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人心

張傳福和他的鄉親們

一次在馬鹿窯子見到金日成，都下雪了，還穿著露腳趾頭的膠鞋。俺就把俺八成新太陽牌膠鞋跟他換。他穿上試試，還挺合腳

張傳福，山東日照人，1916年15歲隨父闖關東，父子倆春來秋去成了“跑腿子”。1928年全家人都來了，在小烏蛇溝定居，開荒種地。

1939年“集甲并村”，小烏蛇溝和幾個屯子，被指定到二道溝建“集團部落”。頭一批10來戶剛搬過去，敵人變卦了，又讓搬。張傳福覺得這地方挺好，跑去老黑山村公所，說當官的放個屁老百姓跑來跑去，這不是折騰人嗎?俺們就在那里住了。村公所也自知理虧，說反正10來戶不行，至少得20戶才能建部落。他們沒想到張傳福很快就動員到了10多戶，而且都是日照人。

二道溝距老黑山不到10公里，不算多么偏遠，卻是山大溝深，進出極不方便，也就顯得遠離塵世。日偽覺得二道溝不適合建“集團部落”，“抗聯”看中二道溝也就順理成章。

現居老黑山鎮的李為奎老人，是最早見到“抗聯”的二道溝人。老人說，“那是年底了，一天晚上回家，看地里站著幾個人，招手讓俺過去。他們說他們是‘抗聯’，打日本鬼子的，給俺講了一氣。問屯子里有沒有日本人、‘滿軍’，屯長叫什么名字，人怎么樣。一個官，后來知道是5軍軍長柴世榮，讓俺去報告屯長。張傳福就上來了，以后就是他跟‘抗聯’聯系了，買東西、送情報、送糧食，二道溝家家戶戶支持‘抗聯’。柴軍長、季(青)書記、金日成常帶人在溝里活動。”

如今仍住在二道溝的高元亮老人說，“‘抗聯’馬鹿窯子密營10多里遠，片底子密營40來里，都是山路，又是夜道，還要過幾趟河。冬天好走，順河道就上去了。河邊結冰碴時最遭罪，上岸走出幾里地，身上出汗了，腿腳還像兩根木頭似的。”

去馬鹿窯子有段200來米的小道，一人來寬，一邊緊貼懸崖，一邊是100來米的深澗。送過糧的老人都說，日本人進山“討伐”，白天也不敢走。到了這兒，河水像有幾十頭老牛在吼，唱歌自己都聽不見，人像是在水面上漂。黑燈瞎火，一手抓牢樹枝，一步步往上挪。背上糧袋子50來斤，一個勁兒往下墜。一腳踏空，人下去了，連水泡都濺不出來。

已經搬到老黑山的時德正老人說，“開頭把糧食送到馬鹿窯子‘木幫’，再由他們送去密營，后來俺們也能去密營了。一次在馬鹿窯子見到金日成，都下雪了，還穿著露腳趾頭的膠鞋。俺就把俺八成新的太陽牌膠鞋跟他換。他穿上試試，還挺合腳。”

這年10月初，張傳福從片底子密營抱回一個孩子。7月，5軍軍部副官方政隆的妻子張靜秋在密營生了個女孩。8月，方政隆犧牲。之后密營人員奉命轉移。張傳福說，孩子給俺抱回去吧，陳編的媳婦沒生孩子，兩口子心眼好，錯不了。

敵人早懷疑二道溝“通匪”，不知怎么聽說陳編家收養了孩子，派特務來探風摸底。張傳福早有交代，大家都說是路上撿的。特務張世恩與“木幫”的管賬先生尹洪升挺好，說要給他在縣城找個工作。走到一片柳樹林，張世恩把槍掏出來了。這時尹洪升嘴還挺硬，弄到老黑山被日本憲兵隊一頓打，就全招了。

憲兵隊先抓走了張傳福，之后又分3批抓走20多人。

高元亮老人說，“張傳福關在單間，俺們這些人一屋子幾個。那墻半尺多厚，手指頭粗的棍子夾兩層，糊了黃泥。張傳福用筷子摳個縫，告訴俺們不要亂咬，就說屯長讓干的，都往他身上推。一屋傳一屋，用現在的話講叫‘統一口徑’。”

時德正老人說，“第二批抓了俺爹時和春，俺是第3批，俺爺倆都讓日本鬼子‘上大掛’(把人吊起來拷打)了，渾身沒塊好地方，放回來半個多月沒起炕。二道溝家家戶戶都給‘抗聯’送糧，尹洪升那小子并不都知道。反正不管怎么打，就是咬緊牙，不能咬別人。都是山東人，還是一個縣的，咬誰誰遭罪，要死大家一起扛。老黑山憲兵隊的李翻譯、王巡官，借審訊機會，把尹洪升踢死了。這兩個人到底怎么回事，俺們莊稼人說不明白。有人說是張傳福讓干的。叛徒死了就沒口供了，俺們這些人翻來覆去就是一套話。當時說要把‘胡子窩’二道溝的人都滅了，報到牡丹江憲兵隊，一個大官沒同意，讓把俺們都放了。這是想放長線釣大魚，找到線索來打‘抗聯’。可張傳福領著鄉親們，就在小鬼子眼皮底下，照樣給‘抗聯’通風報信送糧。”

老人說，“都說‘鬼子’、‘鬼子’，小鬼子最鬼的一招，就是會利用中國人替他們干事。沒有那么多漢奸、叛徒，日本人能那么快占了東三省，控制14年嗎?沒中國人替他‘拉道’(帶路、當向導)，他敢進山打‘抗聯’?進去就得迷路!在二道溝他就沒轍!俺們屯子男女老少百多口人，齊心抱團，糊弄個小鬼子還不容易嗎?”

“抗聯”領導明了張傳福的處境，幾次要他帶家人上隊。張傳福說不行，俺拍屁股走了，鄉親們就得遭殃了。

老人們都說:為了俺們能活，他才死的呀。

年底，張傳福再次被老黑山憲兵隊抓去，押到牡丹江鐵嶺河“模范監獄”，1941年3月25日被殺害。

敵人始終未發現片底子密營，那里一直是1路軍、2路軍的活動據點。“抗聯”過界去蘇聯后，派回來搞偵察的小部隊，常在那里歇腳養傷。二道溝人繼續送糧、通風報信。

李為奎在溝里奔樓頭種了幾畝苞米，“抗聯”的人見了說，“到時候俺們就收了。”

李為奎說:“就是給你們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