每一個尋夢不成的年輕女人都會有的歸宿,并不新鮮。
這歸宿在當初看來也算幸福,畢竟好過淪落風塵去賺錢。
人總要吃飯的,對不對?這是見到雅山后,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點點頭,是,你再也不用跟著我吃方便面了。
她問我是怎么過來的。我說坐公交,轉地鐵,再坐公交。雅山說,以后打車吧。她給了我一些錢,她說最苦的日子是我陪她過的,現在她好了,就不能不管我。我看著那些錢,沒動,也沒說話。
就當我是愛你的,好嗎?把錢收下。雅山說,我一想到你吃方便面吃到吐的樣子,就難過。
愛情不是不值錢,只是,愛情不能當錢花而已。我理解雅山,我并不怪她,饑餓是可以讓一個人喪失尊嚴的,這很殘酷,但又是真的。在那些貧窮的日子里,我和雅山連做愛的心情都沒有,只想著填飽肚子就行。
她說那樣的日子她再也不想過。我說我也是,于是把錢收下。我還問她,你的夢想呢?
今天不說這些。雅山牽著我的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肚子上,她說她要做媽媽了。我干巴巴地笑著,是嗎?恭喜了。
你是孩子的父親。雅山說,替我保密好嗎?這個孩子,是保證我和他在一起的最后的砝碼。
她的字字句句,都那么輕描淡寫,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我看到她胳膊上的淤青,他打你?
雅山把手縮回去,以后不會了,有了孩子,什么都會好起來的。 僅僅半年而已,她便在貧窮和疾苦中丟了夢想。而我,因為雅山的幫助,繼而脫離了以往為三餐奔波勞累的日子。在我們的孩子出生之前,我無心做任何事,就是依靠雅山給我的錢,一天天活下來的。
有時候,我們很難去說,過程重要,還是結果重要。在北京,我看到更多的是,辛勤打拼的過程,卻因欺騙、疾病和人情的冷漠,最后換來一無所有的結果,多么諷刺。
3
我和雅山天天在一起時,從未因為貧窮而吵過。那是最簡樸的感情,有一口好吃的,她都會讓給我。剛攢下一點錢,她就會給我置辦新衣服,她說男人在外上班,不能穿得太寒酸,要被笑話的。
后來,我們有錢了,反而有了爭吵。
她讓我不要經常來看她,她每個月會按時把錢打到我的卡上。而我一次次地逼問,你已經當不了明星了,我們為什么不離開,不回到江南,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雅山說,等我生完孩子吧,看在孩子的面上,即使我要走,他也會給我一筆錢的。
這樣的理由顯然不能讓我滿意,那是我和雅山吵得最兇的一次,我說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你還狠毒的女人了,既然你那么愛錢,怎么不去賣!
雅山的眼神像一只受了重傷、無力逃脫無力反抗的野獸,她猙獰,但更多的是可憐。她狠狠地說,你別忘了是誰給你錢,是誰養活你的,如果沒有我,你早就去要飯了。
她說的都對,但我怎么就覺得那么疼?我抱著她,我們不要吵了好不好?雅山說,你滾,他就要回家了。
那天下著大雨,我在回去的路上摔了跤,額頭被地上的石頭劃了一道很深的傷口,血流不止。其實,北京并非如我想象般那樣冷酷,有一個女人把我從墻角攙扶起來。她帶我回家,為我包扎傷口。她叫代梅,是個護士,亦是我今天的妻。
4
你要知道,在那樣的心境和生活下,周圍全是陰冷和黑暗,哪怕有一點點的光亮溫暖,你都會舍不得拒絕。
代梅住在醫院提供的集體宿舍里,全是女人,我不方便與她同住。于是,我用雅山給我的錢,在醫院附近租了一套像樣的房子,把她接過來。
我第一次和代梅做愛,發現她是處女。我說,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你難道不高興嗎?她反問。
我隨即笑了,是裝出來的。我不是不高興,我只覺得我不配。我想的最多的是,分手的時候怎么辦呢?
雅山生了孩子,我和代梅也就完了吧。這個把我從路邊撿回來的女人,只是我生活中的一個驛站;我的終點是煙雨朦朧的江南,是和雅山雙宿雙棲。
我只能盡可能地補償代梅,愛不夠,就用錢。我把銀行卡給她,她居然收下了。我在心里冷笑,處女又怎么樣,還是為了錢。
我沒想到她們會相遇。那天我去找雅山,還是那些陳舊的,互相傷害的話題。說著說著,雅山忽然肚子疼,我送她去醫院,看著代梅把她推進手術室,我跑過去,抓著雅山的手不肯放開。我甚至不管不顧地乞求代梅,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代梅的聲音很冷,你讓開,她可能早產,馬上要做手術。
就在這個夜里,我的孩子出生了,我只知道是個女孩,我沒有來得及看她一眼。有關她的一切,都是代梅講給我聽的。她說,你的女兒很健康,很安全,你放心吧。
那晚,我甚至沒有再見到雅山,她自始至終都被車明軒陪著。她就在我身后的病房里,我卻沒法走進去。我做父親了。這是多么讓人喜悅的消息,然而,在這個本該喜悅的深夜里,我卻只能坐在冰冷的走廊上,抱著代梅,在她的懷里流盡淚水。
或許就從這一刻開始,我決定與她相偎相依,不離不棄。因為,她是唯一一個能和我分享喜怒哀樂的女人。
5
我和雅山之間,有一段空白,持續了兩年。在這兩年里,除了銀行卡上她定時匯過來的錢,我們不曾有過任何聯系。這些錢,只能證明她還活著。
歲月空白得讓我對雅山再無任何念想,于是我娶代梅為妻。新婚夜里,她把我給她的銀行卡又交給我,她說她從未花過里面的一分錢,她也從未查看過里面有多少錢。我問為什么,她說她不敢去看,許多不幸福的人就是因為知道得太多。
這一年,我才23歲,經常因為想念女兒偷偷地流眼淚。就算對雅山,我也從未這般思念過。我本該忘了這個女人,卻因我們之間共同的孩子,對她愈發地牽掛。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和她有聯系了,但,命運又一次將這個我愛過恨過想過怨過的女人,送到我面前。
是代梅告訴我的,她說,今天她去醫院找我了,她說想見見你。
她還好嗎?話一出口,我看見代梅的眼里有了淚,她是性情溫和的女子,連和我大聲說句話都不曾有過。但這次,她打了我。一記耳光落在我的臉上,很重,很響,很疼。代梅哭著說,你問她好不好,你怎么就不問問我,這么多日子以來過得好不好?
我奪門而去的時候,聽見代梅撕心裂肺的哭喊,你連一個孩子都不愿意給我。
是的。因為我已經有一個女兒了,我從未見過她,但她卻活生生地存在于這世上,她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參與到大人的丑陋的交易中。雅山來找我,居然是為了把女兒交給我。她說,我今后不能再給你錢了,他坐牢了,我也沒錢了,養活不了我們的女兒。
她終于可以離開他了,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結果嗎?但,此時此刻,我卻沒法把她帶回江南過最平常的生活。以前是因為沒錢,如今,錢是有了,我卻沒了與她攜手的力量。雅山看著我,仿佛在期待著什么,我從沒見過她這樣的眼神,就那么直勾勾地望著我,一直看進我的心底深處。
我在離別兩年后的重逢中,帶走了我的女兒。我沒有告訴她我已經結婚。我留給雅山的,只是無邊無際的沉默。
我相信,雅山做的一切都是想讓我們生活得更好,但是她錯了。那時她太年輕,年輕得不知天高地厚,亦不知道什么叫做疼。我又何嘗不是。我們在年輕得只剩下夢想的歲月里,除了有過一場清貧的愛,再無其他。
我終于回到江南。我和代梅過得越來越平靜。如今,我36歲,卻已像個老人似的懷舊。那些舊的時光里,藏著許多故事,在經歷了歲月的洗滌后,最后,便只剩下了一個夢里的人。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