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廈門大學中文系求學時,有位老師在課堂上說:到五十歲的那年,忽然嚇得一跳。這話后廣為流傳。他便是陳夢韶(筆名),魯迅先生在廈大執教時,那時他是教育系的學生,魯迅為他據《紅樓夢》改編的劇本寫《〈絳洞花主〉小引》。像我這輩人,如今早已是嚇一大跳、又一大跳的年齡了。
歲月如流。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從念書到教書、從政,這其中文學創作與文學研究相伴隨,一左一右地同行。然而,嚴格地說,是文學創作先行,起步要早。創作可說是有家學淵源,從懂事起,就聽家父用莆仙方言背誦古典詩詞,他留下一本詩詞集。潛移默化,漸漸懂得“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意思。念初中時,讀了《紅樓夢》等古典小說,又熱衷于“五四”以后新文學作品。還從課本上接觸魯迅的名篇。課堂上的習作,被登在校刊上。正式在報刊上發表作品,是念高中二年級開始。那是一個偶然的契機:同班好友陳秋玉(他是現在的院士陳森玉的親哥)寫了一首詩,要我交給在仙游報社當排字工人的堂哥,請他轉給副刊編輯。過幾天見報了。我受啟發,也去投稿。便以班上的一位同學為模特兒,寫了一篇小小說《阿槽》(同學名字的諧音),果然不出幾天也化成報上的鉛字。從此,夸張地說,便“一發不可收”,寫了小說、詩歌、散文,從當地報刊,到莆田、惠安、福州、臺灣等報刊發表,剪報集成一大本。赴福州高考,夜宿涵江口小旅店,我把剪報視為“家珍”隨身帶,放在小包袱里。天明,那位同房“客人”不見了,小包袱也不翼而飛,最心疼的是那剪報,再也尋不到了,只剩剪報外的幾篇,后收進第一本散文集《秋色滿山樓》中。這書名便是當時發表在惠安報紙副刊“離離草”上的散文題目。從發表第一篇作品的1946年算起,也已六十多載了。凡是好友建議開個什么創作多少周年紀念活動,我都婉言謝絕。正如我不喜歡為自己做生日、做壽之類。對自己過去的“文齡”、年齡,自以為還是“淡化”為好。
讀高中階段,主要寫詩歌,除了古典詩詞的陶冶,還受臧克家《烙印》等詩集的影響。年輕時,詩情較濃,動不動就寫詩。此外,也寫小說,如寫女傭人受主人虐待投河自盡的題材。散文如《人力車夫》,同情下層人之類。有時也莫名其妙地“感傷”,在故鄉報紙上發表感慨人生的文章,父親看了對我說:年紀輕輕,別寫這樣的文章。
那時把作家看成是最神圣、最高尚的代名詞。懷著當作家的夢,去投考大學中文系。在高等學府的校園,學術氣氛濃郁,雖也寫些作品,但文學創作激情不如中學階段。常常懷念那時的文友。在仙游念書時,雖只是個小縣城,就有兩家報紙,都有副刊。文學刊物,確是培養作者的搖籃、園地。念高三時,還和幾位文友成立“大風文學社”,在報紙上借個版面,編副刊,叫“關山月”。校外師范學校也認識一些文友,有的只見文,不見人,但常通信。如一位筆名叫“田家兒”,是仙師學生,畢業后回惠安編副刊,他來約稿,直到念大學去惠安土改,到一個鄉鎮報到,鎮長便是“田家兒”,這時才初面。
在大學教書的歲月里,可謂文學創作和文學研究同行。雖在高校,往往看重學術研究,對創作并不看重,然在文學刊物上發表作品,“莘莘學子”倒是很羨慕。那時,我經常寫些雜文,似乎成為廈門日報副刊《海燕》專欄作者。同時我是《福建文學》的作者。記得在大學讀書時,便看到其前身《園地》,畢業后到上海黨校學習,看到改為《熱風》,后又易名《福建文藝》。編者常到學校約稿,又曾參加該刊在福州倉前山辦的學習班,撰寫約稿。學習班留下的照片,作為珍貴的史料保存。我的文章發表帶動了一批學生,他們開始也在副刊上發表作品,后來成為作家、專家、學者。文學的愛好,創作的鍛煉,為他們的成長打下扎實的基礎。有一批在省報、在研究所成為中堅力量,便是那時從報紙副刊起步的。
為了教學需要,文藝理論、學術研究,必須提上日程。我擔任文藝理論和中國現當代文學教學,就這個學術領域進行研究,但在那批判丁玲“一本書主義”的風氣下,只寫些魯迅研究和評論作品之類的論文,卻不敢滋生寫專著的念頭。在“文革”動亂期間,回故鄉當“逍遙派”,學校都罷課,借居鄰近仙游師范教師宿舍,“躲進小樓成一統”,借一套《魯迅全集》,日夜苦讀,做卡片,每天下午從樓下傳來學生在練鋼琴的琴聲,伴隨著魯迅的思想源泉,流淌在枯竭的心靈沙漠,多了幾分慰藉滋潤。沒有想到,這卻成為我后來撰寫魯迅研究專著的基礎和準備。在廈大招收工農兵試點班時,參加集體編寫《魯迅在廈門》一書,我是主筆。后帶學生“開門辦學”,到紹興魯迅紀念館,合撰魯迅《朝花夕拾》賞析一書。“文革”剛結束,又到紹興定稿。在每天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心里充滿民族復蘇的希望中,利用這機會,閱讀一些館藏資料,建構第一本魯迅研究著作《魯迅與文藝批評》,很快在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之后,我以專著形式,把魯迅研究系列化,一連撰寫了幾本書,暑假寫完《魯迅與文藝思潮流派》書稿,人生道路發生了不期然的變化,告別了平靜的書齋,來到省里宣傳文化部門工作,停寫一年半后,開始艱難地寫作,繼續完成魯迅研究系列寫作計劃,并擴大到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利用在京脫產學習半年,撰寫《中國現代小說理論批評的變遷》書稿(上海文藝出版社約稿)。退休后,完成國家社科基金課題《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史論》。關于學術研究道路,前年青島大學學報《東方論壇》約稿,我以《學術道路自述》為題,作了歷史的回顧。結尾引了魯迅在廈大寫的《寫在〈墳〉后面》中的一段話:“……以為一切事物,在轉復中,是總有多少中間物的。或者簡直可以說,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這“中間物”對我來說是“過渡物”。此外,又像是“兩棲物”。記得有位外省文聯領導,他對我說,當作家時,省里領導對他很客氣,以作家看待,當文聯領導后,省領導便視他為干部,而文藝界也不再把他當作家,而是“官員”了。這是作家兼官員“兩棲人物”的心態。
散文創作,在上世紀80年代以后是我的旺盛期。工作性質變化后,出差機會多了,社會接觸面廣了,便利用空隙寫散文,不知不覺,這些年來結集出版九本散文集,而且一本比一本厚。王瑤教授讀了第一本散文集后,來信熱情地寫道:“……《秋色滿山樓》,我已仔細讀過,謹申謝忱。我以前僅讀過您的學術著作和論文,甚佩,功力之深厚。自您調動工作以來,私意頗感惋惜,蓋搜集資料,掌握動態,細致分析,潛心著作,皆與目前之工作不易協調。今讀此書,不特對您之經歷等有更多了解,且文筆深沉優美,富有個人風格,因思今后仍可多寫一些此類文章,一則較易與繁忙之日常工作協調,二則此書篇幅似太少,大有發展余地。福建之詩人及散文家頗多,或與地域文化有關。故建議勿放過稍縱即逝之思緒,長短不拘,暇及命筆……”冰心老人也為拙作寫過序,把我視為鄉親中的“散文名家”。郭風老散文家在我散文集序上說我的散文是“學者散文”。這是我文學創作和文學研究同行的注釋。他們對后輩的厚愛和鼓勵,使我刻骨銘心,終生難忘。
散文寫作是生活的一部分,是生命存在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往往忘記的往事,都從散文集里尋回,散文也是人生經歷的印記。這些年來,寫序占去了許多時光,想再撰寫學術著作,頗感艱難。這百多篇的序言和評論,已結集成冊出版。好心的朋友,對寫序也許有不同的看法和想法,我都能理解。但要推掉任何一篇序,都于心不忍。回到本文開頭魯迅為學生寫序的事,魯迅能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學生作序,雖是短文,但對《紅樓夢》的見解極其深刻。可見名人不擺架勢,且不敷衍,每當我想起魯迅的這篇《小引》,便以此為楷模,就認認真真地為他人作“嫁衣裳”。我曾在《福建文學》所寫的《心靈的叩問》文中,表達過“文人切忌勢利”,文學主真、主情,文人更應該講真情。潮起潮落,花開花謝,韶光易逝,似水流年。多年來,文藝界的真情,我的感謝之情,猶如一江向東流的春水,滔滔不盡,流蕩不絕。
責任編輯 賈秀莉林芝
許懷中,1929年12月出生于廈門鼓浪嶼,原籍福建省仙游縣。1952年7月畢業于廈門大學中文系并任教。1983年9月調任中共福建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福建省文化廳廳長等職。1989年起任福建省文聯主席、中國文聯委員、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中國魯迅研究會理事、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副會長等。享受國務院津貼。主要著作有《魯迅與文藝批評》《魯迅創作思想的辯證法》《魯迅與中國古典小說》《魯迅與文藝思潮流派》《美的心靈歷程——中國現代小說發展中的一條軌跡》《人的審視與建構——魯迅與世界文學的一個視角》《中國現代小說理論批評的變遷》《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史論》。此外,出版散文集《秋色滿山樓》《年年今夜》《許懷中散文新作選》《芬芳歲月》《月色撩人》《月滿西樓》《放情婺州》等,文藝評論集《書城旅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