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蛇餐館的生意總是那么火爆,據說已經開了五家連鎖店了。要吃飯得提前訂包廂才可以,來晚一點,就只能坐在嘈雜的大廳里,忍受四面八方的杯盞交錯聲了,運氣差一點,還得跟陌生人拼桌吃飯。我不明白蛇肉有什么好吃的,讓那些男男女女如此趨之若鶩。整個店的裝修就讓我不舒服,仿古的裝修風格,昏黃的色調,行走時總會帶起一股陰冷的風,像蛇棲身的洞穴,似乎冷不丁,就會有條毒蛇呼嘯而來。那些經常在蛇餐館進出的人,個個油光滿面,顯出一種愚蠢丑陋的滿足來,令人生厭。
我討厭蛇肉,厭惡跟蛇有關的一切,因為一種深深的恐懼。但林天明喜歡,我就不得不勉為其難,培養一下自己在這方面的興趣,努力追趕他的步伐,以便更好地配合他。
第一次跟林天明來吃蛇肉,就讓他丟了面子。記不清做東的是什么人,菜事先都定好了。林天明和我一落座,馬上就有服務員提著一個裝著活蛇的鐵桶進來,林天明很內行地一一往麻袋里瞧了瞧,選好了一條。服務員雙手戴著皮手套,嫻熟地捏著蛇的七寸把蛇從麻袋里抓了出來。我不自覺地尖叫了一聲。
那蛇瞪著兇狠的眼睛,死死地咬著服務員的手套,不停地用尾巴拍打她的身體。另一個服務員拿來一個杯子,湊到蛇跟前,蛇一口咬住,馬上就有清澈的毒液自它嘴里噴出來。
林天明與那些人推讓了一番,端起那杯盛有毒液的杯子,湊到嘴邊。我本能地尖叫了一聲,飛速地奪下了林天明的杯子:“你干嘛要服毒?”
男男女女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我莫名其妙的。林天明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但他還是耐著性子教導我:“毒液含有高蛋白質,是會被消化的,它只有經過循環系統來發揮作用,直接進入血液才會中毒……”
我將信將疑。林天明推開我的手,把杯子里的毒液倒進了嘴里,像喝酒一般,很享受地閉上了眼睛。我很緊張地盯著他看,害怕他會中毒。直到看到他跟那些男男女女繼續談笑風生,我才稍微放心一些,因為緊張所致,我的臉好半天沒有一絲血色。
飯局散后,林天明教訓了我一頓,指責我是井底之蛙,膚淺無知,讓我很惱火,卻又無可奈何。
林天明是我的法定丈夫。法定的含義,就是公眾視線內兩個人必須捆綁在一起,不管對方愿不愿意。當然,更多時候這種法則只適用于我,而他可以置之不顧。我并不是不知道這種婚姻關系的不對等,然而嫁給一個什么樣的人,就是嫁給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我改變不了,就只能努力適應了。就像這樣的飯局,他大概也不想帶我來,我一聽說吃蛇肉就開始反胃。皆不情愿,但還是雙雙含笑出席。
現在,我和林天明就坐在一群男女食客中間。雞翅木的圓桌上,酒精爐燃起的藍色的火焰肆意地舔著白瓷瓦缸,一段段粉色的蛇肉在清白的湯水里撲騰,逶迤出一陣陣香氣。那種香氣,帶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狡詐與冷酷,連空氣都是陰謀的味道。坐在一群不相干的人當中,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大多飯局無聊至此,卻是必需。正如一些情感,偽裝也是一種必要。
服務員很細心地把蛇肉撈起,裝在小碗里,澆兩勺湯,再一一分給在座的每個人。我看到對面有個男人很體貼地把自己碗里的一段蛇肉夾到他身邊的女人碗里,女人報之以燦爛的微笑。一個晚上,他們都在重復類似的動作。哪怕是在作秀,女人也是幸福的。說到底女人是膚淺無知的,一點點小恩小惠就容易滿足。
我有些羨慕地看著他們,扭頭看了一下林天明。我很希望他也能效仿著做一次,哪怕我是那么討厭蛇肉。
林天明埋著頭咀嚼著蛇肉,額頭有精細的汗珠沁出。我拿了紙巾給他擦汗,他一甩手把我推開。我尷尬地把手縮回,訕訕地擦了擦自己的額頭。冷氣很足,我其實手腳冰冷。對面的女人則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用腳輕輕地踢了一下林天明。但他不予理會。他就是不愿意給我夾一回菜。他逗留在我身上的目光,甚至不及那蛇肉來得熱切。
喝完兩碗湯后,林天明心滿意足地擦了一下嘴巴,開始發表關于蛇的精彩演說,從蛇的種類、吃法,到藥用功能等等,滔滔不絕,精彩絕倫。
沒有一句是要說給我聽的,沒有一句是同我說的。
女人對這類話題多數是不感興趣的,尤其是在這樣一個飯局上,男女比例均衡,更容易分化,男人談男人的,女人談女人的。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女人和我搭話了,我觀察過她,她也在相同程度上遭到了她的男人的冷落。女人跟女人搭訕,從服裝談起,絕對不會錯。閑聊幾句,知道了各自的姓名,一些各自的趣事,很快就發展到交換聯系方式。在我給她的手機輸入我的手機號的時候,林天明看了我一眼。雖是面對笑意,只有我知道那笑意后面隱藏著什么。
飯局結束,各自告別,我很熱切地邀請剛剛認識的女人下次一起喝咖啡,不是客套,是真心實意。生活太靜寂了,太需要找個同類的女性朋友同仇敵愾。
司機老王把車開過來。林天明坐副駕駛座,我坐后座。他極少跟我并排坐在后座。我對此表示不滿過,明明是夫妻,為何要刻意疏遠,那般生分。他反問我,坐在前面與坐在后面有什么區別,反正有司機在場,也不會有什么親密的舉動。我正打算一板一眼地告訴他區別在哪里,他已經轉身進了洗手間,重重地關上了門。我有時候很迷惑,是他的思維方式問題,還是他對我的態度問題。當然,我總是有辦法說服自己,把他的行為歸于前者。女人多數時候是喜歡自欺欺人的,尤其是兩個答案中一個明顯不利自己,哪怕更接近事實,也會選擇另外一個。
車門剛關閉上,我就知道林天明要給我上政治課了。果然,他的臉馬上沉了下來,怒氣沖沖地問我:“你了解她嗎?初次見面就那么熱情,還留電話,幼稚!”
“她又不是男人,留個電話給她會怎樣?”我真不明白,一起出席宴會,留電話給男性朋友,哪怕只是出于禮貌,他會橫加指責,說我不是交際花,應守良家婦女本分,似乎跟別的男人多說一句話就是不守婦道。現在連跟女人之間的交往,他也不滿意。我曾經有過的那些朋友,都被他一一抓出來批斗,不是生活不檢點,就是太庸俗,反正沒有一個值得交往。似乎除了他,我接觸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洪水猛獸,不是會污染了我,就是會加害于我。我最初把這當作林天明對我的保護而接納了。后來我才慢慢發現他的用心,不過是想進一步控制我而已。但我還是順從了他的意愿,減少了與朋友見面的次數,而且都盡量想辦法瞞著他。每次出門見朋友,居然都像偷人一般心驚膽戰。
“你就不能矜持一點嗎?裝也得給我裝得像個見過世面的。”
真是倒霉,每次跟他出門都不稱他的心,總是不滿意我的表現,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錯。我不想當著老王的面跟他吵,在外人面前絕對要給他留足面子,只得自己憋了一肚子氣。
車行到小區前大門,林天明讓我下車,他還有別的事。
“你去哪?”
“你先回家,不要等我,先睡!”
他的話就是他的命令,沒有回旋的余地,永遠都言簡意賅。類似這樣的問題,他從來不會正面回答。
“那我陪你去吧!”
“不用,不方便!”
我掙扎了一會,還是下了車。
他每天都要赴無數的局,飯局、牌局、棋局、球局,豐富多彩,多數卻與我無關,他一句“不方便”就能把我拒之門外,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做不出撒潑耍賴的事情來。當一個賢淑的女人一直就是他的要求,準則之一就是不得過多干涉丈夫的自由。
二
回家洗了澡,把蛇肉的氣息洗干凈,躺到床上去。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迷迷糊糊睡去。
林天明還沒回來的夜晚,我總是睡得極不踏實,噩夢不斷。這一次,我又夢見了被毒蛇追殺。
從噩夢中驚醒,我在黑暗中霍地坐起。夢中的驚悚讓我的額頭布滿了冷汗。厚重的窗簾嚴嚴實實地把光線都擋在了窗外,臥室內一片漆黑,很安靜,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臟因恐懼而狂亂跳動的聲音。房子使用的是有著很好的隔音效果的特制玻璃,極為忠實地把房子緊緊鎖住,外面的喧囂進不來,里面的沉寂散不去。風打在窗臺上的聲音,呼一下就過去了,偶爾傳來一兩聲異樣的怪響,傳到我耳邊就像有一種玻璃破碎時的尖厲,讓我更是心驚肉跳。我害怕這樣的夜晚,噩夢初醒,枕邊人去向不明,房子里只有令人心悸的寂靜。我不止一次痛恨過房子的大,嚴重缺乏人氣的大,是多么可怕呀,就像我現在的生活,總有走不到頭的感覺。
單身的時候,租住在一間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小公寓里,樓上經常傳來各種各樣的可怕的聲響,常常把我嚇得徹夜失眠。那個時候,我是多么渴望能住上隔音效果好的大房子呀。而現在,住上了渴望中的大房子了,依然讓我覺得危機四伏。
我擰亮床頭的燈,看了看時間。凌晨3點20分。林天明還沒回來。
我算了算,搬到市區新居來居住有一年多了吧,可林天明呆在家里的時間又有多少呢?房子太冷清了,悄無聲息的,總是我一個人在移動身體的坐標來感受生命的存在,厭倦的時候,我只能整天坐在電視機前,電視播什么我根本就不關心,我的眼睛一直盯著房門,耳朵極為敏銳地搜索著樓下剎車的聲響,辨認著哪一部車該是林天明的。我是房子里唯一的活物,幾乎感受不到生命的溫度,我感覺自己也快要腐朽了。林天明不允許我帶朋友到家里,說是怕引狼入室——有錢人的本能的戒備。他告訴過我一件事,他的一位朋友的妻子前不久被綁架了,對方就是她經常請回家來的朋友,他們在熟悉了情況后就開始行動了。這事確實把我嚇住了,我因此也沒有請朋友到家里過。
柯小雨算是我這些年來唯一一個一直保持聯系的朋友了。柯小雨和丈夫貸款買了套二手房,搬過去住后熱情邀請我去參觀。柯小雨的房子很小,還不足我家的書房大,但我覺得柯小雨的家很溫暖,陽光充足的樣子。尤其是柯小雨的丈夫,典型的居家男,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家里。我不知有多羨慕這樣的生活,林天明只要早點回家,就像對我的恩賜一般,我不感恩就顯得我很不知足。
我原先喜歡畫畫,學過油畫,在我單身的那些忙碌的日子,能有空出的時間畫畫,是我的一大享受。可現在,我已經整整兩個月沒去碰那些畫筆了。大多數時間,我瘋了一般地走來走去,心底的渴望瘋草一般地長,可就是不知道該干點什么。書桌上放著成堆的潔白宣紙,筆筒里的筆愣愣地等待著。畫架也閑置在美麗的紗布下面,因為長時間沒有碰過,紗布上已經蒙了一層灰。
這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閑得發慌,冰箱很長時間沒去開了,我猜里面的一些東西正在慢慢地腐爛,超大屏幕的電視機和進口的音響買回來后就成了擺設。桌子上倒立著十幾個空的花瓶,在第一批買回來的鮮花陸續凋謝了之后,花瓶就徹底地空著了。連電話也少有人光顧。號碼是新申請的,剛開始我還興致勃勃地翻開電話本通知我僅存的幾個朋友電話號碼,才通知了兩個,就覺得索然無味而停止。而那兩個知道我新電話號碼的好友,他們忙得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五個小時,忙碌使他們忽略了一些無足輕重的東西,比如我這樣的閑人。
我是這空曠的令人窒息的大房子里閑得無所適從的女人。但是,不能把我歸類于一般意義上的金絲雀,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受法律保護的。我很在乎這個名分。我跟著林天明出遠門,登記酒店的時候總是驕傲無比地遞上結婚證,唯恐人家把我當二奶或者小蜜看。
偶爾林天明心情好,就會撫摸著我的頭發說:“你瞧,你可以看電視,可以看書,可以聽音樂,可以到陽臺上種花,可以做一切你喜歡做的事,有多少人羨慕你現在的悠閑呢!你怎么會無聊呢?”更多的時候,面對我的悶悶不樂,他憤怒地朝我大吼:“你什么都有了,為什么還不知足?”
到底是我不知足,還是他給得太少?
日子照舊,我依然一天比一天蒼白著。我像得了肌肉萎縮癥一樣一天比一天消瘦。柯小雨每次見到我都要驚呼一遍:“怎么搞的,瘦成這樣?”
我有時候很想在柯小雨面前大哭一場,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甚至不敢輕易在柯小雨面前表露我的落寞,倒不是因為自尊與虛榮不允許我被自己的好友看輕,我擔心的是林天明,他那么要面子的人,怎么會允許我給他丟人呢?就算再不開心,至少表面上的尊貴還是要做足的。
婚后最深刻的感受就是孤單,從我的世界被林天明占據了以后,我就一直都很孤單。我生活在他的生活里,我漸漸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已經模糊了的自己的影子。一個衣食無憂的女人,卻對物質的有形的東西視而不見,轉而苛求豐富的精神生活,我注定要失望的。
上中學的時候,寄宿在舅舅家。舅舅舅媽本來就極為疼我,加上兩個表哥均已長大成人,離開了家,自然就把我當女兒看待。尤其是舅媽,對我的疼愛幾乎帶著討好,一日三餐,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
在舅舅家住了一段時間,漸漸看出了異常,比如舅舅和舅媽總是分開睡,他們很少同時吃飯,即使在同一張餐桌上,也極少說話。舅舅出門從不跟舅媽打招呼。他一出差就走好多天,就是有電話回來,也是打給我的。無法想象,他們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
很快就畢業了,要去很遠的地方上大學。搬離舅舅家的時候,舅媽不知所措地哭了。原本以為,只是她不舍。后來才明白她的寂寞,舅舅待她很冷漠,幾乎無視她的存在。我能陪她說說話,聽她嘮叨,讓她多少有點安慰。我這一走,她又回復原來的寂寞中去。長年累月的孤單與落寞,如她黯淡的婚姻一樣蒼白。
我一直記得那個場景,舅媽頭發枯黃,額上皺紋橫生,腫著眼,給我收拾東西。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廉價的睡衣。她已經沒有機會從頭再來了,幾十年的歲月全耗在一個并不善待自己的男人身上。對婚姻的絕望波及了她對生活的絕望,她徹底放棄了掙扎與反抗。她就如家里的那套仿古家具一樣,在舅舅的生活里,徹頭徹尾地成了擺設。雖占著顯目的位置,卻沒有多少實用價值。
那時候,我對舅媽充滿了同情。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只是暗下決心,我將來的婚姻,絕對要把主動權控制在自己手中。
年少無知的時候總是喜歡高估自身的力量,總覺得自己可以跟別人不一樣,同樣的事情,完全可以做得比別人更好一些。大學時候的一次春游,午飯吃了不新鮮的東西,全部五十五人,五十人去打了點滴。幸運的五人里,我是其一。為此我常沾沾自喜,自認為自己不管是身體還是意志都超乎常人,可以掌控一切。
直到我和林天明結婚,婚后的生活不斷地偏離我所期待的軌道,才驀然發覺,這世上的事情,一部分是需要靠運氣的。
從噩夢中驚醒后,我再也睡不著了,我下了床,披上睡袍出了臥室,走進廚房。我想喝杯冰水讓自己從噩夢的可怕境遇中徹底剝離出來。冰箱間接地發出細微的吱吱怪響,在空曠的房子里來回激蕩,在一片寂靜中尤其刺耳,撞擊著我脆弱的神經。我總感覺冰箱出了毛病,我覺得性能良好的冰箱不應該發出那樣的聲音,而應該是什么樣的聲音,我又說不出來。不明白這些高檔電器是怎么回事,明明價格不菲,使用頻率也不高,故障出現卻很頻繁。當然,我現在懷疑的只是那些家電出了問題,而不是我自己。
已經一個月了,我多次向林天明提出修冰箱,他都不作表態。或者敷衍,打開冰箱看了看,直接告訴我冰箱好好的,不需要修。以前也發生過這類事情,客廳的水晶燈壞了,洗衣機的排水管堵了等等,跟他說多少次都是不管用的,最終都是我自己想辦法搞定。以他的思維習慣,他一刻千金的寶貴時間怎能浪費在這等小事情上,最多就是扔一疊錢給我,讓我換新的。而我認為,一個家庭應該有一個比較明確的分工,換燈泡修下水道應該是男人干的活,憑什么讓我一個女人去折騰?而林天明有時候連敷衍都懶得,沉默以對。
這次是我有些賭氣,暗暗地與林天明較勁。我期待的倒并不是修冰箱本身,而是林天明對這個家的熱愛,對我的憐惜。
我喝著冰水,平息了一下狂亂的思緒,突然覺得這樣的較勁毫無意義。這個家,我呆的時間要比他多得多,他可以視而不見或熟視無睹,沉不住氣的只會是我自己。倒不如不去較勁,還沒有那么多的挫敗感。
關了廚房的燈,我回到臥室。我的思維又從出了問題的冰箱回到剛才的噩夢中來。狹小的空間,瘋狂的群蛇一路追殺,而我卻無處遁逃。一條銀灰色的蛇咬傷了我的右手,我捂著鮮血淋淋的右手不斷地向人求救,林天明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冷冷看著,就是不肯救我。另一條蛇鉆進了我的衣服里……類似的夢一再重復。自從林天明帶我去了幾次蛇餐館之后,那些陰魂不散的蛇們就糾纏上了我。幾乎每個夜晚,蛇總要出現在我的夢里,撕咬、追殺我。
我懼怕這樣的噩夢。太逼真了。仿佛從噩夢中醒來后,一條毒蛇就盤踞在我的被子里,或者倒掛在我床頭的燈罩上,哧哧地吐著鮮紅的舌信子,惡狠狠地與我對視。
我打開房間所有的燈,用竹竿把房間里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敲敲打打了一遍。我聽說蛇懼怕竹竿,所以我的枕頭底下總是備著一根竹竿。林天明因為這根竹竿不止一次嘲笑過我。
沒有找到那條蛇,我稍微心安了一些。房間又恢復了靜寂,恐懼仍是盤踞心頭,久久不散。
我撥通了林天明的手機,通了,沒接。撥到第三個,接了。
“什么事?”林天明懶洋洋地問,不慍不火的口吻。
“你什么時候回家?”
“再說吧!”
我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告訴他我做了噩夢,我害怕了。顯然是不行的,林天明不會因為這個憐惜我。提醒他已經很遲了,該回家了。更行不通。林天明的生活方式我是了解的。他總是忙,他幾乎夜夜活躍在濃郁夜色中。我不知道林天明究竟在忙什么,問他他也不會說的。婚姻對他的意義,就是有個女人守著一套房子,飲食起居有人照顧,如此。
在我舉著電話不知道說什么的空隙,林天明很不耐煩地把電話掛掉了。
我看著電話發愣。我不止一次地質疑自己的婚姻,大得過于空曠的房子,我把握不了的男人,無休無止的等待,無邊無際的孤獨和恐懼,難道這就是全部?
三
從公公婆婆那兒搬出來單過,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和林天明剛結婚那會,還跟公公婆婆及哥哥嫂子一大家子住在一幢別墅里。那是一幢依山伴水建筑的別墅,環境優美,清晨總能聽見小鳥在愉快地歌唱,庭院很大,種滿了花草。那樣的生活環境是我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似乎只在電視里看過。但我沒醉心多久,問題就接踵而來。首先是林天明,他經常不在家。他是這個陌生的大家庭中我唯一熟悉的人,他一不在家,我就開始覺得無所適從,就像自己是個外人一樣,無法融入他們的生活。我也想努力去學習怎么跟大家相處,卻總是適得其反。
那段日子緩慢得幾乎感覺不到流逝,時間被拉得細細長長,定格在新房的一幀幀巨幅照片。照片上,我穿著美麗的婚紗,林天明牽著我的手,他在我耳邊承諾,要一輩子對我好。那一刻的溫情被我回想了無數遍。但是,我的枕邊經常是空的,沒有那個我愛的男人。他經常半個月都沒有人影,據他說他忙著打點他的生意。我換洗了床單,這床上就沒有他的氣息了。他總是要我理解他的忙碌。但沒有人理解過我的孤單。
每天清晨睜開眼睛,我就開始了一天中漫長的等待。我聽到保姆林姨的腳步聲從三樓踏踏踏地延續到一樓。她去準備早餐。實際上,每天在林姨醒來之前,我就已經醒了。我的睡眠一直不好,林天明不在的時候,我經常徹夜難眠。
這個家庭的成員話都很少,即使聽到他們在對話,我也插不上嘴。有時候我會找林姨閑聊幾句,而林姨除了羨慕我嫁得好,發一番長得好不如嫁得好的酸溜溜的感慨,也聊不了別的什么。我明白她的意思,很多女孩子比我漂亮,卻沒有我的好運氣。她不會明白,我寧愿要一個一個月領一份固定的薪水但可以與我朝夕相伴的男人,也不要這樣的豪宅名車卻總是孤燈相伴的所謂闊太太生活。而實際上豪宅名車跟我也一點關系都沒有,我不明白是自己有意擺高姿態,還是在期待著林天明能有所表現,反正結婚的時候是作了婚前財產公證的,我名下是一無所有。我以為我那樣做了,就可以讓婆婆看我的眼神不那么冷一些,實際沒有改變。當我透過窗外看到不遠處的農田一對青年夫婦勞作的身影時,那一刻我是多羨慕他們可以那樣的形影不離呀。當然,跟林姨說這些她肯定要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生活在別處,似乎總是這樣。
我承認自己最初的盲目,對這樁婚姻并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太懵懂了,根本就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就一腳踏進了婚姻的門檻。像所有灰姑娘的故事一樣,我只是一個長相普通家庭出身一般的女孩,卻偏偏被王子相中。我的王子,就是林天明。他喜歡我的簡單,不染煙塵。他忘了,在認識我的時候我才十九歲。而我會長大,不可能永遠都是不染煙塵不諳世事的清純少女。
7點半,林姨會準時來敲門,讓我趕快去吃早飯。這個家庭就是這樣,吃早飯的時間是固定的,不管有沒有胃口,都得規規矩矩地按規定的時間坐到餐桌前。我有多不習慣這樣的生活,可是我愛林天明,我就得無條件接受他的一切,如經濟學里的捆綁銷售一樣,我嫁給林天明,贈品是他的大家庭,他上次婚姻留下的兒子和女兒,他的整個生活方式。
我原本就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但婚姻把我的生活復雜化了。我不再是我,我是一個音符,必須遵循嚴格的規則,才不至于奏出不和諧的音樂來。嫁入這樣的家庭,首先要扼殺的,就是自我。我必須管理好自己的情緒,小心翼翼地行事,低眉順眼的。我一直被控制在一雙強大的手里,以愛情的名義。那雙手,是林天明的。但我安慰自己說,我不是在向具體的某個人或某種勢力低頭,我是在向愛情低頭。
我知道我與林天明的關系一開始就不對等。這種不對等后來就慢慢延續成了不和諧,在新婚最初的甜蜜后,慢慢地突兀起來,凸現在原本就不平靜的婚姻生活里。我們的婚姻原本就不被雙方的家庭所認可和祝福。雙方家長都覺得被對方占去了便宜。我的父母認為,林天明大我十五歲,離過兩次婚,兩次婚姻各留下一個九歲的兒子和一個五歲的女兒,都跟著他一起生活。我年輕且是初婚,沒必要找一個年紀比我大而且社會關系那么復雜的人。林天明的父母認為,我家境貧寒,一定是我貪慕虛榮高攀了。是林天明堅持要娶我的,為此我們都承受了很多壓力。我以為,結婚了,嫁的又是自己深愛的男人,就達到幸福的彼岸了。我為此不惜一切與家人抗爭,我以為自己是奔著幸福的方向而去的,我會用自己的幸福向家人證實自己的選擇是對的。不料,幸福剛剛開了個頭,就逐漸偏離了方向,越來越不受我所掌控。
好不容易把林天明盼回來后,我淚汪汪地向他控訴了我的種種委屈,我提出搬到市區去住,林天明帶我去看過市區的那套房子,位居鬧市,有我想要的那種繁華,不至于夜晚獨守空房驚恐得整夜不敢入睡。林天明原本不同意,但經不起我的磨,勉強答應了。這是林天明唯一的一次妥協,被我放大了好幾倍,一直拿來為自己的一次次妥協作借口。
我搬出那套讓我呼吸困難的大別墅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可以脫離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的那種生活了,以后,我的生活就由我做主了。
當然,一切只是我的美好愿望而已。
林天明的忙碌在我眼里是很正常的。他確實忙。他需要關愛的人太多,他要維護良好的社會形象,這是很費時間和心機的。而我的被他忽略也是很正常的,雖然很失落。我嫁給了一個總是需要我等待的男人,等待成了我婚姻生活的全部意義,而這樣的等待,是那么容易讓人身心疲憊。
可是,每當我向林天明抱怨我的孤獨的時候,林天明就反駁我:“跟爸爸媽媽一起住挺好的,一大家子,也熱鬧,是你自己非要搬出來單過,別要求太多了。我生意忙,你又不是不知道。”駁得我一句話都應不出來,只有繼續我的等待。
我拉開窗簾,看到隔音玻璃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我的蒼白和萎縮,像缺水的綠色植物一般,不再光鮮。我不止一次地想逃離。但是,任我如何左沖右突,最終還是要歸于林天明的懷抱。因為我對他,還有著強烈的無法比擬的愛。
四
我覺得我需要一副黑色的寬邊墨鏡,奧黛麗#8226;赫本那樣的遮住半個臉的墨鏡,足以罩住我眼睛的紅腫和滄桑。從認識那個男人起,我的嘴角就有了滄桑感。有人做過一個試驗,把蒙娜麗莎的嘴角換成另外一種姿勢,不再是微微抿卷向上翹的那種,那個著名的微笑就消失了。由此得出的結論是,嘴角才是情緒變化的晴雨表。也就是說,一個人的表情變化,先是從嘴角開始的。那么,我的滄桑感,肯定也是從嘴角開始的。我的嘴角,從以前的動不動就翹起來或者裂開來轉變成了下垂,而且下垂的弧度越來越大。然后,滄桑感就一路蔓延到了眼睛,使我的眼睛像蒙上一層涂料一般地失去光彩。可惜,只有墨鏡,沒有戴在嘴上的裝飾品。所以,我的滄桑感是遮不住的,充其量只是遮住紅腫而已,掩蓋了昨夜哭過的痕跡。我嘗試著買了一個有著鮮美圖案的口罩,戴上后,感覺裝飾效果不錯。于是出門的時候就戴著那個色彩斑斕的口罩和那個黑色的寬邊大墨鏡。但是,接連讓五個漂亮的小女孩發出了驚恐的尖叫,她們的母親無一例外地用責怪和惱怒的眼神瞪我,無異于鄙視一個非人類。我沮喪而又羞愧地扯下口罩,扔進垃圾桶。
有陣子我因為過于無聊的緣故,迷上看電視。那時熱播的《好想好想談戀愛》我幾乎全看了。最初是沖著中國版《欲望城市》的宣傳攻勢去看的,租了碟片看,夜以繼日,終于看完。很一般,拍得沉悶而壓抑,看得我心里很堵,但我堅持著看。看別的女人的掙扎,尤其是女人在感情中的浮浮沉沉哭哭笑笑于我是一大快事。并非我心態不健康,而是,我太需要這樣的參照了,像在原始大森林里迷失了多日終于見到同類一般,所滿足的不單單是心理上的平衡,還有同一戰壕作戰的同仇敵愾。大部分情節我忘掉了,只有一句臺詞記得特別牢,是女主角的內心獨白,“經歷男人,就是經歷一次滄桑”。我當時就把這句話以短信形式發給了他,他沒有回復,大概是懶得理會愁腸百結的小女人心事吧。
那時候,我多年輕呀,有著豐盈的長發和飽滿的額頭,長相普通,卻青春逼人。和林天明的認識純屬偶然。那是一個失意的夜晚,我獨自一人去了海邊,面臨空曠黝黑的大海,內心充滿了悲涼。就是五個小時前,我聽到了一個對我而言很不幸的消息,我的工作被人頂替了,我甚至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我喜歡海,喜歡大海的包容與寬廣。海邊一直是我逃避心事的地方。那天晚上,我一動不動地站在海邊,看著潮水進進退退,念及自己在這座陌生的城市的孤獨無依,內心更是凄慘。突然,一雙有力的手攔腰把我抱住,在我還沒回過神的時候,一個急切無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小姑娘,生命只有一次,你怎么這么不珍惜?”我完全是沒有打算自尋了斷的,聽他這么一說,竟真有了想死的渴望。眼淚刷地淌了下來。
抱我的雙手使勁用力,把我拖到了不遠處的沙灘上。實際上我沒有作任何的掙扎,那人還是用盡了力氣。直到確信我已經安全了,他才稍微松了手,但仍然把我抱住。他急切地喘著氣,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這樣認識了,他安排我進他的公司工作,在日常工作的接觸中,我漸漸被他的成熟與沉穩打動。暗戀的情愫欲蓋彌彰,他偶爾投來的一瞥都可以讓我激動很久。只是整個公司,暗戀他的女員工不止我一個,而且算資歷算姿色我都屬墊底之流,為何他卻偏偏看中我呢?關于那個過程我無法描述了,在他面前,我是透明的,他對我了若指掌。他可以看得清我的每一根血管,我卻對一個高不可攀的模糊的影子著了迷。我不知道,成熟與沉穩的背后隱藏著的是冷酷與自私,他不主動,他等著我來自投羅網,像獵人欣賞著被他馴服的獵物。其他人會觀望,會知難而退,我卻一心往網里鉆。我開始盲目地聽他的話,他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讓做的事情沾都不沾。我不懂站在感情里仰望一個男人的后果會是什么,反正我就想跟他在一起,他就是我的全部。
直到有一天,林天明忽然把我約到他的辦公室,他說:“我可能沒有時間再去談愛情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們結婚吧!”
我驚呆了,我沒有想到他會如此直截了當。一瞬間,我天旋地轉,恍然如夢。我承認我是喜歡他的,但那種喜歡,還沒有達到要我嫁給他的程度。
林天明見我猶豫:“你不需要馬上答復我,好好考慮一下吧,但我希望時間不要太長。”
然后林天明的秘書就進來了,他開始跟秘書談別的事情了。求婚的事,就這樣,在一個嚴肅的辦公場所,以這樣一種超乎尋常的簡潔的方式完成了,這與我夢想中的求婚差距太遠了。但鬼使神差,我居然找不出要拒絕的理由。
林天明在婚姻上摔過跟頭,兩任妻子分走了他大半財產,領教過工于心計的女人的厲害,他暗暗發誓再婚一定要找個傻一點的、單純一點的姑娘。他的感情已經過盡千帆,再無波瀾,求的只是安心、省事。而我的感情剛剛開始,我渴望被平等地對待,渴望有正常愉悅的交流,渴望被尊重。他強加給我的東西,我消化不了,日積月累,全是暗傷。
五
結婚后,他就讓我辭職,理由是不愿意讓公司的同事指指點點,我聽從了他的安排,閑賦在家,一步一步地,離他的世界越來越遠。
我曾經把這一切都理解成是愛情。多可笑的愛情,現在,我這樣嘲笑自己。我再也不敢入睡了,我打開了電視。頻道換來換去,沒有合適的節目看。這是所有人都該入睡的時間,電視臺沒有義務安撫某個無法入睡的孤獨的靈魂。我頹然關了電視,翻了翻床頭堆放的時尚雜志。
花花綠綠的調唆,都在教我要快樂,要保證生活質量,還要保證感情質量。我覺得自己的生活真是糟透了。一個熟悉的名字跳入了我的眼簾。居然是柯小雨。三年前,我們在同一個起點上,一起為衣食而努力,為未來而打拼。那時候的我臉色沒這么蒼白,我有著飽滿的額頭和最無畏的眼神。現在,我依然跌落在起點上,而我的女友,已經遠遠地把我拋在腦后了。雜志用很大的篇幅介紹了女友的成功,還配了幾張照片,照片上的柯小雨笑得明朗而開懷,自信而強大。曾經這樣的笑容也屬于我。可我什么都放棄了,我把它理解為是為愛犧牲。但我的犧牲在林天明的眼里并沒有什么價值可言。
自悲自憐在那一瞬間幾乎摧毀了我的意志,我一下子低落到了極點。
林天明帶著滿身的煙味和酒味回來了。
“去,給我倒杯藥酒!”林天明舌頭直打結,鼻音很重,但語氣很強硬。
我坐著不動。林天明一直有喝藥酒的嗜好。最近他迷上了蛇酒。前幾天他抱回一個玻璃瓶子,瓶子里浸泡著眼鏡蛇、銀環蛇、蝮蛇、烏梢蛇、五步蛇、金環蛇、銅斑蛇等十幾種蛇,配上羌活、茯神、人參、酒牛膝、五加皮、麥冬元參、薏苡仁、生地黃、芍藥、丹參等二十幾味中藥。他一再跟我強調,蛇酒可以治病,也可以保健,有養生與滋補的效果。他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瓶,淡黃色的液體隨著那十幾條毒蛇一起游動起來,我驚恐地逃到房間里去。
再后來,林天明開始嫌棄商場賣的蛇酒不地道,他開始請專業人士上門來泡制藥酒。我親眼目睹了幾條活蛇被帶進我的陽臺,在麻袋里不斷地掙扎蠕動。泡酒人先用酒精把玻璃瓶清洗了一遍,然后倒入白酒,再把青風藤、桂枝、附子、當歸、枸杞子、黃芪、牛膝、白術、狗脊、防風、羌活、茯神、人參、酒牛膝、五加皮、麥冬元參、薏苡仁、生地黃、芍藥、丹參、黃芪、甘草等中藥放進玻璃瓶里,接著開始浸活蛇。泡酒人打開蛇籠,小心翼翼地將蛇從籠內拉出,用一只手緊緊捏住蛇的七寸,又用另一只手抓住蛇的頸部用力往下擠,將蛇腹中的排泄物擠出,然后先把蛇的尾巴塞進壇子里,等蛇的身子全部都裝進酒壇子以后,再快速松手,蛇頭本能地往下一縮,再用瓶蓋馬上將瓶口蓋住,這條蛇在酒里掙扎一會兒,很快就“醉死”在酒壇里了。一條一條的毒蛇就這樣被泡進酒里,最后蓋上蓋子,用蠟密封。這樣泡上三個月,就可以喝了。大瓶子就放在林天明的書房里,透明的玻璃瓶子里,十幾條蛇在暗紅的液體里呈凌空狀態,三角形的腦袋竭力向上仰,保留著攻擊的姿勢。他保持著每天臨睡前都要喝上一杯的習慣。
家里多了那些玻璃瓶后,我的噩夢更是頻繁了。我害怕那些蛇會沖破玻璃瓶蓋子,從書房里一路逶迤而出,追尋我的足跡,一路追殺我。臆想中的那條蛇還未從我的心頭除去,又有那么多活生生的蛇在眼前晃動,我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我不止一次請求林天明把那些玻璃瓶子轉移到樓下儲存間去,用哀求或者更準確一些,但林天明不予理會。
從林天明迷戀蛇酒開始,我與林天明的夫妻生活就墜入了一種很微妙的狀態。我開始忌諱林天明的親吻。剛剛喝過藥酒的林天明的嘴里還留著毒蛇的尸體的味道,讓我老是產生被毒蛇親吻的幻覺。我努力驅趕讓我倍感不適的幻覺,以至于缺乏熱情來配合林天明。林天明對我越來越不滿意,整個過程都索然無味。
我試著請求林天明不要再喝藥酒,或者不要喝用毒蛇泡制的藥酒,被林天明視為干涉他的喜好而堅決拒絕了。林天明生活極沒有規律,隨著年齡增長,身體每況日下,他堅信蛇酒可以讓他健康長壽。
“磨蹭什么呀,給我倒杯藥酒去!”林天明再次命令。
“自己倒去!”我賭氣道。我倒不是不愿意,而是害怕。自從蛇酒放在林天明的書房后,我連書房都很少去了。
林天明憤憤地起身,趿著拖鞋去了書房。一會兒又回到臥室,倒頭就睡。一句話也沒有。
我用力把他推醒:“洗個澡換睡衣睡好不好,你身上太臭了。”
“困死了,你就別啰嗦了。”林天明嘟囔著說,繼續睡去。
我再推他,卻再也推不醒了。我無奈,只好費力地脫去林天明的衣服和襪子。關了燈在他身邊躺下。林天明的回來某種程度上緩解了我的恐懼,但沒有解決我的睡眠問題。我再也睡不著了。黑暗中我睜大眼睛,淚滾滾而下。我受夠了,我不愿意再繼續下去了。這樣的生活,與我渴望的相去甚遠,幾乎是背道而馳。
第二天醒來,我覺得頭一陣接一陣地暈。我感冒了。
我去了一趟醫院,拿了一些藥。回來的時候已是中午了,林天明還在沉睡。我忍著暈眩做好了午飯,喊他起來吃。林天明賴著不愿意起床。我在林天明身邊坐下,猶豫著要不要把“離婚”兩個字說出口。林天明突然伸手把我抱住,把我拉進了被子里,隨后他的手很熟練地伸進了我的衣服里。這突如其來的溫存讓我立馬潰不成軍,所有堆起的信念瞬間統統瓦解。我其實不喜歡這樣,似乎每次的不愉快,都要通過性愛來和解,我們再也無法進行心靈上的溝通。而我是多么渴望林天明能安安靜靜地和我說話。
我依然很悲傷,我沒有任何快感。我也感覺不出我的林天明是真的激情似火還是裝出來的。我的腦中一直盤旋著那些蛇,一路追殺我的蛇。
林天明從我身上爬下來,對我的冷淡很不滿。我疲憊地轉過身去,掩飾道:“我頭暈!”
“那去醫院看看吧!讓老王陪你去。”林天明說。
我敏感的心又被刺痛了一下,為什么不是你而是司機呢。我坐了起來,淡淡地說:“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去。吃飯吧,湯要涼了。”
林天明喝湯,發出很大的聲響,我沒有胃口。
“我還是出去工作吧!”
“不行!”林天明頭也不抬就說。
“我天天在家,我害怕。”
“有什么好害怕的,這小區是最安全的,門口有保安二十四小時值班,屋里還有報警系統,這樓上樓下也都住著人,你還害怕什么?”
我放棄了我的要求,我明白我繼續堅持下去的話,免不了要有一場爭吵。我現在對爭吵充滿了厭倦。
六
實在無聊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去逛商場。但是,我對所有花花綠綠的東西都失去興趣,因為不知道那些對我具體有什么用途。我貌似什么都不缺,實際上又是什么都缺。
我不自覺地走到柯小雨的辦公室去,柯小雨正忙得四腳朝天,電話一個接著一個,我們的對話老被電話打斷。柯小雨說了好幾次“對不起”,我覺得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告別了柯小雨,又無奈地回到沒有生氣的家里去。
空蕩蕩的家,仍然只有我一個人。看電視看到半夜,倦意來襲,歪在沙發上睡去。噩夢又來,這次是夢見我在地板上睡著了,剛剛洗過的地板帶著絲絲的涼意,侵入肌膚,有種輕微的疼痛。林天明回來了,我聽到他的腳步聲了。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陣接一陣地昏眩。我感到冷,拉開衣柜想拿件厚點的衣服。衣柜一打開,成群結隊的蛇,狂涌而至,迅速把我撲倒,漫過我的身體,纏繞在我的脖子上、手臂上,鉆進我的耳朵、眼睛、嘴巴里。我不能動彈、不能尖叫……
我再次驚醒。我驚恐地打開所有的燈,拿起竹竿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用竹竿挑開衣柜,對著里面一陣亂敲。沒有蛇爬出來,一條也沒有。我不死心,仍是不斷地敲打。直到雙手酸痛,力氣耗盡,我扔了竹竿,頹然跌落在地板上。我撥通林天明的電話,有氣無力地說:“你什么時候回來?”
“還沒呢!”林天明回答。
我就不知所措地哭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的,沒有克制,不再強忍。我壓抑得太久了,一直沒有機會發泄。我聽不清楚林天明說了些什么。我把無繩電話擲落到地上,孤獨的電話機在地板上翻了幾個滾,掉到床底下去了。
林天明回來的時候,我還坐在地板上哭。林天明俯下身來,抱住我,為我拭去淚水。我說:“如果你已經不愛我了,就請放了我吧!”
他馬上松開我:“我早就跟你講過,我沒有時間談愛情。你覺得不幸福是吧?你有權利選擇不要,我不會反對。”
他的話冷颼颼地從我背后穿過,像極了那些冰冷的毒蛇。
“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緊緊地抓住林天明,把頭埋在他懷里。
林天明把我抱到床上。我蜷縮在林天明懷里,呼吸著他身上的味道,煙草與酒精的混合味道,既熟悉又陌生。我斷斷續續地敘說著我的恐懼,那些蛇,反復出現,一再糾纏。后來我抽噎著睡著了。
第二天很遲才醒來。林天明已經醒了,穿好衣服準備外出。他對我說:“你可能生病了,一個晚上都在說夢話。去醫院看看吧,我沒時間陪你,下午還要開會。晚上我陪你出去吃飯。”
我應了一聲。我還是覺得很困,好像很長時間沒有睡了。我聽到林天明帶上門的聲音,聽到他發動車子的聲音。然后回歸平靜。我迷迷糊糊中又睡著了。
時間被大大地拉長了,那么漫長,我除了等待林天明不知道該用來做什么。什么都提不起興致。我總是忍不住要撥林天明的電話,在沒撥通之前掛斷。我知道林天明忙,沒時間聽我啰嗦。更何況,我已經不知道電話撥通以后要對林天明說什么了。我曾經那么善于表達,我可以對著陌生人滔滔不絕兩個小時。現在,我一天說不到兩句話。
傍晚的時候林天明打來電話,讓我準備準備,他馬上回來接我。我激動地翻開衣柜挑選衣服。滿滿一衣柜的品牌服裝,都很少被我光顧過,實際上它們一購回就被打入了冷宮,就像我一被林天明娶回就被遺忘在家里一樣。
直到樓下傳來林天明的汽車剎車聲,我才慌亂地隨便套了條紫色紗裙,稍微梳理了一下頭發,拿上手袋就出門了。
“我們去哪吃呢?”我問。
“去吃蛇肉吧,凱旋街新開了家蛇餐館,我去過,味道不錯。”
我馬上想起夢中那些可怕的蛇,我慌亂地抓林天明的手:“不,不去,不要再吃蛇肉了,我們吃別的吧。”
“別孩子氣了,已經定了,還有幾個朋友,他們都已經到了。”
我便不再說什么了。再說什么也是改變不了的。
林天明帶著我進定好的包廂,里面已經坐了幾個男男女女,我都不認識。
熟悉的場景再次重現。為防止蛇被調包,餐館采取了現場殺蛇的措施,客人定好蛇后,服務員當著客人的面宰殺。我看到服務員捏著蛇的七寸,一刀割了下去。我不敢看。
一會兒工夫,蛇已經宰殺好,綠瑩瑩的蛇膽泡在白酒里。剝去了皮的蛇肉粉紅透明,被擱在了案板上,一個服務員拿來鋒利的菜刀正要剁。
我突然有種沖動,走上前去:“我來剁吧!”
我接過服務員手中的菜刀,開始是一段一段地剁,不一會就加快了速度,我下手越來越重,剁下的蛇段越來越不均勻。服務員想阻止我,我突然尖叫著把菜刀對準了服務員:“別攔我,誰都不準攔我!”肉沫濺到了我的臉上、衣服上,看上去面目猙獰。包廂內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我失去了控制。轉身繼續剁那條十分鐘之前還氣焰囂張的蛇,不一會就剁成了一片凌亂的肉泥。我仍不罷手。我邊剁邊尖聲叫喊:“我叫你再來纏我,我叫你再來纏我。”林天明,林天明的朋友,林天明的朋友的女人,一齊詫異地盯著我,包廂內的氣流瞬間凝固了,只剩下我一人在瘋狂。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林天明,他鐵青著臉走到我身邊,制止了我。我臉色蒼白,雙目呆滯,不停地喘著粗氣。然后,菜刀當啷落地,我暈倒在林天明懷里。
七
我越來越消瘦。我覺得自己身體的某些功能提前衰竭了。我的睡眠越來越不好,一入睡就有毒蛇來糾纏。連午睡都不例外。
林天明自上次蛇餐館事件后再也不帶我出門了,而他夜夜晚歸的習慣依然沒有改變。
我悄悄地寫過很多《離婚協議書》,寫好后,裝在信封里,整整齊齊地碼在化妝臺下的抽屜里。我想,總有一天,那些會用上的。
在睡著的時候,我再次被噩夢驚醒。這次我夢見林天明變成了一條冰冷的毒蛇,張著血盆大口,要吞噬我……
門鈴的聲音穿越遙遠的叢林呼嘯而來,把我從噩夢中驚醒來。午后的陽光白晃晃的,我一陣陣頭重腳輕,緩了好一會,才起身去開門。
門口站著老王,手里提著一個竹制的大籠子,蓋著蓋子。我正在想是不是海鮮之類,老王恭恭敬敬地開口了:“太太,林總讓我把這個送回來。太太小心點,這里面有十幾條毒蛇,給林總泡藥酒的。”
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噩夢的情景還沒讓我恢復元氣,十幾條毒蛇就隔著一層竹條與我冷冷對視,我怎么能忍受我的房子里除了泡在玻璃瓶子里的毒蛇尸體外再多十幾條活著的毒蛇呢。我尖叫著把門關上:“從哪里拿來的送回哪里去,快!”
門口傳來老王為難的聲音,依舊是恭恭敬敬的,但語氣很強硬:“太太,這是林總交代的事,我不敢不辦好的……”林天明經常當著老王的面對我頤指氣使,老王已經學會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飛快地跑進了房間,站在門口的人還說了些什么,我根本就不想聽。我只有一個想法,絕不能讓那些毒蛇進我的房子,絕對不行。
家里的電話很罕見地響了起來,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林天明打來的。我不接,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機響了,我同樣不接。待一切聲響都消失了以后,空曠感又撲面而來,我重新被絕望與恐懼所湮沒。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天明怒容滿面地站到了我面前,他的手里就拿著那個竹籠。“你有意讓我難堪是不是?在下屬面前,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電話不接手機也不接,你存心氣死我呀!”
劈頭蓋臉的一頓斥責,讓我馬上底氣不足起來:“誰讓你把那些東西弄到家里來的。”
“弄到家里來怎么啦,這些都是好東西,十幾種蛇呢,好不容易才要湊齊的,花了大錢的。”林天明邊說邊拿著竹籠往廚房走去。
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搶先一步擋住了他,沖他叫喊道:“不行,你要是敢放在廚房,我今天就死給你看!”
林天明看著我,有些怔住了。那一刻他一定覺得我很陌生。
片刻的對峙之后,林天明折了回去,把竹籠放到了陽臺上。他聽說還有一種更好的泡蛇酒的方法,就是將蛇饑餓七天左右再浸酒,這樣可以最大程度地保留蛇的生物活性物質,泡出來的藥酒效果最佳。
林天明走的時候他囑咐我把藥材備好,七天后會有專業人士來泡制藥酒。
我失聲尖叫起來:“不行,絕對不行!”想想我還要跟十幾條活的毒蛇一起生活七天,我就驚恐得喘不過氣來。
林天明不理會我,把籠子放在陽臺上就走了。
林天明走了后,我在客廳遠遠地往陽臺看了一眼,蛇在竹籠里不斷地掙扎,蠕動,讓竹籠不斷晃動。我一陣恐懼。我逃進臥室,迅速關上了門。
我沒有吃晚飯。林天明很少在家吃晚飯,我的晚飯都是應付著吃的。現在,因為一群蛇的闖入,我更是沒有了胃口。
林天明每天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陽臺看他的那些寶貝,他把耳朵貼在竹籠旁邊,聽里面的聲音,像初為人父的男人貼在妻子肚子上聽胎動,有一種讓我久違了的溫情。我甚至有些嫉妒那些毒蛇。
八
在驚恐不安中熬過了六天,我也把藥材準備好了。我把那些晾曬好的藥材收起來的時候,覺得一陣陣地頭重腳輕。嚴重的失眠讓我有種失重的感覺,我回到臥室,想在床上躺一會兒。
在睡著的時候,我再次被噩夢驚醒:神秘的叢林深處,狂亂的殺人巨蟒如影相隨。我拼命奔跑,卻雙腿僵硬,邁不開步,巨大的蟒蛇毫不費力地將我緊緊纏住,越纏越緊,我聽到了自己血管破裂的聲音……
我滿心的怨恨在恐懼之后被激發了出來。憑什么,憑什么它和它的同類這樣糾纏我,讓我寢食難安。我要親手殺了它。我劇烈地喘著氣,我不知道是恨林天明還是恨那些蛇,我只有一個念頭,殺死那些蛇,讓它們不再糾纏我,殺死那些蛇,讓林天明泡不成藥酒。恐懼和怨恨使我一陣接一陣地昏眩。
我拿起竹竿,打開通往陽臺的門。竹籠靜悄悄地,那些兇狠的毒蛇餓了六天后,應該是沒什么進攻的力氣了吧。
陽臺上有個大水缸,是我以前養荷花用的。剛搬進新居不久,我興沖沖地從花鳥市場買回了幾節荷花的根莖,還有幾條色彩斑斕的小魚,一起養在大水缸里。但等不到我期待的美麗的荷花的開放,根莖就全部腐爛了,連里面的小魚兒也陸續死去,搞得我意興闌珊,最后只好讓大水缸一直空在那兒。現在這口大水缸剛好可以派上用場。
我一口氣把書房里的那些玻璃壇子全搬了出來,用力摔向水缸,那些毒蛇的尸體連同名貴的藥材,混合著蛋黃的液體與玻璃碎片,把水缸鋪了一小層。空氣中充滿了酒的香味,這味道刺激著我,讓我在瞬間勇氣倍增。我不再畏懼那個竹籠,我邁著果斷的步子走近了它,提了起來,我能感覺到里面的生物的驚恐,一如我以往的驚恐那樣。我把它拎到大水缸前,打開蓋子,猛地倒扣在水缸里,再用竹竿把空的竹籠挑出去。十幾條毒蛇纏成一團,驚恐地在水缸底下蠕動。我倨傲地看著它們,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強大的。現在那些東西不會來糾纏我了,現在它們受我的掌控。
打火機淡藍色的火苗愉悅地舔著卷得細長的小紙巾,火焰馬上變成了金黃色。我把那團金黃色的火焰輕盈地扔進水缸里,水缸馬上被更強大的火焰所包圍。那些毒蛇加速了蠕動,但沒有力氣逃出來了。我冷笑著看著它們,一直到它們停止了蠕動,一直到火焰熄滅,水缸里只剩下一些燒得烏黑的物質,基本上已經辨不出原型了。
然后,我鎮定地回到房間,收拾自己的衣物。抽屜里的《離婚協議書》我拿了出來,全部扔在桌面上,相信林天明一回家就可以看到。
我不知道我該去哪里,但我已經決定不再回頭了。
責任編輯楊慶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