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微型小說兩題

作者簡介：

凌鼎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秘書長、《文學報-微型小說選報》執行主編、江蘇太倉市作家協會主席。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香港文學》等海內外報刊發表過約三千篇作品，近七百萬字。出版過中篇小說集、短篇小說集、微型小說集等二十本。

相克

那是在一次飯局上，局長興致極好地問：“當今世界上，誰的日子最難受？”

辦公室主任脫口說道：“拉登啊。你想想，東躲西藏，今天不知道明天，這日子不比死還難受？”

誰知這話一出，即刻受到大家的攻擊，好幾個人認為拉登是活得最瀟灑、最開心的。最難受的應該是布什……

局長最后一錘定音，說：“以我觀察，活得最難受的是我們的老敏，敏副局長。”

此話一出，一桌人愣了，隨即有人附和：“對對對，敏局長活得最難受……”

敏局長苦笑了一下，說：“別拿我開玩笑了，我已經夠痛苦了。”

這敏局長的老婆是個中醫藥劑師，對什么藥與什么藥相克，哪樣藥與哪樣藥相和，她能說出一套套來。

譬如她告訴敏局：豬肉與百合相克，同食會引起中毒；豬肝與雀肉相克，同食會消化不良，還會引起中毒；羊肉與栗子相克，同食會引起嘔吐……

開始敏局只當耳邊風，可以說這耳朵進，那耳朵出，根本沒放心上，但老婆三天兩頭兒嘮叨這些，還常常舉例：某某某等因羊肝與竹筍同吃，引起中毒；某某某因同時吃了田螺與蠶豆，結果腸絞痛，送到醫院來……敏局長多少聽了點進去，這一聽進去，一注意，嗨，這食物相克竟還是門大學問呢。敏局長開始注意收集這方面的資料，沒想到還有現成的書買。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世界上竟有如此多的食物不宜同食，那我敏局長以前不是瞎吃亂吃，在自傷身體嗎？

不知是否以前瞎吃亂吃的原因，敏局長明顯感到身體大不如從前，早幾年，喝八兩不醉，喝一斤不倒，中午喝了，晚上喝，還照樣去卡拉OK，去跳舞，桑拿，但近來不行了，喝了酒，就想睡，會場上幾次眼皮撐不住，呼嚕聲太大被領導點名批評。

敏局長認為：都是食物相克惹的禍，他決心“撥亂反正”，從那后，他對老婆的嘮叨不再反感，當作了提醒，當作了原則。例如，有回老婆對他說：這么冷的天，反季節的西瓜少吃點，對胃不好，尤其對男人不好，抑止性欲的。

從此，敏局長在任何飯桌上再紅再甜的西瓜他碰都不碰。再后來，他做了有心人，凡有關食物相克的書，見一本買一本。他還隔三岔五在互聯網上查看有關食物相克的信息，查到就下載保存起來，建立了專檔。這類知識他是越積越多，儼然成了專家，到后來，他老婆也甘拜下風了。

敏局長自制了一份食物相克表。諸如：柿子與紅薯同吃，體內容易形成結石；香蕉與馬鈴薯同食，面部容易起斑；兔肉與芹菜同食，會引起脫發……

敏局長把這表格壓在了辦公室玻璃臺板下，閑來沒事，就會看上幾眼，背上幾段。

敏局長雖是副局長，飯局卻幾乎每晚都有。酒宴上，他動筷前，先想想，哪樣能吃，哪樣不能吃，哪樣與哪樣不宜同吃，以致美味當前，他動筷極少。常常想動筷而不敢動筷，想吃而不敢吃，真的很難受，不但他難受，旁人看著也難受。

有幾個其他部委辦局的局長、部長知道他這怪脾氣，時不時拿他當談話由頭開涮他。這不，最近幾天，氣溫飚升到了38度，酒宴結束時，上了一大盆西瓜，A局的張局長對敏局說：“這么熱的天，這么甜的西瓜，你堅持不吃，是不是怕性欲減退了，小蜜不滿意啊？”

一桌人笑得好開心好開心。

在大家的笑聲中，敏局拿了一塊西瓜，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嗨、嗨、嗨，太陽從西邊出啦，你怎么不怕西瓜傷胃傷那個啦？”

“與時俱進嘛！”敏局意味深長地說了這句，再不肯多說一個字。

后來有人知道，原來網上出現了一篇《西瓜可能具有偉哥功效》的文章。據美國一位水果博士研究出，西瓜的成分有瓜氨酸，這成分與偉哥作用相似，吃西瓜對男人大有好處呢。

敏局長內心很是感謝這位素未謀面的水果洋博士，讓他與久違的西瓜又敢親密接觸了。只是不知洋博士的研究有完沒完，倘若哪天他研究出水果與米飯，與老酒相克，那還吃不吃飯，吃不吃水果，吃不吃老酒，還活不活呀？敏局長不敢想下去，他真的活得很累很難受。

野局長買魚

野局長當然不可能姓野。他原本姓錢，只因他父母都在鹽場工作，遂給他起了個“鹽多”的名字，讀大學后他嫌這名字不雅，就改成了咸都，但到婁城工作后，當地人用婁城土話一讀，就變成了“錢嫌多”。有人就鼻子里出氣，哼出一聲：“錢嫌少還差不多。”

錢咸都自當局長后，認為錢字太俗，不喜歡別人叫他錢局長。只可惜如今沒有“文革”時的氛圍了，要不，他會像錢浩亮一樣，去錢姓而剩“咸都”的。

部下知道他這脾氣后，都習慣叫他局長，不提那個錢字。

后來局長有了美食家的美譽，他坐到餐桌上，首先要問一問，你們這兒的老鱉是野的嗎？這大黃蛇是野的嗎？這鴿子是野的嗎？這兔子肉是野的嗎？……

局長的嘴越吃越刁，再后來，那螃蟹，那河蝦，那鱖魚等等，他無不關照要野生的，若人工飼養的，他就嚷著換飯店。這一來，他吃野貨的名聲在外，有人干脆叫他“野局長”。不想這外號一叫就叫順了口，只是人們當著局長面不敢叫罷了。

野局長還有個理論：家花不及野花香。幸好他喜新不厭舊，外面彩旗飄飄，家中紅旗不倒，日子過得極是滋潤。那腰圍甚至一個月比一個月大。

不過，最近煩惱事來了。機關要體制改革了，傳說局級干部一刀切切在五十五歲上。野局長正好尷尬年紀，若以虛歲論，剛巧在線了，若以實足論，勉強壓線外。但野局長心里明白得很，如果上面要你做，或許還能干幾年，如果領導不想要你干，一張十六開的紙頭就把你的官給免了，這“長”字頭沒了，一退居二線，就意味著什么都沒有了，野局長自然有點不甘心。

野局長書報很少看，但他對中央發文制止跑官要官、買官賣官的文件還是認真過目過的，他的理解，既然中央不得不發了文，說明這類現象絕非個別。既然絕非個別，誰老實誰就吃虧。形勢分析透后，野局長決心有的放矢跑一跑。

野局長到底老官場了，深知空口說白話去跑，甚至比不跑還不好，但既然中央發了文件，再頂風送錢，萬一上峰嫌腥氣，豈不弄巧成拙，想來想去想到了一個“野”字。對，既然我下面這個當局長的喜歡野味，上面的領導哪有不喜歡野味的。野局長深知野也要野在路子上。送穿山甲、娃娃魚這類野味好是好，畢竟觸犯法律，送野鱉野螃蟹領導不會在眼里。思來想去，野局長想到了漁港上的黑皮書記，此人上世紀80年代時當過支部書記，如今是個體戶，外界傳他是漁港上的絕對老大，連水上派出所所長都敬畏他三分。

野局長一個電話打過去，關照他說，弄十八條大黃魚，價錢好說，但必須野的。野局長特意言明是要去辦大事送禮的，馬虎不得。

黑皮書記很爽快地說：你把電話打給我，算你打對了地方。我可以實話告訴你，這幾年，漁港上凡野生的大黃魚，全在我手上，一條也跑不掉，其他人手里的大黃魚，對不起，全是網箱養殖的……

黑皮書記最后快人快語地說：“貨我保證，不過一分價錢一分貨，我手里的野生大黃魚二百八十元一斤，少一分我不賣！”

“放心。少你一分錢，我還是局長嗎？”

黑皮書記真是有辦法，那十八條大黃魚就似克隆出來的，一樣長短，一樣胖瘦，一樣顏色，不要說吃了，就是看著也舒服。

黑皮書記指指那一箱貨說：“這一帶，除了我，誰能搞到如此齊整的野生大黃魚？送禮不要太挺刮呃！”

野局長當即叫會計開了支票給黑皮書記。

市委書記收到野局長的這一箱野生大黃魚后，原本也沒在意，不料他老婆說：“這么齊整的野生大黃魚如今已很少見了，錢局長有心吶。”

過了幾天，一次偶然的機會，市委書記與漁港的總經理在一個桌上吃飯，正好上了一盆糖醋大黃魚。不知怎么一來話題扯到了野生與網箱養殖的大黃魚的區別上。這正好是總經理的長處，他滔滔不絕說開了。歸納起來有五點：

1.?搖野生的大黃魚要比養殖的體型長些，養殖的則肚子大些肉厚些，因為活動少的緣故；

2.?搖野生大黃魚尾巴的剪刀型叉開大于養殖的，鰭也大于養殖的；

3.?搖野生的比養殖的頭大嘴闊；

4.?搖野生的魚嘴處泛紅，養殖的則淡得多；

5.?搖野生的顏色鮮亮，泛金黃色，養殖的顏色淡些。

據這位總經理講：現在野生的已很少很少，一斤以上的更少，如果一二十條一樣長一樣大一樣分量，簡直不可能……

書記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好你個錢局長，竟拿十幾元錢一斤的養殖大黃魚冒充野生的來騙我，把我當成阿木林了。

市委書記從此對錢局長的印象一落千丈。

只是野局長還蒙在鼓里，渾然不知呢。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