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檀教授喝過皮蛋瘦肉粥后有個習慣,把自己舒舒服服塞進客廳的破長沙發里,瞇上眼睛聽電視。已是深秋,他身上蓋著毛毛豆豆上幼兒園睡過的踏花小薄褥子,好像遠在天邊的孫子孫女就貼在他身上,總能感到一股隱隱約約的暖意。然而,暖意之后,內心深處還伴著一股說不出的窩火:半個月前,毛毛在自家花園里站在木梯上摘櫻桃的時候摔下來,右胳膊現在還打著石膏呢。哼,兩個大活人就知道整天滿世界飛,孩子這么大了都管不好,瞎揪(揚州方言:做事沒有章法)! 檀教授在心里罵了一句。
央視二套經濟信息聯播正熱火朝天討論股市問題、全球對糧食的需求問題。主持人正襟危坐,還邀請了專家,專家很有信心地說上證指數明年將在4000點上下調整,水泥、鋼鐵、鐵路等行業將會有較好的表現。另外,明年世界主要農副產品的價格將進一步大幅上漲。屏幕下方即時滾動新聞跳出消息:據共同社17日報道,訪問朝鮮的美國研究人員透露有關朝鮮核武器的最新動態。
股市和糧食問題與他教授的古代漢語聯系不大,他無需關注,盡可閉目養神。只有電視此刻湊湊熱鬧讓他心滿意足,沒辦法,站了三十多年的講臺,就怕冷清。因為,這個時間段倪老師不會搭理他,她必須在陽臺上窸窸窣窣侍弄一番花草,隨便吟誦一句“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之類的詩詞,很有黛玉葬花的纏綿,然后呢,再漫不經心收拾衣架上的衣服床單,有時,還要眺望遠處江邊的太陽映照著中江塔慢慢落下,眼里閃著淚光說,還是洛杉磯的夕陽像個紅蘋果呢。
不知過了多久,檀教授已經微微打鼾,然而,就在電視里一個不男不女的主持人擺著招牌式的動作嗲聲嗲氣地說了一句“Yeah!”的時候,兒子東堯“嘭嘭”敲著防盜門,在門外吼著,爸——媽——,開門!聲音氣勢都在。檀教授身子一抖,心臟哆哆嗦嗦一陣亂跳,胸口像揣了只小白兔一蹦一跳波瀾起伏,真好像冠心病要犯了。他喘著粗氣,艱難地坐起身,摸索著拉開門,東堯滿臉陽光提著拉桿行李箱,旋風一樣刮進門,順手還穩穩地扶著老爸的胳膊。
還是老樣子,皮膚黝黑,花格牛仔襯衫裹著寬闊的肩膀,一米八的身材魁梧得像寬銀幕電影,挺拔的鼻梁上架著金邊眼鏡,目光堅定而溫和。
爸,媽呢?東堯東張西望,大聲問,口氣興奮而不安。
老爸呼哧喘著氣,一甩胳膊,說,別扶我,我和你媽好得很!看你窮急吼吼的樣子!
爸,你怎么了?東堯冷不丁挨了一悶棍,愣怔地望著父親。也難怪,從小到大,只要東堯有什么高興的事,父親就殘忍地提醒他,甚至奚落他,也就是在這種潑冷水式的教育下,東堯戒驕戒躁,茁壯成長。因為酷愛天文和愛因斯坦,他就成了研究黑洞物理方面的科學家,整天德國意大利國內滿世界講學做試驗帶博士,還成了享受政府特殊津貼的專家。
還好意思問!檀教授靠在沙發上,嚷嚷開了,看你把家弄得一鋪狼煙的(揚州方言:亂七八糟)!你和小梅一個在波士頓一個在深圳,一走就大半個月,噢,把兩個霞崽(揚州方言:孩子)就交給墨西哥保姆,都不管啦,毛毛能不出事嗎?還教授呢,愣種(揚州方言:做事不計后果的人)!
東堯尷尬地一笑,小心翼翼地說,上次電話不說了嗎,吉米最近也不知怎么逆反心理很嚴重,總是搗亂,是他推的吉妮,要不是阿曼達在一邊擋著,情況會更嚴重。
算了,別跟我板板六十四的(揚州方言:一本正經),檀教授火更大了,什么吉米吉妮的,你不能講中國話嗎!
東堯憨厚地嘿嘿笑了,坐到老爸跟前,雙手按住他的雙肩,很習慣很自然地輕輕揉捏著,他調皮地一笑,拉長聲音說,爸,算我錯了,我這是扎怪(揚州方言:作怪),好了吧。
這句話是倆人講和的信號,檀教授閉上眼睛不出聲了,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從肩頭傳遍全身,很受用,心里的氣也消了不少。
東堯嘴狡黠地一動,清清嗓子繼續說,爸,一年半沒回來真有點想家哪,本來在科大博士點開個會直接到上海飛L.A(洛杉磯)。上次母校校慶市領導把我弄到賓館住了一個星期,實在別扭,還是沒有睡行軍床自在啊。
東堯話音剛落,就聽見一聲MyGod,倪老師風馳電掣般地從陽臺沖到東堯跟前,富態的身子一下撲到高大帥氣的兒子懷里,貪婪地呼吸著兒子體內散發出淡淡的古龍香水氣味,神經質地問,你電話講不是不回來了嗎?不回來了嗎?……她捶打著兒子,聲音有點變了。東堯摟著媽,像瓦西里從前線回來摟著妻子。
檀教授白了老伴一眼,揶揄地說,哼,描眉畫眼的,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還為人師表呢!
倪老師猛地抬頭,嗤了一聲,還要我揭你老底?好好反省你這段時間的表現吧!別以為我不知道!她嗔怒地瞪了檀教授一眼,轉過那張滿是皺紋卻又保養得體的臉說,阿拉這輩子跟伊算是觸了大霉頭了,還教中文的,一點情趣都沒有!唉,真是多情卻被無情惱。倪老師引用了一句東坡老師的詩,然后陰轉晴天,沾沾自喜地說,東東,儂曉得伐,我這件紫羅蘭襯衫還是你去年在夏威夷買的呢,好看嗎?說著,她很純情地仰視著兒子,原地轉了個圈,東堯微笑地頻頻點頭,歪著腦袋很美國地聳聳肩,裝腔作勢地說,You look gorgeous(你的穿著真好看)!說著,熟門熟路摟著媽媽的水桶腰,在客廳里面走了個弧步,又來了個華爾茲旋轉,媽媽很配合很投入,當然,跳得跟趙麗蓉差不多。
老婆一頓數落像熱鍋炒豆子嘎嘣脆,檀教授心里堵得慌,又不好發作。夫妻倆掐架PK一輩子,互有勝負,當年,倪老師風華正茂的時候,在英語系教英美概況,卻偏愛《牡丹亭》和“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之類的封資修玩意兒,于是,她就和檀教授對上路了,可對上路后,才發現理想和現實相去甚遠,后悔也就晚了。譬如,倪老師痛恨譚教授喜歡搓腳丫子后不洗手就吃飯,而譚教授呢,笑話她自己不嗑瓜子,看到別人嘴里吐著瓜子皮渾身就起雞皮疙瘩。這樣一來,倆人磕磕絆絆,爭吵免不了,年輕的時候還動過手。今天檀教授輸了,輸得有點兒心虛,但是又不甘心,便嘟囔著說,沒正經,光顧高興,也不問問阿東吃了沒有。
倪老師恍然大悟,連忙說,兒子,媽這就給你盛碗皮蛋瘦肉粥去。
東堯擺擺手,笑著說,不瞞您說,姆媽,我中午就沒吃,一直憋到現在,您還不知道我的老毛病嗎,不就好老孫家的小鍋貼和鴨血湯啊。他做了個鬼臉,急不可待地蹬蹬下樓去了。
快一個小時后,東堯滿頭大汗滿臉紅光跨進門,喜滋滋地說,爸,真是呱呱叫啊,我還吃了兩碗煮干絲呢。這下回去非饞死小梅不可。唉,可惜老孫頭去年腦溢血去世了,東堯感嘆一聲,我吃了他整整十年的鴨血湯啊,剛才我丟給他小兒子孫胖子一百塊錢,小伙子硬不要。哦,對了,爸,小梅特別叮囑我請您這次一定燒一碗揚州獅子頭帶去呢。
檀教授滿臉笑意地說,等你帶回家不捂臭了才怪呢!再說,過關境給查出來怎么辦?
東堯說,上回我不是帶過一碗咸魚燒肉嗎?沒事,只要真空包裝就可以了。
檀教授慈愛地注視著兒子,朝書房一努嘴,你媽把行軍床支好了,這個老婆子瘋瘋癲癲的正翻你的行李箱呢,還不過去看看,她在窺探你的隱私呢。老爸口氣有點幸災樂禍。
東堯走進書房,果然,倪老師正在書房里大呼小叫,行李箱攤開來,地板上花花綠綠地散落了一大片東西,琳瑯滿目,全是世界名牌,什么Chanel No.5牌香水,Gucci皮鞋,吉列三渦輪電動剃須刀,還有發卡、眼影、口紅等女人用品,再有就是圍巾棉外套之類的服裝,還有一盒咖喱粉。倪老師嘖嘖感嘆,還是阿東最關心爸媽呦,哪像阿敏這個小妖精,整天打電話吵著要和Peter鬧離婚,你爸這個老不正經的還護著她,唉!
東堯說,小敏上個月去我那兒,這盒泰國咖喱粉是她讓我帶回來的。
倪老師火冒三丈,她不知道我一聞那味就吐嗎?還不是孝順她的Dady呢。對了,她是不是讓你勸我同意她離婚?
東堯點點頭。
倪老師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從嘴里迸出四個字,我,不,同,意!
東堯輕輕拍著媽的后背,岔開話笑著說,媽,別生氣啊,我話沒說完呢,小敏現在過得不錯。這次轉道從東京過來,我走得匆忙,除了這件棉外套和那把剃須刀是給您和爸的外,其余都是給劉暢和大頭買的。
倪老師那雙正忙得熱氣騰騰的雙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僵住了,她張著嘴,有些愕然,望著兒子半天沒吭聲,表情失落又復雜。
東堯盤腿坐在地板上,雙手扶住老媽的肩膀,開始做思想工作,媽,我在家就待兩天,然后去香港理工大學交代一些事情就回家。剛才我和大頭通了電話,讓他馬上過來,把他寶貝女兒的申請材料交給我,這孩子GRE和TOEFEL成績考得都不錯,我已經和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護理學院聯系好了,給她申請了獎學金。另外呢,來之前我和小梅商量過了,爭取把劉暢接過去散散心,小梅說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實在可憐。
倪老師慪氣般扭過身,說,儂個憨大,還是科學家呢,門檻勿要太精哦,小暢現在是憂郁癥轉變成輕度精神分裂癥,剛從醫院回來,你送這些口紅她還用得著嗎?她爸媽都沒辦法了,你能管得了?
東堯說,媽,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太要強了,情感上受了刺激也有我的原因啊。大頭嘛救過我的命,我能看著不管嗎?
倪老師氣呼呼地說,他救了你的命不錯,儂哪能報他一輩子恩呀,再說,儂哪次回來也沒虧待過他,唉!這也應該,說著,口氣軟下來,你們不在家,為民把你爸和我當作父母,他在新街口菜市場支了個攤,從早累到晚,還天天給我們送蔬菜。唉,小暢跟儂真是勿搭界了。這種病一輩子是治不好的,你還不了愿!OK?
東堯輕嘆一口氣,喃喃地說,我那兒條件可能好些,但上海領事館拒簽率較高,我想下次去北京給她申請B-2短期簽證,I?蒺ll try my best(我會盡力的),只能這樣了。
正說話,李大頭敲門了。他拎著一大籃子芹菜西紅柿進門就高聲大語,像回到自己的家,嘿,科學家回來了,你來就來唄,還帶什么禮物給我!大家被他的活寶樣逗樂了,東堯說,就你貪得無厭,不拿自己當外人。
李大頭說,我憑什么把自己當外人,這也是我爸媽,你們在地球那邊快活,就不管空穴老人哪?哼,告訴你,你不僅要管,還要管你的大侄女呢!他將一個大信封忽地扔給東堯,東堯雙手捧住,說,那是空巢老人。大頭不服氣,一梗脖子,就你有文化,你就不能給我留點兒面子嗎?!從小到大都生活在你的陰影之下,你連考試卷都替我做過,想想我就害在你手里!東堯給了他一拳說,我比竇娥還冤哪。大頭嘎嘎樂了,他麻利地從菜籃里拽出一個小塑料袋,遞給倪老師說,倪媽,這是昨天在花鳥市場買的牡丹和蝴蝶蘭種子。倪老師忙不迭地說謝謝,然后告訴東堯,讓他帶回洛杉磯交給從南通來的施阿姨,她就住他家右前方的Rose R.Block,因為倪老師曾在她家打過安慶小麻將,施阿姨托過她要買花籽。東堯撓撓頭說想不起是誰,倪老師一拍他腦門,說就是那回全家在Southwest museum(西南博物館)大門口碰見過的臉上有黑痣的阿姨。東堯終于想起來了,他皺著眉說,Stonewood shop center(斯特伍德購物中心)不是有的賣嗎?倪老師眼一瞪,正色地說,我就要讓祖國的花朵開在美國!不行嗎?!對,李大頭也附和著說,我和李瓊說好了,等她落腳站穩了,我和她媽都去那里賣菜,順便再和施瓦辛格交個朋友。不行嗎?!東堯無奈地笑著搖搖頭。大頭認真地說,別瞧不起人啊,真的,我們有這個想法呢。檀教授問,為民啊,最近菜好賣嗎?大頭唉了一聲,檀伯伯,整天累死累活的,天天繳稅繳費,還陪著笑臉,掙的錢還不夠阿東買張飛機票的,不過,我也知足了,沒聽手機段子講嗎,今年最幸福的人是沒進股市,否則姚明進去,潘長江出來,西服進去,三點式出來,就是地球進去,也是乒乓球出來,其實那些都沒什么,最值得高興的,就是我們已經長大了,不用天天喝三鹿奶粉啦!大家都笑了。東堯說,別貧嘴了,把你的皮鞋拿走。
忽然,李大頭想起什么,揪著東堯的胳膊朝門外走,東堯納悶地問干什么,大頭說,規矩不能破,泡妞洗澡請不起,看電影接受革命教育總可以吧,今天是《巴黎圣母院》和《葉塞妮亞》,怎么樣?李大頭興致勃勃。樓下教工俱樂部有個放映廳,專放教學片和一些老電影,東堯每次回來,這是和大頭的保留節目。看電影也是劉暢東堯小敏幾個孩子小時候的共同愛好,一到暑假,幾個人五分錢奶油冰棍一人一根,肆無忌憚地吮著,嘻嘻哈哈,貓在東方紅電影院就是一個下午,吹著防空洞送來的冷氣,既避暑又快活。然后,沿著長街黝黑滑溜的石板路,劉暢幾個女孩子麻雀似的嘰嘰喳喳,跳房子,踢毽子,蹦蹦跳跳,有時候纏著大人買一碗藕稀飯或者涼粉皮,吃吃喝喝;大頭他們幾個呢,來到巍峨的中江塔腳下的青弋江畔,比賽似的一身上下扒得精光,在波光塔影里跳入清澈的河水里,周圍立刻響起噼里啪啦的戲水聲,日落影移,陶然悠然。然而,有一天出事了,李為民奮不顧身地從漩渦里拽出了檀東堯,東堯被拉上岸時,氣若游絲,嘴角淅瀝瀝淌出一線黏涎。往事悠悠,讓東堯心馳神往,可他嘴里卻說,我今天太累了。
早上,東堯醒得遲,眼睛沒睜開,就聽見兩個老的又開戰了。交戰的原因很簡單,倪老師還是想趁兒子在家徹底清掃一次衛生,把客廳的長沙發、書柜、拐櫥和東堯小兩口結婚時堆放在儲藏室的壇壇罐罐都扔掉。這個問題像巴以沖突幾十年懸而未決。檀教授鐵青著臉,邊咳嗽邊呼嚕著表示堅決不同意,他從沙發里直了腰身說,你是越老越糊涂,換了沙發你不知道我睡不著覺啊,再說,那些柜子櫥子我看了大半輩子,都是活人,要扔連我一起扔好了。倪老師那張經過精心修飾的眉眼分明蕩溢著一種濃重的怨氣,描了口紅的嘴里吐出的話帶著鋼刺刺的繡花針,她噼里啪啦尖著嗓子說,受夠了!受夠了!這一輩子就是和你這個老古董還有垃圾生活在一起,一到黃梅天到處都是霉臭的味道!她也鏗鏘有力地表示這次如果不做改革就和他拼了。
東堯連滾帶爬從行軍床上跳下來趕到客廳,揉著眼睛不著邊際地勸了爸爸幾句話,檀教授又是一甩胳膊,臉漲得通紅說,老都老了還神恣武恣的(揚州方言:神氣的樣子),你別護著她!東堯只好可憐巴巴來到廚房,倪老師氣得把電磁鍋朝門外扔去,東堯眼疾手快,伸出手沒接住,右胳膊被瞬間飛來的電磁鍋把手拉了道血口,血馬上涌出來,哎呀,倪老師尖叫一聲,戰爭立刻結束了。她懊惱得直跺腳,朝客廳兇神惡煞地吼了一聲,老家敗!都是你害的!檀教授拿來紗布和碘酒,虎著臉遞給東堯。東堯笑笑說,看來只有武裝流血才能解決沖突。最后,在東堯的調解下,雙方達成協議,在確保雙方的基本利益不受損害的前提下適當做些調整,客廳長沙發有礙美觀必須換成真皮沙發,儲藏室里東堯小兩口結婚時的家什全部清理掉,老爸眼里的那些“大活人”依然各就各位,由東堯負責修繕。但是,檀教授不依不饒沖著東堯又嚷嚷了幾句,夾著本書“砰”地帶上門去系資料室了。
東堯和媽擊掌慶賀,說,這是歷史性的勝利。然后,他飛快地找出紙筆,記錄下需要做的事情。他先下樓去五金商店買了必需的配件,回到家第一件事把衛生間的抽水馬桶墊蓋包上一圈絨布,然后仔細檢查大衣柜的五個掛鉤,已經斷掉三個,另兩個鉤子已經氧化松動了,難怪沙發上到處是衣服。等兩個掛鉤全部換掉后,他忽然想起電磁鍋鐵把手松了,必須換兩個墊片把反面螺絲帽緊幾圈就可以了,可是墊片工具箱里沒有,對了,臥室的吊燈壞了一個燈泡,陽臺紗門和紗窗滑輪壞了也要換,另外,廚房整體櫥柜上面的印花瓷磚表面,裂了一道長長的像科羅拉多大峽谷一樣深的裂縫,必須買瓶強力粘膠。于是,他又噔噔下樓跑了一趟商店,等回來時已經滿頭大汗了,他干脆扯掉襯衫,光著膀子干起來,后背上的三角肌因為他不停地旋轉著螺絲刀也跟著起伏拉扯著,可以感覺到一股力在他的筋骨間來回游走,一邊的倪老師心疼地遞了瓶礦泉水,東堯低著頭說,加冰塊。倪老師趕緊去開冰箱,嘴里還絮絮叨叨,今年你爸帶了個女研究生,長得真像林青霞呦,小丫頭動不動就跑到家里請教,老頭子像換了個人,念起書來搖頭晃腦,長吁短嘆的,竟然念什么“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的肉麻詩,聽著我就煩,我就恨!她控訴完老的,又開始數落小的,想想你這個瘋妹妹我就有氣,仗著自己漂亮就作。東堯費了好大勁終于將紗門的滑輪固定住,用力一拉門,紗門滑動沒有吱吱聲了,他滿足地舒了口氣,見媽心情不錯,便把小敏的事情詳細地匯報了。他說,小敏倔脾氣,但心腸像姆媽一樣老好哎,要不是Peter在外面又養了一個,她不會離開新加坡的。倪老師沉默了半天,長嘆一口氣,擦擦眼窩里的淚花,勉強一笑,問,那肚子里的小囡呢?東堯輕輕說,abortion(流產),She?蒺s in Ohio(現在俄亥俄州),和我同學宋貴輝在一起,就是那個長得像馮鞏似的大個子,每次來我們家喜歡說笑話,小敏對他印象特深。倪老師語氣沉重地說,阿東,小敏任性,又喜歡白相相,儂要多護著她,還有,伊個哮喘一到冬天就容易犯……倪老師有點啜泣了,東堯緊緊摟了一下媽。
接下來,東堯從行李箱翻出相機走進儲藏室,翻箱倒柜,把衣服被褥還有毛毛豆豆的玩具全部攤開來,咔擦咔擦一陣拍,只留下幾本相冊外,其余都讓廢品收購站的小工把這段歷史搬走了。
家務活也干得差不多了,東堯剛想喘口氣,手機就響了,他接了兩個電話。第一個是他帶的博士生從科大打來的,他們談的是地球和空間探測試驗方面的事情,很遙遠,涉及光譜儀和大氣層等方面,還有野外科學觀測研究站,和鍋碗瓢盆勿搭界,倪老師在一旁大眼瞪小眼,但面若桃花滿心歡喜地注視著兒子。兒子說話果斷從容,語氣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第二個電話是夫人小梅打來的,他的語調立刻低沉下來,小梅帶著哭音央求他快回家,吉米吉妮要造反了。
東堯問為什么,小梅像躲著誰似的小聲用英語說,Jane asks me to get mother—and—daughter tattoos,or she?蒺ll fast.(吉妮讓我做個母女紋身,不然她就絕食。)
東堯哭笑不得,說,yeah,tell her,right after you get nose pierced. (好吧,告訴她等你打了鼻環再說。)小梅幽怨地說,東堯,誰還有心思和你開玩笑呢。
一旁的倪老師嗅出苗頭,從東堯手里搶過電話問,阿梅,儂有啥事體啊?小梅只好一五一十把孩子們的表現說了一遍。倪老師立刻叫吉妮聽電話,然后,就聽見她的洋涇浜夾雜著“honey”、“sweet”叫喚了半天,最后算是弄清楚了小搗蛋鬼的意思,畢竟是大學英語老師,她義正辭嚴地說,you want a tattoo,but you?蒺re not getting one(你想紋身,但是不行)!她曉之以理說了半天,吉妮像沒聽懂,脆生生地回了一句,when I am in trouble,daddy always says everything is going to be fine,I hate him,I feel lonely.(我一遇到麻煩,爸爸總是說一切都會好起來,我討厭他,我很孤單。)說著,掐了電話。
倪老師轉過身來,一改剛才的慈愛,厲聲問,都聽見啦,是你說的嗎?東堯神色黯然地點點頭。倪老師火了,有你這么教育孩子的嗎?!東堯只好耐下性子解釋說這種情況在那里很普遍,每逢周末,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總會聚在一起,紋身這個主意肯定是吉妮從別的孩子那兒得到的。其實,這倒沒什么,最擔心的還是怕她take pills(嗑藥)……倪老師喃喃地說,唉,看來我和你爸明年還是要去一趟。
東堯掩飾不住內心的高興,求之不得啊姆媽,明年春天,我們決定搬到南好萊塢區,房子在半山坡上,視野更開闊,有兩個花園呢,你就盡情地種花種草吧。不過,爸會同意嗎,現在系里有課又帶研究生的……倪老師正色說,再忙也得去!伊拉獨自看門我不放心!東堯明知故問,為什么?倪老師說,管那么多事干啥,儂想吃記頭撻啊(用手輕拍后腦勺)!東堯摸著腦袋笑了。
東堯早早吃過晚飯來到中江塔邊,他還肩負著吉米的重托,也是孩子的課外作業,他要將一只漂流瓶扔進浩瀚的長江里,希望它帶著一切美好的祝愿從東海口一直飄到大洋彼岸。東堯拿出紙筆,匆匆用中英文寫下一句話:
吉米:讓我們從這里開始擊球吧,希望你們都有本壘打的好運氣。
爸爸媽媽中國 江城
他用DV機攝錄下這一切后,把紙條封好奮力將漂流瓶扔向寬闊的江面。夜幕已濃,站在中江塔下眺望遠處,月華皎皎,漁火點點,東堯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一切都沒變,一切都在變化著。上次校慶回來,市領導陪著他們轉了一圈,旅游碼頭、海關公園、濱江特色商業走廊,有著百年歷史的海關樓和太古樓,這些建筑中西合璧,氣勢宏偉,但是,參觀歸參觀,東堯就是沒找到回家的感覺。現在,漫步在由夾竹桃和小葉榕編織的林陰道上,一切是那么陌生和熟悉,他竟然看到一個黃頭發的老外牽著條牧羊犬悠閑地散步,還低聲和狗進行跨物種交談,他的心空蕩蕩的,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于是,立刻轉身大步走向長街,不一會兒,終于踏上那條悠長的石板路,他踏實了,仿佛置身于一出舊戲場景中,融入一張黑白老照片的氛圍中。這些黝黑的方石塊塊相連,緊密而勻整,洪水及內亂的肆虐、喧囂與榮華的盛景,都未能改變它——十里長街,從過去一直延伸到現在……街兩邊的樓閣和店鋪經過修整,依然古色古香,遺留著當年特有的溫馨和沉郁。胡開文墨店、老余昌鐘表、趙云生剪刀……畢竟成塵,這里已成為文物保護的重地,一些房屋斷墻被劃上大大的“拆”字,街上冷冷清清,偶有幾個行人也行色匆匆,日光之下,原無新事!
他終于找到那間熟悉的老屋。來之前,媽媽提醒他劉暢的精神狀態不穩定,她父母已從學校后勤處退休住在市區,目前只有一個表姐陪她住在這里,好像只有這里才能夠減少她發病的次數。東堯也是這次回來才知道劉暢的情況。和東堯分手后,她立即和黃梅戲校的同班同學談起戀愛,海誓山盟,轟轟烈烈,后來這位市長的兒子去了德國,她飛蛾撲火,做了流產手術,就弄成現在的樣子。他輕輕叩門,開門的是位眉目慈祥的中年婦女,應該是她的表姐。
一番自我介紹后,東堯進屋坐下,他抬頭環顧四周,光線昏暗,當頭懸著一盞結著蜘蛛網的白熾燈,屋里散發著樟腦丸的氣息,高高的木欞窗上糊著舊報紙,劉暢和身橫躺在一張大床上睡覺。床的周圍是一排舊書架和一些雜物。東堯有點局促不安。表姐遞給他一杯茶小聲解釋說小暢剛出院,按醫囑每天晚飯前她要把鎮靜的藥粉偷偷摻到飯菜里,劉暢吃過飯由于鎮靜催眠的作用總要躺一會兒。東堯點點頭,簡單詢問了她的治療情況。他注視著躺在床上的劉暢,依舊美麗寧靜,他無法想象一個優雅知性的女孩會得這種病,她睡得是這樣的安靜,安靜得像在沉思。小時候她就是個淑女的胚子,她懂得自己的美,會打扮,無論穿什么衣服,窈窕腰身,一條曲線從飽滿的前額、高高的鼻梁、尖下巴直到頎長的脖頸,要多有氣質就多有氣質,最攝人魂魄的是她那雙黑郁郁的葡萄眼,像一潭深水,平時淡淡的,可一旦擊中某人,只需那么一瞥,沒有不被命中的。當年,東堯就曾經被擊中過。
劉暢終于醒了,她坐起身,捋了一下有些凌亂的黑發,朦朦朧朧抬起頭,看到東堯,足有五秒鐘時間沒說話,張著嘴,那雙好看的眼睛散發出迷亂和驚愕的光芒,好半天她才緩緩嘶啞著嗓音說,小東,真的是你啊……她慌亂地整了整衣襟,那雙手不知往哪兒放。
東堯心里像給針刺了一下揪心地痛。眼前的劉暢樣子雖然沒變,但面容憔悴,動作遲緩。他迅速調整好情緒,很隨意地笑笑說,小暢你好,真是好多年沒見,你還是老樣子。我聽大頭說你搬到這里來了,害我找得好苦呢。
劉暢低著頭羞怯地說,嗯……謝謝你來看我,小梅和毛毛豆豆還好吧。
東堯點點頭說,很好,小梅還讓我給你帶了些東西呢。他把化妝品袋子遞給劉暢,她不好意思地接過來說了聲謝謝,漫不經心地聊起單位的事。黃梅劇團工資發不出來,她閑在家沒事,無師自通,學會了拉大提琴。東堯迎合著她的話題,搜腸刮肚聊起了馬友友、圣桑以及格拉祖沃夫的《游吟詩人之歌》等等。劉暢漸漸放松下來,話也多了,東堯見她情緒不錯,還算正常,就把他和小梅邀請她去美國度假的事說了出來。
劉暢撫摸著花花綠綠的化妝品,好一會兒,吃力而又緩慢地說,你代我謝謝小梅,我不能去,他們說我有病……她站起身,走到東堯跟前,彎下腰頭朝下,擺出雙手反剪朝上的姿勢,艱難地說,我在醫院的時候,他們幾個人就這樣揪著我,看到了吧,就這樣,就這樣……她邊說邊喘息著,嗓音又沙啞了。
她抬起頭,漲紅著臉,眼里閃著絕望的目光,來來回回在東堯面前轉悠著。東堯站起身,驚慌失措,他搓著雙手想扶劉暢,一旁的表姐趕緊沖到她跟前,抱著她連連安慰說,看到了……我們下次再也不去醫院了。
劉暢竭力掙扎著說,東堯沒看見……
看見了,看見了。東堯幫助表姐攙扶著劉暢,眼睛也潮濕了。
劉暢沖著東堯比劃著說,我想回家,他們就用電棍捅著我的腰,一下,兩下,三下……然后我就不知道了。她說得堅決徹底,又很天真,然后,劇烈地咳嗽著,凄聲哽咽。
表姐緊緊抱著劉暢往床邊挪動,抱歉地沖東堯說,不好意思,她現在比以前好多了。東堯連忙擺擺手制止著表姐,輕輕拍著劉暢的后背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劉暢轉過身,重手重腳地緊緊抱住東堯,就像扳手擰緊螺絲帽那樣越擰越緊,緊得東堯喘不過氣來,但他堅持著,直到劉暢精疲力竭,軟塌塌地往地下癱,他和表姐趕緊把她架到床邊重新坐下。表姐替她整了整衣衫,又歇了一會兒,從書櫥拐角搬出一把大提琴挪到她跟前,略帶責備地輕聲說,小暢,東堯大老遠來看你,你總應該有所表示吧,來,拉首曲子吧。
表姐一提醒,劉暢像換了個人,臉上泛著興奮的光。她擺正坐姿,將琴夾在雙膝之間,靦腆一笑,手指調整好琴弦,屏氣凝神,拉了一首最熟悉的《天鵝》。沉重的低音旋律舒展優美,好像天鵝昂首在蕩漾的碧波上浮游著。聽著聽著,東堯有點沉醉了,他不敢相信是劉暢在演奏,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劉暢恬靜優雅,虔誠專注,真像幅油畫。東堯再次懷疑自己的判斷力,除了剛才她不正常的舉動,現在要認定她有病,簡直是對一個蘭心蕙質的女人的一種褻瀆,一種玷污。
一曲終了,東堯的耳邊忽然又想起那首家喻戶曉的《天仙配》,大提琴另類地演奏出歡快喜慶的黃梅小調,真是別有情趣,倆人對視會心一笑,東堯更堅定了自己的判斷,便說,你拉得真有專業水平,到美國我一定找機會請你看馬友友的專場演出。劉暢低頭沒說話,臉上飛過一朵紅云。
時間不早了,東堯起身告辭,他將一個裝有邀請函和表格的信封袋遞給劉暢,她遲疑地不肯接。東堯只好把袋子遞給表姐,真誠地說,小暢,手續不麻煩,我已和代理公司聯系過了,會有人幫助你做申請材料的。劉暢輕聲地說,我送送你吧。東堯點點頭。表姐關切地拉著東堯的手說,謝謝你,走好。你們不要走遠……東堯親切地拍著表姐的手背說,放心吧。
倆人漫無邊際地走在石板路上,腳步聲踢踢踏踏,更顯得整個街區在沉睡著。朦朦朧朧的街燈像一盞盞氤氳的橘黃色的燈籠,從他們身邊慢慢閃過,似有輕煙繚繞的光暈籠罩著他們倆。倆人默默地走著,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還是東堯打破沉默,聊起他在那邊的實驗室和學生。他還輕松地聊起電視上經常看到的洛杉磯的棕櫚樹和好萊塢,還有加州遼闊的金黃色田野。他一語雙關地說,在美國呆久了就想回這里,到了這里也安分不下來,人生就是這樣,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劉暢聽得很專注,好像被東堯那種特有的漫不經心的魅力所打動。周圍的空氣似乎甜甜的,到處彌漫著濃郁的曖昧。東堯又情不自禁地說起了他們小時候的事情,他轉過身,乞求劉暢跳個房子給他看看。劉暢很意外,停頓了一會兒,還是羞澀地點點頭,然后,單腳點地,變了個人似的,身輕如燕,沿著方方的石板路,單腳雙腳交替有規則地跳進方石塊里。畢竟是演員出身,有過練功基礎,一招一式乖巧機智,童趣天真。東堯情不自禁鼓起掌來,好像又回到了過去,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滿足。
劉暢跳累了就在街邊的石凳上坐下,抱歉地說她的腳很冷。原來出家門時她光腳只穿了雙軟底布鞋。東堯毫不猶豫地將她那雙修長挺拔的雙腿搬到自己的胸前,脫掉鞋,雙手輕輕揉捏起她的腳心腳背,還不時地對著雙腳呼出暖暖的熱氣。劉暢眼里閃著淚光,一動不動像只溫順的綿羊。
忽然,她不知從哪兒摸出個塑料袋,扯出一件新的羊毛衫遞給東堯,氣聲嘶啞地說,聽李為民說你要來,我替你買了件羊毛衫,很便宜,但是個心意吧。我對你的感覺就像這件衣服有彈性,你胖也好瘦也好都沒關系,它永遠都會有伸縮性。說完,她眼里閃著異樣的光芒。東堯覺得此刻的劉暢還和從前一樣,仍是個心智豐沛的女人。于是,他站起身爽快地說,我收下了,謝謝你。你也該回家了。不料,劉暢低頭坐在石凳上一動不動,像在思考什么,又像在傾聽什么。忽然,她抬起頭,眼神散淡得發飄,喃喃地說,小東,我喜歡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就像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說著,她將臉貼在石凳上,發現新大陸似的嘴里含混不清地說,我聽到小草在滋滋地生長著,春天就要來了……東堯猝不及防,怔怔地看著她。
第二天上午,李大頭沒出攤,讓老婆看家,他打電話在最豪華的伯爵酒店訂了一桌酒,要好好款待一下東堯一家,順便帶著女兒見識一下科學家。中午時分,東堯一家準時來到酒店門口,李大頭高膛闊嗓說笑著領著大家來到金碧輝煌流光溢彩的酒店大廳。環顧四周,東堯笑著說,想不到你這個葛朗臺今天還真放血了。李為民委屈地轉過身沖著東堯爸媽說,看看,這個家伙處處看不起我,我真是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二老都笑了。
服務小姐把他們引進一間歐式風格的大包間坐下,李為民拿著菜單很有氣勢地眉毛胡子一通吆喝,弄得站在旁邊的服務小姐滿臉緋紅。桌上該上的特色菜和鮑魚都點了,最后他還不忘點了自己最喜歡的回鍋扣肉。不一會兒,滿桌花團錦簇,姹紫嫣紅。大家歡歡喜喜舉杯慶賀。倪老師拉著李瓊的手噓寒問暖,喜歡不夠。小姑娘長得很單薄,穿著極為樸素,但舉止從容冷靜,不卑不亢。東堯和她聊了幾句很滿意,囑咐她簽證要注意的事項。李大頭前前后后忙著端茶倒酒,還不忘大口嚼著回鍋肉,一副滿足的樣子。身邊的女兒皺著眉說,爸,您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啊。
李為民滿臉漲紅,一抹油嘴說,嗬,小丫頭片子,還沒出國就嫌棄你爸了。這些都是你的親人啊,沒事!女兒默默地把自己碗里的扣肉夾到爸爸的碗中,不高興地說,那也不能得意忘形。爸爸樂得咧開嘴連連說,好,好,就依你,爸爸規矩點,真是個小棉襖!哎,你別給我夾菜啊。女兒紅著眼小聲說,你和媽兩個月才吃一回肉……東堯和爸媽面面相覷,愣住了,還是大頭反應快,趕緊打著哈哈說,我是減肥吶,來,東堯,我們再干一杯!東堯沒說話,輕輕嘆了口氣,舉杯示意又干了。
大頭又說,檀伯伯,您老上次讓我修的大旅行箱的拉桿我修好了。
檀教授笑瞇瞇地說,為民,不著急,我們暫時還用不了。
倪老師一聽不干了,聲音提高八度,老頭子,儂勿要瞎講,放寒假我們就到東堯那兒過春節!
檀教授慢條斯理地說,你就跟我走頭六怪的(揚州方言:不聽話,不合作),我寒假新開的《唐詩研究概論》和《老莊導讀》兩門課你替我上啊。
倪老師低聲說,哼,儂叫那個小狐貍精給你講!
檀教授“啪”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摜,火冒冒地說,胡說八道,豈有此理嘛。
倪老師也火了,阿拉有證據的,上個禮拜三下午,你和她在系辦公室肩并肩湊在一起鬼鬼祟祟的,有你這么輔導學生的嗎?!檀教授紅著臉說,我沒戴老花鏡,不湊著行嗎?我光明磊落一輩子,誰像你!
倪老師氣急敗壞地說,我怎么啦?檀教授輕蔑地一笑,老皇歷我不想再翻了,你和校工宣隊劉隊長的事連剛分來的小青年都知道!
倪老師聲音有點變了,我討好人家還不是因為你的老祖宗是資本家嗎?!說完,有點泣不成聲。
東堯想這個時候再不去救火后果不堪設想。于是,他趕緊苦著臉說,爸媽,去不去我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回家再說好不好?李大頭一看形勢不妙也不好多勸什么,便趕緊說,我去結賬,李瓊快給爺爺奶奶倒杯茶。東堯說,還是我去吧。李瓊在一邊不動聲色地說,檀叔叔,您已經結過賬了,這次還是您請客。東堯納悶地望著李大頭問,這是什么意思?李瓊說,喏,你問我爸。
李大頭厲聲喝道,小丫頭,別瞎說!女兒冷冷地說,爸,你不說和檀叔叔都是兄弟嗎,有什么關系的。東堯拽著李大頭前后來到吧臺,擂了他一拳問怎么回事。李為民撓撓頭嘿嘿地笑了,說,你還記得二班的尹俊嗎,他在步行街開了個皮貨專賣店,我尋思你送給我的意大利皮鞋總不能穿著賣菜吧,就轉給他賣了,所以就……唉,李瓊留學我和她媽把廠里下崗買斷的錢和所有積蓄都換了美元。對了,老一班的黃海林孟良幾個家伙這次吵著非見你這個名人,給我擋住了,下次你回來再說吧。東堯沒吭聲,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皮夾,李大頭硬是推了回去,咬牙切齒地低聲說,你他媽的能不能給我點機會啊,千萬別在二老面前提這事,我已經活得夠窩囊的了。
回到家,兩個老的繼續相互揭對方的老底,但這次矛盾開始升級,吵著吵著,他們將矛頭共同指向東堯,因為檀東堯不能旗幟鮮明地支持哪一方,總是在和稀泥做老好人。倆人以唯物辯證法的觀點分析認為,是否去美國是次要矛盾,做父母的應該盡最大責任教育好子女是問題的關鍵。檀教授指責檀東堯沒盡一個父親的職責,倪老師先是涕淚漣漣地嘮叨一番孫子孫女兒,然后抱怨小梅不應該去波士頓開美容連鎖店,應該在家做全職太太。兩個老的氣出完了,東堯陪著笑臉小心翼翼地做了總結發言,您們去不去我和小梅都沒意見,關鍵您們身體好就行。另外,爸,我明天要趕飛機去香港,你該做紅燒獅子頭了。
第二天一大早,科大派專車送東堯到浦東機場。兩天后的傍晚,他在香港機場的隔離大廳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檀教授接的電話,倪老師還在陽臺收拾東西。東堯沒話找話聊了幾句,提醒廚房的電飯鍋插頭有漏電現象,媽要注意使用。檀教授不耐煩地嘟囔著,我和你媽做事從來不稀大六缸的(揚州方言:做事糊涂,不認真),你和郝紅梅把毛毛豆豆管好!他放下電話躺在真皮沙發上,感覺比以前更舒服了。今天不能聽電視了,學生要來輔導。他把電視調到東方衛視,津津有味地看起正直播的舞林大會,選手們熱辣的舞姿很刺激。有人敲門,檀教授趕緊換了個頻道調到最低音量,站起身開門,笑容可掬地把那個“林青霞”引進門。小姑娘伶牙俐齒,師母老師叫個不停,房間立刻有了溫度。倪老師不冷不熱地敷衍了幾句,抱著疊好的衣服進臥室了。檀教授招呼“林青霞”坐下,繼續探討學術課題。不知過了多久,電視里還是央視二套經濟信息聯播節目,發改委官員正討論房地產業的宏觀調控問題,屏幕下方跳出即時滾動新聞:一架從香港飛往洛杉磯的客機起飛后不久和地面失去聯系,搜救工作正在進行。另一條消息是2009年央視春晚籌備組正式成立。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