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往哪兒走,都是廢墟。被遺棄的房屋,拋荒的土地,沼澤,人類活動留下的無數遺跡。只是不憂傷,只是空了。整個咖啡館都空了。整個巴黎都空了。對多洛麗絲、小布丹、萬達、阿萊特、波伏瓦來說,整個巴黎都空了。但愛并沒有停止。停止的只是呼吸。停止的只是一個人的呼吸。即便兩個人的呼吸都停止了,愛也不會停止。即便碰上了迷人的多洛麗絲,愛也不會停止。不是司空見慣的那種迷人,而是既恐懼又堅定,既悲觀又樂觀,既謹慎又激情,既羞怯又有毅力的那種迷人。第一次見面,他就被她的恐懼與堅定、悲觀與樂觀、謹慎與激情、羞怯與毅力迷住了。第二次見面,他就成為她的囚徒了,成為恐懼與堅定的囚徒、悲觀與樂觀的囚徒、謹慎與激情的囚徒、羞怯與毅力的囚徒。大約早上9點起床,然后是洗澡,刮胡子,吃早飯。11點去赴某個約會。然后同多洛麗絲一起吃午飯。然后一個人圍繞紐約散步。6點在某個地方再同多洛麗絲見面,在她的住處或某個安靜的酒吧一直呆到凌晨2點。星期五的晚上,他到她的住處,一直呆到星期天下午4點。主要是擔心惹來麻煩,她有丈夫。用他的話說,兩人都被卷入離別的痛苦之中,只好移居商業區。這樣既不用擔心丈夫,也不用擔心門衛了。只有愛得很深很深的人才能有幸成為全部的囚徒,我們最多只能成為一種囚徒。只有全部的囚徒才能明白全部的囚徒是怎么回事。即便不明白全部的囚徒是怎么回事,也應該明白全部是怎么回事。只有一個是另一個的全部囚徒,一個才能成為另一個的全部。只有一個是另一個的全部,一個才能成為另一個的全部囚徒。全部的一天、震撼的一天終要來到了。在去朋友家吃飯的路上,波伏瓦問薩特:“你說你們心靈達到了完全的溝通?”“是完全的,沒有比這更完全的了?!薄斑@么說你們生命節律達到了深層次和諧?”“很深很深?!薄疤拱椎卣f,我和多洛麗絲誰對你更重要?”薩特沉吟了一會兒,然后回答:“多洛麗絲對我非常非常重要,但我要跟你相伴在一起?!蓖蝗灰幌伦?,她覺得自己的全部精神都被抽空了,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不存在了。像機器人那樣握手、微笑、吃飯就是被抽空了,就是不存在了。即使被抽空了,即便不存在了,愛也不會停止。許多年后,當波伏瓦走出靈車,來到蒙巴斯公墓,那個抽空她的人、那個讓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存在的人、那個讓她成為他全部囚徒的人已經永遠地躺在了墓底。波伏瓦有些站立不住,她要了一把椅子,在墓旁坐了下來,在那個抽空她的人、那個讓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存在的人、那個讓她成為他全部囚徒的人身旁坐了下來。只有全部的囚徒才能明白愛從來沒有停止,一天也沒有停止,片刻也沒有停止。她模模糊糊看到人們登上圍墻,登上墳墓,密密麻麻,一大群。
實際上也不是一大群,是一個,思念的時候是一個。小小的費魯街,我們曾幸福地經過那兒。然后又經過別的街,經過拿破侖街和新橋,到中央菜市場瞎逛。到處是筐簍,氣味,攤販,默默干活的人都面帶倦容,有些籮筐頂上飾有玫瑰,二十步外就能聞到花的香。也許用不了那么多。十幾步足以憧憬小小的費魯街、拿破侖街,十幾步足以憧憬空了的巴黎空了的咖啡館。十幾步足夠思念一個人愛一個人忘一個人。十幾步足以走完整個夏天整個秋天整個冬天。他應該就是在這時候碰到了小布丹,不,應該說是發現了小布丹。沒有交換任何誓言,放心好了,按秩序講吧。晚上9點他到馬歐咖啡館跟她見面,因為她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來圓頂找他。她姨母下午走了。小布丹先見了梅洛龐蒂,梅洛龐蒂用溫和的責備語氣對她說:別讓薩特熬夜太晚,他不喜歡晚睡。又若有所思地對她說,理論上薩特是個很講道德的人,實際未必有那么好。她姨母也給她一個警告,你為什么留下?為了薩特,一個很好的人。她姨媽大喊大叫道:薩特,當心??!巴里夫婦對我講,沒有一個女人抵擋住他。接下來,他與小布丹一起去了圓頂,他抓住她的手說,“我對你有興趣,你挑起了我的欲望,這是很少見的,我氣血不旺。我好好給你三天時間,好好做點有用的事?!睂嶋H上是整個夏天的時間。整個夏天我們都在一個悶熱的房間里。有一次例外,我們去買剃刀,跑了好幾條街。然后回家,找了很長時間才找到了刮胡子的方法,還有鏡子。你刮得很好,我喜歡你刮。我現在仍喜歡你刮。既細膩又大膽,既生疏又親切。我喜歡生疏又親切。小布丹喜歡細膩又大膽。明天早上她就要離開巴黎了。最后一夜他愿隨她一起傷感。子夜,她突然變得非常煩躁,推開他又重新抱住了他,最后對他說:“不屬于你叫我心煩。我要你進入我的身體?!边@個時候火車的汽笛響了。她跳上了火車,喘著粗氣揮了揮手說:“即使咱們的事兒此刻結束,我依然深感幸福。我依然會像康克夫人一樣豁出命去愛你?!庇腥嘶沓雒?,愛就不會停止。我還想加上一句,即便天色陰晦,愛也不會停止。
其實是否豁出命去,是否天色陰晦,并不重要,整個咖啡館都空了,整個巴黎都空了。只有布列塔尼王家旅館大廳人聲嘈雜,是個例外。一個戴絨帽子的獸醫,舒適地坐在搖椅里,腦袋往后仰,搖晃著。表情冷漠而放肆。一個天主教老虔婆在織毛線。一個女教師正在畫肖像。不一會兒進來一個推事,又高又瘦,鼻子短而微翹,目光傲慢,臉頰帶點鐵灰色。推事嗓音洪亮問道:有人看到坎小姐嗎?誰是坎小姐?一個想討好我的小姑娘,布維小姐硬要使她對我失去興趣。推事說。畫肖像的布維小姐只是不理不睬。推事只好拿獸醫說事。你大概非常性感吧,竟把布維小姐征服了。瞧瞧,現在已是晚上10點了,她還在畫肖像。獸醫擺出一副得意的樣子,在椅子里搖晃。推事則用單腳旋轉著繼續說:你的目光柔和,定討女人喜歡,女人喜歡溫柔的目光。讓布維小姐給你畫幅肖像吧。她喜歡給男人畫像。布維小姐滿臉通紅,嗲聲嗲氣地說,推事先生想說我給他畫肖像,可我中途停止了,他的行為叫我害怕。嗨,布維小姐,你可能愛上獸醫了。干嘛不嫁給他呢?布維小姐怒不可遏地說,請你閉嘴,推事先生。推事有點得意地說:瞧啊瞧,愛情一瞬間改變了布維小姐。布維小姐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起身走了。推事扯著嗓子喊到:嗨,寶貝,干嘛不把你的大腿露給獸醫先生看看呢!布維小姐回敬了一句:豬,豬,豬。要看就看看豬吧。布維小姐說得對,我們看到的都是豬。推事是豬,獸醫是豬,甚至薩特也是豬。在金瓶餐館,他碰到了呂西兒,含情脈脈的呂西兒。實際上是含情脈脈的呂西兒碰到了同樣含情脈脈的薩特。她推開他,坐起來哭了。邊哭邊念叨著:這是悲劇,薩特,這是悲劇。對,悲劇。不相愛的肉體在一起就是悲劇,相愛的肉體與不相愛的肉體在一起更是悲劇。相愛的肉體在一起差不多也是悲劇。總之肉體與肉體在一起很難不是悲劇。就如同豬與豬在一起很難不是豬一樣。即便薩特是豬,即便我們是豬,愛情仍沒有停止。別相信房間里的,別相信說出來的。有時候情況很糟很糟,有時候很沮喪很沮喪,有時候很委屈很委屈。再委屈也要相信例外,再沮喪也要相信例外,再糟也要相信例外??隙ㄓ欣?,肯定有例外的例外。我們去買剃刀,跑了好幾條街。然后回家,找了好長時間我們才找到了刮胡子的方法,還有鏡子。你刮得很好,我喜歡你刮。我現在仍喜歡你刮。既細膩又大膽,既生疏又親切,既恐懼又堅定,既悲觀又樂觀,既謹慎又激情,既羞怯又毅力,就像很悶很悶的咖啡館,就像很悶很悶的巴黎,就像很悶很悶的夏天。
烏 鴉
我喜歡坐在故鄉的山坡上,看太陽慢慢落山,看羊群慢慢回家。故鄉沒有很高的山,有山坡。黃昏的時候我就坐在山坡上看對面的山影,樹影與人影。還有烏鴉的影子。我不喜歡烏鴉。但喜歡烏鴉在山坡上神秘劃過的影子。我曾越過一座又一座山,去找尋那些神秘的影子與劃痕。一棵樹擋住了我的去路,一棵樹輕而易舉地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像在白天一樣繞過那棵樹,我失敗了。那是在黑夜。許多年后我明白,在黑夜最難繞過的就是一棵樹。我想白天情況會好一些,一切都昭然若揭。我曾在白天看見了漂亮的叔母,還有叔母漂亮的汗巾。那絕對不是一次意外。我看見了整個的叔母與叔母的整個的汗巾。它毫無遮攔地晾曬在一個最漂亮地方。周圍是安靜的羊群,羊群周圍是茂盛的水草與沼澤。一只不安分的小羊羔與它的小蹄子陷了進去。我想幫幫那個小羊羔與它的小蹄子,誰知越幫越糟。我意識到小羊羔與它的小蹄子很迷戀這種陷落。我費了好大的勁就是幫著它不斷地陷落,陷落。小羊羔與他的小蹄子也在不斷地幫我一個勁地下沉,下沉。我們都很快樂。小羊羔一個勁咩咩地叫。我剛要咩咩地叫,看見了烏鴉。烏鴉繞過叔母的身體,繞過叔母漂亮的汗巾,繞過整個沼澤。我扭過頭,小羊羔也扭過頭,我們看見茂密的水草,還有濕潤的沼澤。白天一切都那么昭然若揭。我喜歡沼澤,像喜歡昭然若揭一樣喜歡沼澤。沼澤的真正誘人之處在于它帶來那么多神秘的快樂。實際上它本身就是一種神秘的快樂。我看過一部電影,有一群小戰士,深陷沼澤之中,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十分絕望,沒有任何快樂可言。這不能怪小戰士,也不能怪沼澤。我一直想:如果烏鴉飛過,整個沼澤會有很大的不同,整個山坡會有很大的不同,山影、樹影、人影與黃昏都會有很大的不同。
黃昏到來之前,山坡上陽光明媚,到處都是羊群與孩子。有羊群的地方就免不了犄角相向。一只與另一只,一群與另一群,都僵持著,沒有一方心甘情愿做出退讓。一場雨也改變不了這種僵持。不過孩子們還是散了,雨還是住了,彩虹出來了,濕潤的山坡上一片歡騰。那彩虹穿過了整個山坡。孩子們便在整個山坡上歡騰。歡騰夠了,發現那兩只犄角相向的羊還在犄角相向。沒有誰愿意打破那種迷人的僵持,僵持便一直在那里僵持著。有一只眼睛里滿是雨水,另一只眼睛里滿是彩虹。眼睛里滿是雨水的那只使勁地打了個激靈,水珠四濺,有一滴水珠濺在一個孩子的臉上,孩子打了個激靈。山坡上所有的孩子與羊群都打了個激靈。然后是一片歡騰。眼睛里滿是彩虹的那只例外,一直美好地僵持在那里。它看著彩虹,一點點汲起山泉里的水,然后噴灑在整個山坡上。它曾經在那個山泉邊喝過水,山泉的水清澈極了,里面的天比它頭頂的天還藍,里面的云比它頭頂的云還白,里面的草比山上的草還綠。它喜歡把自己的頭整個地浸在水里。一直浸在水里。一只小蝌蚪游過來了,在它的耳朵里游了一圈,又游往別處去了。感覺很美妙。更美妙的是一個頑皮的女孩子,像它一樣,先是把手整個地浸進泉水里,看見了泉水里的藍天白云綠草,就把整個身子浸進泉水里。那羊看著小蝌蚪繞著女孩暢游過來暢游過去,最后親密地廝磨在一起,也身不由己地把自己整個頭伸向了女孩。伸啊伸,總是差了一截。只好繼續伸?!皳渫ā币宦暋J堑模皳渫ā币宦?,一切都亂了,一切都散了。山也散了,云也散了,女孩也散了,小蝌蚪也散了,彩虹也散了,散得好快好快。它使勁搖晃了一下自己的頭,看到了山坡上烏鴉神秘的劃痕。它妥協了,它感覺整個身子都軟軟的。特別是它的四條腿,一條比一條軟,像踩在云朵上一般。對,就是踩在云朵上。踩在云朵上真舒服啊,比把頭伸進泉水還舒服。它使勁在云朵上打了個滾,更舒服了。它又打了好幾個滾,一次比一次舒服。它想叫上山泉邊的那個女孩。它使勁叫了幾聲,山坡上傳來女孩好聽的回應。女孩的聲音真好聽,就是不十分真切。它喜歡真切。再沒有比真切更讓它喜歡的了。它又叫了幾聲,女孩的回應一次比一次真切。它感覺就在它的身邊。它想再證實一下,沒錯,她就在它的身邊守候著,眼睛里滿是淚水。它喜歡淚水,特別是女孩子的淚水。剛才它還喜歡真切呢。它現在仍然喜歡真切,真切的淚水。雖然它睜不開眼睛,它想睜開眼睛,但能真切看到淚水。人間最珍貴的就是淚水,特別是那種萍水相逢的淚水。想一想萍水相逢干嘛要滿眼淚水?除了淚水,最珍貴的就是泉水。山溝里的泉水。里面有藍天白云綠草彩虹的泉水,里面有小女孩、小蝌蚪的泉水。開始它不喜歡小蝌蚪,現在喜歡了。很喜歡。它覺得只有小蝌蚪可以與小女孩做到兩小無猜。人類做不到,它也做不到。因為所有獸都有情欲。它喜歡兩小無猜,藍天與白云兩小無猜,白云與彩虹兩小無猜,藍天、白云、彩虹與山泉兩小無猜,山泉與小蝌蚪、小女孩兩小無猜,小女孩與小蝌蚪兩小無猜。最后是它與藍天、白云、彩虹、山泉、小蝌蚪、小女孩兩小無猜。它使勁睜了一下眼睛,它真切看到了女孩。遺憾的是沒有看到小蝌蚪,它再次看到了烏鴉,真切聽見了遠處傳來孩子們驚慌的呼喊。
好一陣驚慌的呼喊,驚慌呼喊之后是好一陣不知所措,不知所措之后是發呆,好一陣發呆。對著藍天、白云、彩虹、山泉、女孩、兩小無猜發呆,對著山坡發呆,對著山坡下的小羊羔發呆。都渴望自己像小羊羔一樣幸運地滾下山坡,可惜的是每次總被什么東西擋住了。第一次是一株蒲公英,那是孩子們最喜歡的花。像小手一樣綴滿山坡。風一吹,滿山坡都是??梢詮囊粋€發呆的孩子手中飛到另一個發呆孩子的手中。也可以從一個孩子的口袋里飛到一個孩子的口袋中。秘密傳遞著孩子們的愿望。一個孩子餓了,另一個孩子肯定餓了。一個孩子害怕了,另一個孩子肯定害怕了。一個孩子想回家了,另一個孩子肯定想回家了。是的,他餓了,也害怕了,他想回家了。對,回家多好。我們回家吧!膽小鬼!害怕了吧?害怕?有啥好害怕的,俺就是想回家?;丶矣惺裁春??家里什么都有。不怕挨爸爸的揍,俺喜歡爸爸的揍。喜歡就別往桌子底下鉆。俺喜歡爬在桌子底下寫作業。對,做作業。孩子們這才記起了做作業的事。喜歡做作業的舉手,沒有一個舉手的。喜歡小羊羔的舉手,一下子舉起好幾個。好,繼續。有一個家伙被一樣東西擋住了。這回是比蒲公英厲害的馬蜂。膽大膽小的都愣住了。馬蜂可不是好惹的。孩子們都吃過它的苦頭。如果不小心冒犯了馬蜂,群蜂們可以一口氣追你幾個山坡還不罷休。跪地求饒也不行。也許拐個彎就不見了。你剛蹲在地上想擦把汗、喘口氣、撒泡尿,一扭頭,馬蜂們正在你的頭頂兇猛地向下俯沖呢。孩子們只好繼續跑,馬蜂們繼續在后面不依不饒地追。孩子們跑不動了,光著屁股,光著腳丫子,跪在了地上,一個勁兒向馬蜂告饒,馬蜂只是不理不睬在孩子們的頭頂兇猛地俯沖著。有人找來一把柴火,嘭的一聲,柴火開始冒煙了,馬蜂們這才一窩蜂似的散了。還有好幾個不甘心的,想像小羊羔一樣幸運地滾下山坡,都體面地以失敗而告終。有一個竟然很可笑地被一只螞蟻擋住了。還有比這更可笑的理由么?沒有??砂炒_實被一只可愛的小螞蟻擋住了。騙誰呢!誰都不騙。螞蟻呢?在俺口袋里,拿出來大伙瞧瞧。要拿你自己拿。好,拿就拿。一聲尖叫,那只伸進口袋的手受了驚嚇似的縮了回去。一抖,掉出一只青蛙來。明明是青蛙嘛!明明是螞蟻!只有一個家伙成功了。那個家伙就是我。一直幸運地滾下山坡。我終于可以像小羊羔一樣幸運了。很快我發現有點不對勁了,越來越不對勁,我閉著眼睛向一塊巨大的石頭使勁地撞了過去。我希望撞擊聲大點再大點,好讓山坡上的那些家伙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確實是我與石頭我與一塊巨大的石頭撞擊發出的巨大響聲。我憋足了勁。我憋足勁就會漲紅了臉。漲紅了臉就漲紅了臉。這時候我看到了叔母,漂亮的叔母及漂亮叔母的漂亮汗巾。她就在我的身邊,距離我是那樣的近。
在黃昏最不易分辨的是一張漲紅的臉。我希望它就在我的對面??傊俏业哪抗饽軌虻诌_的地方。可惜的是我很少碰到過這樣的臉。有幾次我差點碰到了,又失之交臂了。我是說等我意識到那就是我要找的那張漲紅的臉,那臉已消失在許多臉之中。有一次很幸運,我剛一起床就看到了一張漲紅的臉,他就在我的對面。我想刷完牙從從容容看看那張漲紅的臉。可是有點事與愿違。我想我的牙是不能繼續刷下去了,對面的那張漲紅的臉不會堅持太久。那么我刮刮胡子吧。男人們都喜歡刮胡子,喜歡在兩頰涂滿泡沫。我不喜歡泡沫,也不喜歡涂滿泡沫的臉。我年輕時候的女友特喜歡泡沫。各種泡沫。更喜歡涂滿泡沫的臉。有一次指著梁朝偉滿布泡沫的臉一個勁說,喜歡,喜歡。我說你到底喜歡梁朝偉滿布泡沫的臉,還是喜歡梁朝偉臉上的泡沫?她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泡沫了。我了解她,她不只喜歡男人臉上的泡沫,也喜歡小狗身上的泡沫。有一次陪我上街,剛為她選好了一件裙子進了試衣間,一只好奇的小狗,一只身上涂滿泡沫的小狗跟了進去,并輕輕舐了一下她可愛的小腿。我女朋友正想俯下身子,好好看看那個小家伙身上的泡沫,那小家伙不近人情地一溜煙跑了。這挑起了我女朋友的好奇心。那小狗與泡沫在前面跑,我女朋友在后面跑。跑出好遠了,我女朋友突然又折回來了。我說親愛的,怎么折回來了?我女朋友說:親愛的,好像忘記穿裙子了。我確實不喜歡在臉上涂滿泡沫,可我還是身不由己地在自己的臉上涂滿泡沫。這樣我女友在熱愛我臉上那些泡沫的時候,可以順便熱愛熱愛我的臉。我很長時間滿足、癡迷于這種熱愛。我也因為我女友順便熱愛著我的臉,一直使勁地熱愛著我女友。缺憾還是有的,我們兩人之間缺乏一張漲紅的臉。是的,一張漲紅的臉。有一次,我女友對我說,親愛的,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俺是那么熱愛你臉上的泡沫!我說,親愛的,我很知足,如果再加上一張漲紅的臉,我確實很知足了?,F在我總算碰到那張漲紅的臉了。我從容地在自己的臉上涂滿泡沫,對面那張漲紅的臉也涂滿了泡沫。然后從容地刮完了臉。我想再次看看對面那張臉,奇怪,那個漲紅的臉消失了,就在我抓住鏡子的一瞬消失了,與鏡子一起。像幻影,對,幻影。漲紅的臉,鏡子,都是幻影。那么椅子呢?不是我們無法看清坐在椅子里面的那個人,也不是我們無法看清它的真正用意與表情。而是因為它一直是空空的。對,空空的。偶爾我們借助一些神秘的暗示,觸摸到一件質地光滑的睡衣,有一天它會徹底地滑落在地板上變成塵埃與灰。這一切我們得借助暗示。來自鏡子的暗示,來自椅子的暗示,來自塵埃與灰的暗示,來自暗處的暗示。一面永遠懸在暗處的鏡子。一張永遠藏在暗處的臉。
許多東西都在暗處。椅子,臉,黃昏,鏡子,塵埃,灰,還有來自椅子、臉、黃昏、鏡子、塵埃與灰的種種暗示,以及衰老病死。我們看不見的東西都在暗處。我們只能看見山坡。借助山坡我們可以看見藍天、白云、綠草、鮮花、夕陽,借助夕陽我們可以看見一棵樹。被時光掏空,被衰朽掏空。許多螻蟻在其中來來往往,直到有一天被一場雷電徹底擊毀。借助一棵樹我們可以看見黃昏,一個人的黃昏,許多人的黃昏。一個人的衰老病死,許多人的衰老病死。她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光線暗淡。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床頭盛滿夏天的水果。有幾枚桃子開始腐爛。旁邊是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一些渾濁的液體。深陷的眼睛。借助渾濁的液體,可以看見干癟的乳房,可以看見一個行囊簡單的旅人。一個問路的旅人。旅人,你在找回家的路嗎?是的。說說你看見了什么?渾濁的液體,干癟的乳房。還看見了什么?一只透明的杯子,幾枚正在腐爛的桃子。那么摸摸它。曾經的充沛,曾經的家。相信嗎,它們都有自己的家。對,都有自己的家。干癟的乳房,杯子,杯子里渾濁的液體,腐爛的桃子,都有自己的家。所有事物都有自己的家,所有事物都渴望在黃昏到來之前回到自己的家。年輕的時候總那么在意一張漲紅的臉,其實你真正要找的并非一張漲紅的臉而是家。是的,家??匆娧嘧恿嗣??多么急切。從太陽落山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急切地飛。很低很低,比山坡低,比屋檐與燈火更低。然后一點點在屋檐下隱去,在燈火里隱去。緊隨其后的是烏鴉與蝙蝠,多少有些不懷好意。別嫌棄它們,也別嫌棄不懷好意,我們實際上總在接受一些不懷好意。真正不懷好意的不是烏鴉與蝙蝠,而是衰老病死。對,衰老病死。它永遠隱藏在暗處,有一張憂傷的臉。它有自己的屋子,屋子里光線暗淡。它有自己的床。床頭擺滿水果。它有自己的眼睛,干枯深陷。它有自己的乳房,下垂干癟。它有自己的子嗣,那就是黑夜,繁衍了數不清的烏鴉與蝙蝠。它有自己的椅子。它現在就在山坡上,我們只能看見其中的一條腿。坐下來歇一歇吧,坐下來看看藍天、白云、綠草、鮮花、夕陽,坐下來看看羊群、燕子,還有烏鴉與蝙蝠。多么富有,比整個山坡都富有,比整個人類都富有??扇匀皇悄敲吹南牖丶?,回自己的家。好,回家。那么山坡呢?山坡的家呢?山坡有家么?有。那么烏鴉呢?烏鴉有自己的家么?有。那么黃昏呢?黃昏有自己的家么?有。汗巾有自己的家么?有。漂亮的叔母最后一次拿出自己的漂亮汗巾。汗珠有自己的家么?有。沼澤有自己的家么?有。喜歡沼澤么?喜歡。還有整個山坡。包括椅子么?包括椅子。差點忘了椅子。椅子有自己的的家么?有。還有烏鴉,還有烏鴉在天空留下的那些劃痕。一直是那么不懷好意,一直那么神秘凄美。
責任編輯 賈秀莉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