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8年7月12日,羅莎莎從澳洲回來,這是我12年之后第一次看見她,首先看見的便是她深陷的眼窩和青白的尖下巴。然后這個洋氣的女人瞬間就到了我懷里,她無遮無攔的擁抱方式,在那個陰霾的下午,又光明又曖昧。
羅莎莎比我大3歲,在我見到她的眼窩和下巴之前,我最清晰的回憶就是她抱著我睡午覺,那時候她6歲,我3歲。
我的女朋友朱琳據此判斷我是個流氓,3歲就想和女人睡覺。可是我說的睡覺,和朱琳所說的睡覺,完全是兩碼事。羅莎莎是我的鄰居,在繼母的鞋底和耳光下成長,后來嫁給了一個澳洲男人,12年來一毛錢都沒有給家里寄回來過,也算狠狠地報了仇。
能夠再次見到羅莎莎,是因為她輾轉打聽到我的下落,在越洋電話里用外國式的熱情洋溢說想我,并叫我去機場接她。
朱琳因此興趣盎然,一再叫我敘述和羅莎莎睡覺的細節,于是我告訴她,羅莎莎的胳膊會整個中午都枕在我的腦袋下面,即使發麻也不抽出來。我這么說著就傷感起來,不得不承認,我整個童年乃至少年關于愛情的回憶,都縈繞著羅莎莎身體的清淡氣味,那是少女的氣味,多年以后我在不止一個女人身上聞到過,每次聞到都很感概。
朱琳曾經也是有這氣味的,可是她和我上過床后,便迅速成長為一個悍婦。
2
羅莎莎回來打理她老公在本市的新公司,并熱切地希望我協助她。也許她并不知道,彼時我正在失業,每天瘋狂地投遞簡歷,可是這眾所周知的就業形勢,是我整天混吃等死最好的借口。
去羅莎莎公司時,走了一切正規的程序,填簡歷,貼照片,在人事部門外等著面試,我的自尊在這古板的程序面前被磨得蕩然無存。看來羅莎莎并不打算給予我特別的關照,她坐在老板桌后面,偶爾抬頭看我一眼,深陷的眼窩里,射出令人迷惑的光芒。
她穿了周正的套裝,豐滿的胸在合體的剪裁里呼之欲出。我并不是刻意要意淫她的身體,只是你知道,有些女人熟透了的氣味,就是讓人克制不住。
又是氣味,卻不再是清淡的,而是帶著一股妖風,從她周正的職業裝里,凌厲地逸出來。
我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打算為朱琳守節的,似乎忘記了,朱琳獨斷專橫,不停地發胖,是那種逼著男人出軌的婦人。
這天對面陽臺有兩只貓打架,一黃一黑,打得不認真,看上去更像調情。
這天晚上朱琳要求做愛,在她看來,我也就這點本事。可是她不得不承認,我唯一剩下的這點本事,每次都讓她爽得要死。
可是今晚我不想勞動,于是就告訴朱琳我不舒服,朱琳光著身子撲過來,兇神惡煞地盯著我說,你不會是在羅莎莎那里勞動過了吧?
朱琳不是第一次這樣粗野地講話,可是我忽然就怒火中燒,跳起來作勢踹她,她也挺起瘦小的胸憤然迎戰,然后我就踹不下去,一扭頭,那兩只肥貓不知什么時候跳到了我們的窗臺上,對峙的姿勢,分明和我與朱琳一模一樣。
3
我很快不再落魄,因為羅莎莎任命我為副總經理,直接對她本人負責。羅莎莎這么安排我并不吃驚,她已然是一個外國人,可骨子里仍是中國人的習性,喜歡培養心腹,而我從小被她摟著睡覺,我不是心腹,誰是心腹?
除了心腹,我希望自己還有一點別的作用。這種欲望在腦子里不受控制地成長,我認為,除了男人自身的那點劣根性,羅莎莎的撩撥至關重要。
她不是干脆的女人,或者說,她僅存的一點中國氣味,就是敵不動,我不動。她會和我聊天,講她的外國生活,聊到那個澳洲男人,用疲倦的口氣。
我去過她的公寓,她穿著睡袍聽我匯報工作,剛洗的頭發被白毛巾包著,沒有發型修飾的臉型有一點剛硬,記得她少女時是非常圓潤的,從臉,胳膊,到腿,一路圓下來。
她甚至不化妝,有些女人素顏比不穿衣服更惶恐,可是羅莎莎不,她似乎很愿意,或者很不在乎被我知曉底細,包括膚質,法令紋和贅肉。
我提到贅肉,是的。它們隱藏在羅莎莎的睡袍里,可是睡袍很短,落地玻璃有很大一扇可以直接打開,外面就是游泳池,有風從池面緩緩推過來,直推到羅莎莎的袍角上,于是羅莎莎美艷不可方物。
我從后面抱住羅莎莎的時候,她扭過頭來露出驚訝的神氣,可是她的身體沒有動,這是一種標準的獵物姿勢,表示她愿意被獵獲。
這個信息我一早就知道,從她在機場撲在我懷里的時候,所以我其實按捺了很長時間。
這天我努力在羅莎莎身體里搜尋那股氣味,我記得它,固執地認為它不會消失,甚至敢用文字把它描繪得很具體,然而不恰當地說,羅莎莎的身體就像一碟鮮艷的蛋糕,昂貴,華美,可惜被人用餐刀切下了一塊或數塊,變得殘缺不全。
我這么說沒有抱怨的意思,羅莎莎破碎了,可依然美味。而且正因為她的破碎,所以你可以肆無忌憚地吃掉她。
這天我吃掉了羅莎莎,或者被羅莎莎吃掉了。我們彼此都吃得很滿意,因此約定每周都來一次盛宴。
羅莎莎沒有問我朱琳怎么辦,她見過朱琳,還送給她一條施華洛世奇的水晶項鏈,朱琳轉過身就扔進抽屜里說,富婆都喜歡送別人假水晶嗎?
朱琳對羅莎莎的敵意是天生的。我就沒有見過世上有比朱琳更蠢的女人。
4
職場上有一條嚴厲的告誡,就是不要與自己的老板上床,因為大都會獲得不好的下場。
可是羅莎莎在床上只是個女人,而不是老板。換句話說,是我在主宰她。有時候我甚至有種錯覺,就是她愛我。這種愛不是說出來,而是做出來的,不停地做,彼此把對方抽干了的做。然后就迷糊起來,覺得我們就像肉與痂一樣粘在了一起,不好看,卻不能揭開,一揭就鮮血淋漓。
床上的愛情據說是做不得數的,因為全是由荷爾蒙炮制,拿到陽光下就“嘭”地一聲炸飛了。可是我們有幼年時的情誼墊底,盡管我和羅莎莎誰也不提,大約在那個貧苦的年代,除了那點清淡氣味,實在沒什么值得回味的。
在我27年的人生里,所經歷過的女人不止朱琳和羅莎莎,可是我不斷地逃開她們,曾經以為朱琳是最后一站,因為總是甩不掉,盡管她對我態度惡劣,可是甩不掉的女人,其實就是好女人。
而現在,我又認為羅莎莎才是我的最后一站,我的思維總是亂七八糟。
我慢慢變得很闊氣,因為羅莎莎把公司的經濟權也交給了我,就連她自己的因公費用,也是由我來簽字報銷。
有時候我無恥地以為找到了人生的尊嚴,直到被朱琳從羅莎莎身上抓起來。
難堪到爆炸的場面,這局面不是我想耍的。
朱琳遠沒有我以為的那樣愚蠢,她居然謊稱自己是丟了鑰匙的業主,騙保安把門打開。而羅莎莎除了去公司,平時只喜歡把自己關在家里,不被人們熟識,所以,幾乎誰都可以冒充她。
事情也就難堪在這里,我和羅莎莎在客廳開始我們的性愛派對,開了香檳,脫了衣服,放了音樂,門被忽然撞開時,我們剛好進行到最濃郁的時候,于是,包括兩個保安在內的三雙眼睛,目擊到的是兩堆糾結在一起的,白花花的鮮肉。
5
關于童年的記憶,除了羅莎莎的胳膊和氣味,其實還有一個片斷,羅莎莎大概以為我忘了,我也曾經以為自己忘了。
那年她6歲,睜著淺褐的眼珠盯著我說,你長大了想干什么?
我毫不猶豫地說,當科學家。
這是個漂亮的答案,每個孩子說出來都會博得贊賞。羅莎莎也贊賞了我,然后催我趕快睡覺。于是我睡著了,卻很快被驚醒,因為忽然有一股尖銳的痛,從我的后頸出發,一直漫延到肩膀。
在強烈的痛感里我看見羅莎莎仍然睜著淺褐色的眼珠,狠狠地看著我說,我恨你爸爸。
我的爸爸勾走了羅莎莎的媽媽,他們從此杏無音訊。這還是我再大一點后從羅莎莎繼母的叫罵里知道的。可是在當時,我不明白羅莎莎的意思,我只有3歲,只知道哭。
后來我就忘了這件事,也忘了那場哭泣和疼痛。
直到繼續長大,大到明白自己不可能成為一個科學家。因為我的行為總是毫無自控能力,玩工作,甩工作,玩女人,甩女人。
直到長成一個27歲了還在不斷投簡歷的廢物。
直到半年前的一次體檢,醫生告訴我,我的脊柱里有一根針,這根針大約在我的身體里存在了很長時間,不斷地碰撞神經,所以才令我難以安靜下來,也因為它不斷地游移,所以不能斷然取出,否則很可能導致癱瘓。而如果聽之任之,則擔心它有朝一日游進血液,刺穿心臟。
總之意思就是,我的生命由一根針做主。它在我3歲那年,被一個仇恨的小女孩刺進我的身體,盡管她并不能完全懂得這意味著什么,卻從此注定了我絕望的人生。
我告訴羅莎莎這件事的時候,我們在一個離家300里以外的度假村里,這里環境很好,人造湖里的水藍得像真的大海一樣。
我和羅莎莎像一對度假的情侶,已經在這個地方住了10天,10天里我坦白了我的記憶,我的病和我的愛情。她一定想不到這個假期內容會如此豐富,在被朱琳撞破的那一刻,我看上去力擔了一切,一邊攔著瘋狂的朱琳,一邊叫她快跑。
我對羅莎莎說我會處理好的。可是我的處理方式,是以羅莎莎的名義,把公司全部現金提出來,存到了朱琳的戶頭上。
我說過,朱琳是個好女人,她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在我最落魄的時候都趕不走,所以我必須在生命結束之前,為她做點什么。
而羅莎莎,我有沒有說過,我是愛她的,在她18歲離開家之前,以及之后。我所有關于女人的欲望,都有她的影子,沒有辦法。
所以,我想和她死在一起。
我相信羅莎莎也愿意用死亡來祭奠愛情。她說過,這輩子等人來愛,等得很辛苦。
第11天,我們睡了一覺,這一覺很長,以至于不停地做夢,可是奇怪,我怎么會做夢呢?記得我把安眠藥碾成粉末,和在了我和羅莎莎的牛奶里,那可是一大瓶安眠藥,足夠我們睡一百年,睡到地老天荒。
然后我的手在床上尋找羅莎莎,摸到了,她卻一動不動。我的心開始跳,越來越急,后來眼睛竟睜開了,手指也能動了,死亡的劍本來懸在頭上,可是為什么,此刻我只想對它大喝一聲,滾。
我的靈魂游離在空中,沉默地俯視著我,直到看到我費力地掙扎起來,滾到床下,在地上一點點挪動,去夠那部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