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一部小說就是一個小說家的自傳,我相信這種說法,我讀過王鴻目前所有小說,初讀時我隱隱感覺到他小說當中有他自己的影子,讀到后來讀到深處,一個事實越來越明確,他所有小說都在寫他自己。與可以對號入座的真名實姓的自傳小說比起來不同的是,從他的小說當中我不僅讀到了他的影子還讀到了我自己,讀到了N個上世紀70年代生人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我終于明白,王鴻的野心在于,為所有70年代生人的成長立傳,用小說這種方式來留駐70年代生人快被遺忘的成長記憶圖景。
王鴻上世紀70年代出生,1995年夏天寫出了自己的小說處女作《送秋》,并獲得第二屆云里風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一等獎,此后,王鴻相繼完成了中短篇小說《早夏》(1997年)《鳳凰庵》(1998年)《此生彼岸》(1999年)《無處復仇》(2001年)《我們》(2006年),從這個簡單的排列來看,時間以另一種形態(tài)被凝固下來,十年六個小說,構成了王鴻的小說人生。王鴻的小說生活在寬闊的海面犁浪前行的同時,他的日常生活也在十年里發(fā)生著變化,買房、娶妻、生子、工作變動等對個體生命而言十分重要的生活事件,也一件一件完成,慢慢的一個70年代生人的生命進入“而立之年”。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童年的驚恐、少年的叛逆、青年的迷惘似乎正在被日漸成熟、穩(wěn)重的“中年”生活所忘卻,遺忘是生活前行必須付出的代價,關鍵是我們是否承擔這份代價,王鴻是一個對生活和生命有自己獨立思考的人,他的小說視野之所以總是落在對一代人成長歷程的回望上,是他想拒絕這種遺忘,想保留住成長中的痛感來刺激快要麻木的日常生活。
耗去王鴻許多精力的近作《我們》一直處于修訂之中,他多次告訴我總有許多不完美的地方一直放不下。他的認真,似乎要將這個小說永遠修改下去,使它成為一篇未完之作。不可否認,這個東西是他的最愛,他甚至說寫完它就暫時擱筆了。在這個小說里,他直接對70年代生人的現(xiàn)實處境作了思考和描述,他借小說的主人公唐篁的嘴說出了自己的話,他說:“我們最后一批系統(tǒng)接受過傳統(tǒng)思想道德教育,老老實實按書上說的老師教的做人做事,結果四處碰壁。我們歷經(jīng)迷惘又不愿垮掉,想隨波逐流又不甘墮落,想放浪形骸又縮手縮腳,想叛逆又擔心后果,于是痛苦、偏激,于是浮躁、尷尬。”唐篁遭遇了戀愛失敗、家庭破敗、求職受阻等一系列打擊之后,他與現(xiàn)實的關系變得劍拔弩張起來,他覺得自己是社會這片綠葉上的一只遲早會被殺死的“害蟲”,他開始用頹敗來抵抗現(xiàn)實,按唐篁的話說,“這是最消極的抵抗,也是最有力和安全的抵抗”。應該說王鴻比較成功地寫出了唐篁這個人物形象,換句話說他是成功寫出了他自己,也寫出了我們出生在上世紀70年代的這撥人,他抓住了這“類”人共性的一些東西,比如遭遇的經(jīng)歷、思考的話題、精神的特質等等。小說中一個意味深長的細節(jié)我總是忘不了,屢屢受傷的唐篁不只一次地做到同一個讓人心有余悸的夢,他夢見自己起先是一個門牙有點兒松動,小心翼翼地用手摸,沒想到就掉下來。接著其他的牙齒也開始蠢蠢欲動,指頭剛按住左邊這個,右邊那個又要脫落,干脆合上嘴,上下兩排緊緊咬住。過了一會兒,心想不會掉了吧,于是試探性地慢慢張開嘴巴,完了!整口牙都在瞬間松動,口腔里一片狼藉。慘慘然往手心一啐,嘩——白森森的一把。我覺得這是一個有力的象征,一個二十幾歲但掉光了所有牙齒的年輕人成為穿行在人群中的一個怪異,遺憾的是別人對這一怪異熟視無睹,他徹頭徹尾成為一個被時代忽略的怪異。這個怪夢似乎在告訴我們,柔軟的牙床也會拋棄最堅硬的牙齒,這一象征也將成為70年代生人最堅硬的成長記憶。
讀王鴻的幾個小說,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味的現(xiàn)象,就是以成長中的孩子為敘述視角的小說占去了一半多,《送秋》以六歲的翔仔為敘述視角,《早夏》以十五歲的路子為敘述視角,《鳳凰庵》以十六歲少女慧真為敘述視角,《無處復仇》以十歲的慧慧為敘述視角。這一相同敘述視角的選擇無論是王鴻的有意還是巧合,它都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是作者的寫作是在對童年、青少年生活的無邊回憶中完成的,對成長記憶的搜尋構成了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二是生活的圖景是在孩子好奇和不會說謊的眼光里展開的,流淌著鄉(xiāng)村神秘和憂傷的氣息,那是一個沒有虛構的真實世界,也是一個成長中的世界,這一視角為小說提供了出色的說服力。究竟是哪些故事和人物在孩子的敘述視角里出現(xiàn)呢?究竟是什么樣的矛盾和沖突成為小說前行的敘述動力呢?
《送秋》寫了六歲孩子眼中的“丟臉”和“破鞋”兩個故事。現(xiàn)在看來這類“丟臉的”“破鞋的”故事已經(jīng)不成為“故事”,但對當年六歲的翔仔來說卻是天大的“故事”,是永遠無法從內(nèi)心抹去的“故事”,這類故事也成為70年代生人的集體記憶,只不過很多人已經(jīng)將它遺忘了,王鴻沒有,他甚至在做拒絕遺忘的努力。與《送秋》的故事在“內(nèi)核”上比較一致的是“湄洲灣紀事之三”《鳳凰庵》,《鳳凰庵》寫的也是一個渴求打破情感桎梏但最終屈服于傳統(tǒng)戒律的故事。而《早夏》卻走的是另外一個路子,它寫了一個音樂的故事。十五歲的路子無心向學、吊兒郎當,整日四處游蕩。他游蕩的生活當中,有一天目睹了一個裸體瘋女人遭人蹂躪的情景,路子被觸動了,他走進了他的表哥——一個因失戀差點瘋掉的音樂學院高材生,此后表哥凄涼的二胡聲《二泉映月》時常出現(xiàn)在他游蕩的生活里。有一天表哥消失了,留下那把心愛的二胡給路子,一個游蕩少年在“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蒼涼”中醒悟過來,重新回歸正常課堂。可以看出,王鴻在這個有關音樂的故事里隱藏了他對現(xiàn)實謎語一樣的困頓:那個在小鎮(zhèn)上成為一個“事件”的瘋女人是從哪里來的?她后來又消失到哪里去了?他的那個頹廢的表哥留下那把破舊的二胡后去了哪里?為什么兩人同時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呢?這一切都沒有答案,這不僅是十五歲路子的困惑,也是王鴻的困惑,不過生活就是這樣,無始無終,沒有答案。小說留給我們的空白并不比生活留給我們的空白少。
音樂和光亮是每個暗淡的童年少年的稀有之物,也是留在每個人成長記憶里最長久的東西,王鴻在他的“湄洲灣紀事”里誠懇地寫下了它們,盡管那些稍顯漫長的故事總是被無邊的灰暗和傷感籠罩,但是當有一星光亮和一絲音樂出現(xiàn)時,我可以想象,王鴻和他筆下的眾多人物的眼中和心中將是一個怎樣的歡欣鼓舞的世界。70年代生人的童年少年時光走過了,但他們獨有的成長記憶圖景卻在音樂和光亮中留下了,王鴻的這些小說無疑是個很好的載體,當這些小說被油墨永久地印在白紙上時,我希望它被更多的人讀到。
在我看來,王鴻最出色的小說是《此生彼岸》和《無處復仇》,它們可以稱得上是王鴻的小說代表作。如果說“湄洲灣系列”小說傾向在人物的橫截面上開掘一個故事的話,那么《此生彼岸》和《無處復仇》已經(jīng)開始在人物的命運感上用力了,令人信服的是,王鴻在三四萬的文字里寫出了人物漂泊和宿命的命運,小說寫到這種程度已經(jīng)不易了,因為既要掌握好故事前行的節(jié)奏又要在細節(jié)上追求飽滿是有一定難度的。另外,《此生彼岸》和《無處復仇》在小說的敘述技藝上已經(jīng)大有長進,因為“湄洲灣系列”小說的敘述準備,先前敘述中稍顯“緊張匆忙”的敘述在這里看不到了,小說敘述進入一種比較自由的狀態(tài)了,有人說好的小說就是能充分顯示小說自由的小說,自由是指作者寫作上的解放和讀者閱讀上的解放,應該說王鴻的這兩個小說達到了這一自由狀態(tài)。所以,《此生彼岸》2001年在《福建文學》10、11期“小說特大號”發(fā)表后,2002年7、8月在紐約《世界日報》“小說世界版”連載,并獲第七屆云里風文學二等獎,這是王鴻小說的新收獲。
《此生彼岸》這個小說我多次讀過,每次讀每次感動,可以說這是一部寫漂泊命運中關于理解的小說,漂泊是艱辛的,但理解是溫暖的,所以在王鴻以灰色調(diào)占主導的小說中,這個小說有著難得的暖色調(diào)。“我”是“亂世時期”的一個軍人,腿長在我身上,但命運掌握在“戰(zhàn)爭”手上,“我”隨部隊不斷遷移,根本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幾次與死亡擦肩而過,在九江留守處難得的清閑中,“我”獲得了一生割舍不掉的愛情。就在“我”與小翠如膠似漆的愛情將要把戰(zhàn)爭遺忘之時,一紙緊急調(diào)令把我派往湖北,離開的前夜,小翠將她的一切都交給了我。戰(zhàn)事越來越糟糕,“我”和小翠的相聚變得遙遙無期,“我”應隨國民黨部隊逃往臺灣的,但為了小翠“我”跳海返回;誰知命運和“我”開了個玩笑,小翠以為“我”去了臺灣,她作為部隊家屬去了臺灣,這一錯過就是一輩子。“我”國民黨軍官的身份讓我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受盡折磨,在“我”幾乎就要絕望時,另一個善良的農(nóng)家女人彩蓮走進了“我”的生活,她拯救了“我”,但“我”依然在思念和打探海峽對岸的小翠,彩蓮能理解“我”,在她離開這個人世的前夕,這個善良的女人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咱們合在一起快三十年了。可我知道,你心里裝得最多的,還是臺灣那位……”王鴻的確為我們奉獻了一個讓人感動的溫暖的故事,每次讀到這里,我的心都有些酸。小說的思想、表達都很重要,但還有什么比小說帶給我們的感動來得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