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羅之毒

無法解釋我對出澤的一見傾心。我第一次遇到他是在那家新開的叫ROSARIO的酒吧，穿過異彩的酒杯和繚繞的煙霧，那個人帶著吉他走到臺上，漫不經心地滑了一個和弦。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一周之后，我搬進了他租的公寓。這就是我和出澤的故事的開端。

出澤在ROSARIO駐唱，而我從事自由職業。漫長的白天，我們膩在他那間不大的公寓里，做讓我們都快樂的事，等到晚上，出澤就帶著吉他和我到ROSARIO。他在臺上用修長的手指挑撥女人的心弦。我在臺下啜著廉價的酒水，分辨一些女人為他瘋狂的眼神，嫉妒和自豪混雜的感覺伴著酒精讓我飄飄欲仙。散場后，我們穿過凌晨的迷霧回到那間小公寓，任積攢了一夜的激情傾瀉而出，而后伴著晨曦相擁沉沉睡去。

我們在臥室的天花板上安了一塊鏡子。我喜歡在我們抵死纏綿時看鏡中我們的身影，那是我們相愛的證明，沒有什么能比它給我更強烈的歸屬感，以及病態的熱情。

那一晚，我在鏡子中看見了奇怪的東西。出澤的背上盤著一條青灰色的女人的手臂。僅僅是一條手臂，陌生，怪異。一開始我以為那是我的，等我明白過來，極致的快樂又沖垮了我所有的理智。那一晚我睡的很不好。那條手臂一直盤踞在我的腦子里，盡管我試圖把它歸結到酒精的刺激和晝夜顛倒的生活，但我無法忘記那條手臂是如此溫柔、妖嬈地繞著出澤。讓我嫉妒得背脊發涼。臨近清晨，我做了一個夢。那條手臂像蛇一樣從出澤的背上緩緩滑下來，一瞬閶卡住了我的脖子。我驚醒過來，發現出澤正吻著它掐住我的地方。

“有女人想把你偷走……”我捧起他的臉，認真地看著他。他卻笑出來，繼續他的動作，說：“在我最愛你的時候，誰也偷不走我。”

我望向高處，鏡子里除了我們，什么也沒有。

出澤拉過我的手，將一個冰涼的物體套上了我的手指。順著他的動作，我看到那只沉沉的曼陀羅花銀戒，在我的無名指上綻放出冷酷的鐵藍色。“這是給我最愛的女人的禮物。”他吻在花蕊上，我卻好像被蛇猛然咬了一口，寒徹骨髓。

那條手臂這時又悄悄從我們枕下滑出，充滿愛欲地撫弄出澤的頭發，我稍一移動眼球就看到了它皮膚上鼓出的網狀血管，在那深處是死水一般靜止的灰藍。它就在我眼前像一條蠕動的蛇那樣，愉悅地扭曲，享受著與出澤的接觸。說不出是恐懼還是惡心，我一把推開出澤，連滾帶爬地沖到洗手間將胃中翻騰的東西一股腦吐了出來。諷刺的是，我仍能清晰地感覺到妒火中燒。那讓我持續痙攣的，就是想把那條手臂撕個粉碎的嫉妒。

出澤驚訝地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在他肩上是那條女人的手臂，趾高氣揚地蠕動。

我開始背著出澤吃很多藥。能夠抑制我的妄想的藥。我沒有告訴出澤我在床上看到了一條手臂與他溫存。不是怕他知道我的瘋狂，而是不希望他想象那樣的場景。光是想到它會進入他的思維我就狂躁得一發不可收拾。

對那條手臂的憎惡無時無刻在我胸腔里糾纏激蕩。那讓我日漸明白我無法與任何一個女人分享出澤，甚至那只是一條女人的手臂，甚至那只是我虛無的幻想。對出澤的愛情已經開出了帶毒的曼陀羅，那極端的獨占欲是我中毒已深無可救藥的明證。鑲嵌在我無名指上的戒指無論戴了多久，依然是冷冽得寒冰一般，被啃噬的疼痛不時襲來，就像手指上寄居了一條蛇。即便它折磨我如此，我還是不敢把它摘下來。我恐懼。我怕這樣的折磨是我不配得到出澤愛情的暗示。

跟著出澤去ROSARIO不再是一件令我自負的事。每次踏進那個迷幻的小世界，我都能敏銳地發現新的對出澤感興趣的女人。她們熠熠發亮的眼眸，她們蠢蠢欲動的熱情，都令我備感焦灼。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能在我腦海中成為那條丑陋手臂的主人。不知不覺間，對手臂的憎惡已經轉移到了那些女人們的身上。而對這一切，出澤一無所知。沒有什么能阻止他在臺上用魔性的嗓音唱勾人心魄的情歌。只要我的情人在臺上一刻，他便不能完全屬于我。

那晚酒吧里來了一個嫵媚女子，在出澤一曲落盡時托人送了他一杯火紅的雞尾酒。出澤端起酒杯的那刻，她上揚的紅唇刺痛了我最脆弱的地方。在意識恢復之前，我已經從出澤手中奪過酒杯，狠狠地砸到了那個女人的身上。與她廝打成一團的我儀態盡失，所有曾經的優雅端莊都被我親手摧毀得寸草不生，最后出澤不得不將我拖出ROSARIO。

在回家的路上，我靠著出澤，淚水決堤。羞恥，也有疼痛。無名指上的曼陀羅花戒好像箍得越來越緊。我似乎有預感，離不得不摘下它的那天或許已經越來越近……出澤沒有提起任何事，只是吻了我的額頭，靠在我耳邊低語：“我說過的，在我最愛你的時候，誰也偷不走我。”

我無法對他細說我的膽戰心驚。

走到公寓的樓下，一個抽煙的陌生男人站在不遠的街邊。見到我們后，他忽然將煙丟在地上，用腳踩了踩。我注意到他打量了我們一眼，那一瞥讓我油然而生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感。我匆忙拉著出澤上了樓。

打開公寓的燈后，我眼前一黑。在我和出澤的床上，無數的灰藍色的女人手臂聚成海葵般的模樣，沖我邪惡地招搖。

我不得不忍受這樣的生活。那些怪異的手臂無處不在，一點一點地侵入了我們的空間。它們會從任何地方爬出來——床底，浴缸，甚至冰箱。它們聚在出澤身邊極盡諂媚之事，嘲笑我的無能為力。

出澤什么也看不見。他不可能想到，我為了堅守在他身邊忍受了怎樣的驚恐。然而所有的不安，恐懼，都在他抱著我的時候變成了夢彼端的幻景。

另一件令我在意的事是，在公寓附近晃蕩的陌生人漸漸多了起來。他們的眼神像嗅到了腥味的野獸，犀利而又狡黠。

慶祝我們認識半年的紀念日里，我和出澤在那張滿是海葵的床上，瘋狂地做了一遍又一遍。映在天花板的鏡子中我們的身體，在無數女人的手臂中糾纏。我的周圍一片灰藍，它們在憤怒地抓撓，舞動。我一次次地把出澤拉近我，心里想，或許我真是瘋了。

不知過了多久，出澤起身，給了我一個長長的吻。之后他神秘地笑了，說：“我要給你個驚喜。讓你一輩子也忘不了的驚喜。”

在出澤離開臥室時，我帶著興奮之后的疲憊躺在床上，下意識地玩弄手指上的曼陀羅花戒。那些女人的手臂不安分地蠕動著，潮水一般涌向床下。細細看去，一個木制的小盒子靜靜她躺在床腳后的陰影里。我以為是出澤給我的禮物，順手將它取到床上打開。

盒子里放著的是許多曼陀羅花戒，跟我無名指上戴著的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戒指上沾滿了斑斑點點的污穢，很深很深的紅銅色，如同爬在花瓣上的蟻群，使我后背一陣發涼。

“你看到了啊。”

出澤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臥室門口，雙手藏在身后。我一失手，盒子從床上滾落，污穢的曼陀羅花戒掉了一地。

“出澤，這是怎么回事?”

“都是我最愛的女人。我收藏她們。”

這是給我最愛的女人的禮物——記得他將戒指戴到我手上時是這么說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發生過什么可-怕的事了。那些戒指都曾經被戴在纖纖玉指上……那些手指都是有主人的。那些紅銅色的污連也是有主人的。而現在，她們恐怕都混在我身后那些晃動的灰藍色的手臂中了。

“給你禮物的時間到了。”他的手從身后緩緩抽出，彈吉他的手指握著明晃晃的刀。我只見刀鋒的寒光閃了一下，出澤已經迅猛地將我撲倒在床上，毫不猶豫地刺穿了我的左肩，將我釘在床上。巨大的疼痛在一瞬間擴散開。他的呼吸漸漸加快，臉上帶著演唱時癡迷的表情，又把刀刺得深了一些。

我能感覺到刀鋒被我的血濡濕，變得溫熱起來。不斷有女人的手臂攀爬上出澤的身體，溫柔地撫摸他的臉，他的發，很快他就被大片的灰藍色淹沒，在我眼前化成了一個古怪的輪廓。

刀一下被抽了出去，他再次將刀高高地舉了起來。

臥室外轟然一響，我還來不及反應，一群人便沖進來把出澤壓到了地上。我無力地看著他們將出澤押走，用枕巾壓住我的傷口止血，有幾個人用電話報告著什么，還有人在聯系救護車。前一秒緊張得一觸即發的臥室突然變得雜亂了。我在那些人里辨認出幾張半生不熟的面孔，都是曾在公寓附近游蕩的陌生人。

在醫院里接受治療的期間，那些陌生人陸陸續續來詢問我關于出澤的事。他們都是監視出澤的便衣。我機械性地回答，機械性地聽他們敘述。出澤曾在不同的城市愛上不同的女人，他送給她們曼陀羅花的戒指，在最愛她們的時候將她們殺死。

我始終忘不了出澤殺我時熾熱的眼神。他從不曾那樣看過我，就算在床上。在那一刻，我確信我是他最愛的女人，也是在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只屬于我一個人。我不否認這是近乎瘋狂的想法，但曼陀羅的毒已經深入骨髓，我忍不住一遍遍地去回想，在恐怖的記憶中戰栗著，痛苦著，甜蜜著。

我沒有去探望出澤，我害怕看到他冷卻的雙眸。我希望把他熾熱的眼神保存在記憶里，永遠不抹去。

傷好后，我再一次回到我和出澤曾經呆過的公寓。屋內一片狼藉，只有那些灰藍色的手臂還在，失去了出澤后它們越發猙獰怪異，原本蛇一般的肢體變得如同枯樹般僵硬干癟。我在那些盲目的手臂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就在那里面，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跟它們就并無二致了。

到死也不想放棄對出澤的愛情，那曼陀羅花的毒，將我們扭曲成了怎樣的怪物啊。

關上公寓的門后，我再也沒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