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留言里的虧欠

A

小雨字條：姐，我會離開一陣子，請別為我擔(dān)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睜大眼睛好好看身邊的男人。遇到壞的，別怕，遇到好的，別躲。我相信我姐會找到幸福的。

聽到小雨出事的消息，已經(jīng)是晚上8點了，我正在縫第14件羽絨服，再縫一件，我今天就可以完成定額了。

電話里那個冷冰冰的聲音問：請問你是紀(jì)雪嗎?你弟弟紀(jì)雨殺了人，他現(xiàn)在在公安局里

我的耳朵嗡了一聲，我說你開什么玩笑?我弟連只雞都不敢殺，他敢殺人?還有，他出去打工，昨天走的……

警察打斷我：他是自首的。案發(fā)現(xiàn)場我們都看了。

我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窗外下著大雪。我一頭一身絨毛出現(xiàn)在公安局時，全身還在發(fā)抖。漂亮的女警還以為我身上落的是雪，來替我打掃，我找了把椅子，很無力地把自己扔到上面。

小雨把海強給捅了，海強正在醫(yī)院搶救。我想見海強，警察說不可以。是我害了小雨，那個挨千刀的應(yīng)該由我來殺 我的眼淚洶涌成了一條河。

坐在警察的辦公室里，我開始講我跟小雨的故事。

B

小雨作文：姐姐長得很漂亮，也很愛笑。不過，她很膽小，總是蒙起被子哭，我都知道。姐姐心很軟，有人想帶她進(jìn)城，可是，她說我不去她就不會去。那天，她一直哭一直哭，她說：小雨，咱們是姐弟，姐弟就不能東一個西一個的

后來，每次我想起她時就會想起她這句話，就不敢氣了……

小雨是個好孩子，從小到大一直是。

我媽過世時，他才5歲，抱著我的腿，不知道哭，只是愣愣地看著我們大家。那年我10歲。

沒了媽，爸就自由了，每天出去喝酒，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家里總是我跟小雨兩個人，我給小雨做飯，飯半生不熟的，小雨也不挑，嘴還甜，說姐，你真能，啥都會干。

我膽小，有一天聽著有人往院子里跳，我跟小雨說。小雨側(cè)著耳朵貼門上聽，聽了半天說：姐，沒事，壞人來了，還有我給你撐腰呢!冬天，天冷得伸不出手去，要抱柴點爐子。小雨跟我一起去，我們一前一后抬著木頭，腳踩在雪上咯吱咯吱響。

小雨10歲那年冬天病了，半夜發(fā)高燒，我用毛巾給他降溫，他的臉還是燙得嚇人，我害怕了，一個人走了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路去找老爸，邊走邊哭，我害怕小雨像媽一樣走了。

老爸在打麻將，我跟他說小雨病了。他瞟了我一眼，說：我玩完這一圈的。手里碼牌一點沒停。我急了，嘩啦，推倒那些麻將，把桌子上的水杯往地上扔。老爸急了，上來給我一巴掌。打我也沒關(guān)系，只要他能回家看小雨。

老爸找了車把小雨送到醫(yī)院時，醫(yī)生說是急性肺炎，如果拖到天亮，后果不堪設(shè)想。

小雨在醫(yī)院里想吃蘋果，我去給他買，蘋果真是好貴啊，老爸給我吃飯的錢也不過才買了三個。我給他削皮時，病房里的一對老夫妻說這姐姐真像樣。

老爸只晃了一下又不見人影兒了。護(hù)士來催著交住院費，我急得哭。病房里的那爺爺奶奶問是怎么回事，我說了。那個爺爺是個退休干部，他去把住院費幫著交了。

那爺爺奶奶很喜歡我，他們希望我留在城里，他們供我讀書，我陪伴他們。我去過他們的家，很大很寬敞，但是，小雨不能去，我不愿意。

小雨跟我說：姐，你別難過，長大了，我進(jìn)城買大房子給你住。

小雨是個傻孩子，跟他在一起，我就很開心了，哪要住什么大房子。

C

小雨短信：你談戀愛了，我真的好高興，又有點嫉妒，嘻嘻，什么樣的男人能配上我那么好的姐啊!我得快點回家看看，告訴他，好好表現(xiàn)，不然，小心小舅子的拳頭。

我跟海強談戀愛時，小雨高中畢業(yè)去了哈爾濱打工。他沒考上大學(xué)是我意料之中的。我們這樣的家庭，能把高中上下來就不容易了。

小雨14歲那年，老爸娶了后媽。事實上，他們早就住一起了。而我跟小雨一直住在原來的小破房子里。每個月，老爸送來300塊生活費，街道上再給一點補助，我跟小雨的學(xué)校也給我們找了一點勤工儉學(xué)的活兒，日子過得緊緊巴巴，我跟小雨相依為命。

好在，我們終于長大了。我高中畢業(yè)后四處打工。我跟小雨說一只要你考上學(xué)，我砸鍋賣鐵也供你念。小雨憨憨地笑了，他說：那可不行，我就一個姐，我得掙錢養(yǎng)你。

果然，高中畢業(yè)后他一天都沒歇就跑出去打工，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我給他買了個二手手機(jī)。他總給我發(fā)短信，他說自己很機(jī)靈，師傅們都很喜歡他，他說他得學(xué)瓦工，以后做師傅，能掙不少錢呢!

我給他回：別太累了，姐等著你掙多點錢，姐都替你存著，將來娶媳婦。

遇到海強，那是我的初戀。海強家條件不錯，人也長得帥。那段日子我挺開心的?？墒?，慢慢我就發(fā)現(xiàn)海強好吃懶做不說，還脾氣暴躁，一語不合就摔筷子摔碗的?？墒牵乙呀?jīng)跟他同居，我腦子里根深蒂固的觀念是好女不嫁二男。我想：年齡大一些，他就會好的。更何況，他對我也還好，舍得給我買東西。

小雨知道我談戀愛了，很快就回來了。他給海強花了一千多塊買了部新手機(jī)。海強拿著那手機(jī)說，這山寨貨，說著就扔床上了。我怕小雨面子下不來，連忙說：我喜歡，他不要正好姐要。

小雨的手都裂了大口子，人又黑又瘦。吃飯時，海強去洗手間，小雨偷偷問我：姐，他對你好嗎?

我的眼淚就在眼圈轉(zhuǎn)。我告訴小雨，他很疼我，我讓小雨放心。我說這回世界上有兩個男人疼姐了，姐啥都不怕了。

小雨去客運站時，發(fā)了條短信給我。他說他看到海強對我吆三喝四的，心里很難受，他說那人配不上他姐，他姐是多好的女人啊!

我笑著掉了眼淚。

D

小雨電話：姐，你跟他離吧，離了，我回去守著你跟小月，咱們還是一家人……

跟海強結(jié)婚那天，小雨興高采烈地忙前忙后。他幫我弄婚紗，幫我拿著要穿的高跟鞋，他逢人就問我姐漂亮吧?

婚后的日子很糟。海強驢性不改，罵人是家常便飯。那一次，我做的菜成了，他罵了我一句，我回了一句嘴，他伸手就給了我一巴掌。那是個開頭，從那之后，一言不合，他就拳打腳踢。更過分的是，打完我，他還領(lǐng)朋友回來，讓我給做飯。他跟朋友顯擺，老婆就是面，你想咋揉就咋揉，你看，她乖乖的。

過年過節(jié)小雨回來之前，我都求海強：平時我啥事都依著你，我弟回來，你好歹給個笑臉，讓他高高興興的。

海強什么牲口話都能說出來。他說：你們姐弟倆是不是關(guān)系不正常啊，我看那小子老大不小還不找對象，總往咱家跑是啥意思啊?

我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

小雨要不是沒有家，只有我這個姐姐是唯一的親人，我才不會讓他來看海強的臉。

不知道海強是什么心理，我求過他，他倒故意在小雨面前耍威風(fēng)，支使我干這干那，一言不合，伸手就打。小雨死死地抱住他，一聲疊一聲地叫姐夫，他說：姐夫，我姐哪不好，你說就行，別打……我看到小雨眼里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淌。

我生了女兒小月。海強更有了理由，他不喜歡女兒，他叫她野種。他成天跟狐朋狗友出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就回來打我罵我。也打小月。

小雨喜歡小月，每次回來，衣服、玩具買一堆。海強又找茬兒說那些混賬話。那次小雨急了，說姐夫，我一直忍著，我姐跟了你，衣服沒穿過一件好的，飯沒吃上一口香的，你還動不動就打就罵，你知道我的心里是咋想的?我從小是我姐帶大的，我們再苦再難也沒人動她一手指，你憑啥打她?

海強一只酒瓶飛了出去，小雨躲了一下，酒瓶還是捎到額角，血順著額角往下淌。小雨小獸一樣沖了上來，給了海強一拳，海強人高馬大，小雨自然不是對手，但是小雨拼了命，海強也害怕。

我死命地抱住小雨，拉著小雨跑出了那個家。那晚，我把小雨安頓在一家旅店里住。在回家的路上，小雨打電話給我，他說：姐，跟那畜牲離了吧。

離婚很艱難，我答應(yīng)撫養(yǎng)小月，不要海強的撫養(yǎng)費，也不要這個家里一分錢，這才得以脫身的。我想，還有小雨還有小月，窮不怕，我們只要安安靜靜過日子就好。

可是，海強不愿意放過我。

E

小雨書信：姐，我一直想讓你幸福，可是，我知道我還是讓你傷心了。其實，我沒想殺他，我只是求他別再騷擾你，你才32歲，你總得再嫁別人，開始新的生活，可是，他不是人……

姐，這輩子，我欠你幸?！?/p>

我到處找人給小雨說情，他才27歲，他一向遵紀(jì)守法，我給人家看我身上的傷，講我跟小雨的故事，很多人掉眼淚，他們聯(lián)名給法院，要求從輕判小雨。

我在法庭上看到被剃了頭的小雨，人瘦瘦的，臉色蒼白著。他沖我笑了笑，然后低下頭。

我一直在哭，是我害了小雨。我一直想讓他幸福，可是，怎么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呢?

我把家里的舊房子賣掉了。我又一次像掀麻將桌一樣沖進(jìn)了老爸的家，他有退休工資，他過得也不錯，我讓他拿出錢來找律師給小雨辯護(hù)，他開始說自己身體不好，要花錢治，可是他明明比誰都精神。我開始摔東西，邊摔邊哭，我說：這么多年，我都沒求過你，你拍著良心想想，你算是個父親嗎?

律師去見過小雨后對我說，那天小雨打工回來，在院子里看到海強正在糾纏我。是的，離婚后海強也不放過我，什么時候要發(fā)泄獸欲了，什么時候沒錢了，就來找我。我不從，就一頓打。

律師說小雨原本是想找海強好好談?wù)?，見了面，他甚至還叫了他一聲姐夫，可是海強污言穢語惹惱了小雨，小雨也是有準(zhǔn)備的，他帶了一把水果刀……

海強沒有死。在醫(yī)院里，我站在他面前，盯著他看，我問他到底想怎么樣，是不是我死了，他才開心。

海強默不作聲，半響他說：如果我不告他。他還會坐牢嗎?海強是法盲，他不知道，刑事案件當(dāng)事人追不追究都要審判的。

我能做的只是流眼淚，我托律師告訴小雨：無論他有多長的刑期，姐姐和小月都會等著他出來。

我們是一家人，我欠他的幸福，他欠我的幸福，以后漫長的日子，都要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