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藤蔓

請允許有人沉默，有人孤獨

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上，我發(fā)現(xiàn)，沉默令人不安，甚至令人反感。沉默就像一塊原始巨石，對喧嘩者來說，有時真的變成一種相當(dāng)逼人的壓力，因為沉默是如此的難以進入。當(dāng)所有人都歡聲笑語的時候，唯獨你沉默，你的沉默阻礙了笑的水波紋的擴散，就會引起別人的警惕：“××，你為什么老是不說話？你是不是在暗中觀察我們？我好怕你的眼睛！”喧囂一波又一波地發(fā)動沖擊，沉默者節(jié)節(jié)敗退。世俗對沉默者棄之如敝履，蜂擁到妙語如珠的人面前傾聽。妙語如珠者吐出的話語所反射出的光圈令聽者如癡如醉。

沉默是一種心甘情愿的放逐，是一種主動的放棄，有人天生是喧嘩者，有人天生是沉默者，既然是與生俱來的品質(zhì)，我不要求喧嘩者安靜，我只要求喧嘩者允許別人沉默。我必須承認，喧嘩自有其好處，喧嘩帶來喜氣帶來繁榮帶來姹紫嫣紅一片，喜歡喧嘩是人類的天性，喧嘩必不可少，如果世界一片沉默，那世界就會淪為一片廢墟；然而，我依舊喜歡沉默。沉默往往伴隨著孤獨，因了這孤獨又使人感到憂傷。然而，沉默者就是喜歡這孤獨這憂傷，它有時能夠幫你防范一些無知的亢奮，你無須被速度所追趕，你完全可以輕輕地慢下來。

沉默者的意愿被忽略，因為他們本身從未發(fā)出過聲音，更何況在這個能發(fā)出聲音但尚且被淹沒的時代，時代的列車轟隆隆從沉默者身邊開過，有人狂奔著雀躍著希望能搭上這趟列車，但也請允許沉默者不為所動，允許他們在鐵軌的遠處采摘野花。讀過廣東黃鋮的散文詩，沒有人體會我有多么喜歡：

“呼嘯是列車的事，

沉默是鐵軌的事。”

黑夜是沉默的。

土地是沉默的。

老人是沉默的。他在沉默中溶解，他在沉默中反芻生命的最微細的痕跡。

我希望能有那么一塊空間，沒有一根譴責(zé)的手指去破壞沉默的樂趣。保持沉默，把一切浮夸剔除；保持沉默，把一切多余的言語刪掉。

該說話的時候，我更愿意用詞語說話。

我愿意拿著一卷書，在春天的山坡上閱讀，一邊看老牛吃草，不過那仿佛已經(jīng)是童年時候的事了。

異 物

異物，是一個不祥之詞。它意味著被拒絕，被排斥。一顆移植的心臟或一顆移植的腎臟，帶著陌生的生命體征來到另一個人的胸腔里。它引起嘔吐。免疫反應(yīng)是人體對外來異物的反應(yīng)，它對于因細菌、病毒等引起的疾病是一種非常有效的防御作用。不幸的是人體并不會加以區(qū)別，對所有經(jīng)它辨識為非己之物，哪怕是為了拯救生命而移植來的心臟、腎臟等器官也會毫不留情地加以排斥，這就是異物的命運。我們的心壞了，人們?yōu)樗鼡Q了一顆強壯有力的心臟，但我們拒絕它，我們只接受我們原來那顆破敗的心。

之所以寫下異物這個詞，是因為我的口腔里迎來了四顆假牙。它們摩擦到牙齦，它們引起疼痛，它們貼著嘴唇內(nèi)側(cè)使臉頰感覺臃腫，它們時時刻刻提醒著不適。

真誠的、因得到詩的靈感而手舞足蹈暢懷大笑的、懷抱赤子之心的詩人是這個時代的異物。在詩歌被人讀不懂的前提下，詩人更無法被人解讀。

涌進城市的農(nóng)民工是城市的異物。盡管這些異物建造著高樓，為城市人的舒適鋪平了道路，這些異物仍然像移植的心臟一樣被排斥。這種現(xiàn)象被稱之為“壟斷型”排斥，“壟斷型”排斥認為群體差異和不平等是重疊的，它將社會排斥定義為集團壟斷所形成的后果之一，其表現(xiàn)則是權(quán)力集團通過社會關(guān)閉來限制外來者的進入。

我一直搞不懂以色列的戰(zhàn)爭。最近的這場戰(zhàn)爭被描述為兄弟之間的戰(zhàn)爭，彼此視彼此為異物。這種先天性的排斥否定了彼此進入彼此或參與互動的可能。認識失效以及模糊不清的意識都可能導(dǎo)致排斥。這是悲劇。我一直以為悲劇的實質(zhì)是：所有在場者本身都不認為這是悲劇，反而認為是在譜寫一部英雄史詩。

厚與薄

俄國普里希文的《梅花鹿》，書很輕很薄，只有一百四十七頁，三十二開的紙，紙質(zhì)是最輕的那種，薄得像一個輕呼吸。1998年出版的，樸素的褐色的封面，沒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東西，字號排得很小，大概是小五號的字，排得密密麻麻的。我讀這本書花了很長的時間，從12月20日購于福州一家舊書店那晚起讀了一頁，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因為覺得里面的思想太厚重，推進的速度很慢，于是我享受起慢的樂趣，有時間的話一次讀它五六頁或者十來頁，到今天才真正把它讀完。這是一本枯燥與樂趣很奇怪地兼糅在一起的書，它大部分以枯燥的難以理解的長句出現(xiàn)，而當(dāng)你把枯燥的長句理解了以后，此時樂趣就出現(xiàn)了，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受。所以這本書外表雖然很薄，可我一直覺得它很厚，以致前前后后花費了我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相反，有的磚頭一樣厚的書，幾百頁巨著，冠冕堂皇的金裝，幾克幾克很重的單頁紙，行距盡最大能量拉大，字稀稀拉拉像找不到親人的孤兒，倒是插圖精美得眩人眼睛，這種書讀起來很薄，有時只需要半小時就能把它大致翻閱一遍，很多地方甚至可以把它忽略。

可見外形的厚并不能欺騙讀者，思想的厚度才能決定書本的厚度。然而，很多人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還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書打造成磚頭的模樣，外形的厚有一種無形的蠱惑力，因為它的厚重是一眼望得見的，用以欺騙那些不讀思想只讀外形的讀者，最后連自己也恍惚認為它確實是厚重的。就像酒，我們都知道酒精的欺騙性，但還是有那么多人情不自禁地朝著酒缸奔去，捧起它狂飲，在微醉中看到了美麗的海市蜃樓。

哲學(xué)：我暗戀的對象

對于哲學(xué)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兩大分野，說實在的，我喜歡唯心主義，盡管理智告訴我唯物主義是正確的。我喜歡中國王陽明的心外花之說：“此花在我心外，若我不在，則此花不存在。”我喜歡這樣的虛幻之美。

十幾歲時讀到一個有關(guān)參禪故事，很是欣喜：風(fēng)吹旗動，一僧說風(fēng)動，一僧說旗動，神秀說心動。好一個心動！然而還有人比神秀更勝一籌。神秀曰：“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教惹塵埃。”慧能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當(dāng)時，十分神往禪師的境界。

不過，我對哲學(xué)止于暗戀，如果自己所愛的人比自己高出一大截，踮起腳尖還夠不著他，那就只能止于暗戀。諸多哲學(xué)巨匠的思想已深入到人類理解和社會生活的內(nèi)里，不斷趨向存在之本真層面。每一位思想大師都是指引我們臻于人性之知與悟的向?qū)В麄兿袢祟惱斫馐飞系囊蛔S碑，令我駐足瞻望，仰之彌高。二十歲時我一本正經(jīng)地翻開海德格爾，很頻繁地遇到閱讀障礙，有時候一小段我都需要反復(fù)閱讀，心生高山仰止般的敬畏：自己理解都理解不來了，天知道人家是怎么寫出來的！我喜歡哲學(xué)，但只揪住一條膚淺的哲學(xué)主義尾巴，沒有系統(tǒng)地閱讀過哲學(xué)著作，更沒有深入地閱讀某個哲學(xué)家，現(xiàn)在我深感沒有通讀一個人只知其一鱗半爪往往會造成對他的誤解。我讀過羅素文集，包括《西方的智慧》和《自由之路》。羅素的文筆睿智理性博大精深，相對于尖刻的尼采來說，屬于溫和中性的一類，他的精神出奇地健全平衡，啟發(fā)今日性靈猶存的青年去尋求一種智慧人生，是我比較能接受的。克爾凱郭爾我只讀過他的《恐懼與戰(zhàn)栗》，那其實是精深的詩體散文，雖帶有很強的哲思，但不能正式歸入哲學(xué)系統(tǒng)。啃過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弗雷澤《金枝》。榮格、弗洛伊德。與《金枝》的相遇還有個有趣的小插曲。那時我媽媽給了五十塊錢去買東西，進商店之前，出于慣性的驅(qū)使我先拐進了書店，這時我遇到了《金枝》。回家后，我捧著那本厚厚的《金枝》對媽媽說：“五十塊錢在這里。”媽媽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偏向于那些悲觀和非理性的哲學(xué)家，尼采和叔本華是我所喜愛的。現(xiàn)代是理性主義時代，尼采卻立于非理性的基點，非議理性之統(tǒng)治的合法性，不以為然，反以為非。我為什么對他的非理性著迷呢？相對于理性之非生命性質(zhì)，尼采的非理性態(tài)度表現(xiàn)了對生命的一種終極關(guān)懷。尼采以其對人生之悲劇情境的揭示，為精神分析學(xué)說創(chuàng)造了重要前提；以其對生命之創(chuàng)造意志的強調(diào)，成為承接和開出生命哲學(xué)傳統(tǒng)之不可或缺的中介。尼采是一種力量。是一種深入人之心靈的力量。基于智慧之歡悅與痛苦基礎(chǔ)上的思想之矛盾，他率性而為，既獲罪于上帝，亦見棄于同時代的生民，著實令人扼腕。

再說說笛卡兒。我只知道他“人是一支會思想的蘆葦”，因為我覺得這是一行美麗的詩句。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在從哲學(xué)身上尋找詩歌的影子。例如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在我看來就是詩。遺憾的是我沒有系統(tǒng)地讀過他的哲學(xué)原著《悲劇的誕生》《偶像的黃昏》。在現(xiàn)實生活中，哲學(xué)是沒有用處的。看過一個笑話。海上，船夫搖著小船，船上的哲學(xué)家充滿優(yōu)越感地問船夫：“你懂得哲學(xué)嗎？”船夫答說不懂，哲學(xué)家哀嘆地說：“那你喪失了一半的生命了。”一陣風(fēng)浪打來，哲學(xué)家落水，船夫問他：“你懂得游泳嗎？”哲學(xué)家答說：“不會。”船夫說：“那你將要喪失全部的生命了。”

哲學(xué)沒有實在的功用。它的全部功能就是呈現(xiàn)出人類思維的醉人之美，引人在思維叢中流連忘返。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二十歲左右讀的哲學(xué)書現(xiàn)在大部分都已淡忘了。近來，我把這些書一本一本從書柜里找出來疊加在一起，準(zhǔn)備在昏暗的現(xiàn)實里重讀他們。

植物學(xué)：與潔凈有關(guān)

與其說我喜歡植物學(xué)，不如說我是喜歡植物。我喜歡植物的潔凈。植物不像動物，不管高級動物還是低級動物都需要排泄，即使是美女，她也需要排出糞便。而植物就不同了，它吸進的是二氧化碳，排出的是氧氣，與人類的自私完全相反。它還有吸塵的功能，每當(dāng)看到身上披滿厚厚塵土的植物，看著她蓬頭垢面的樣子，我總是陣陣心疼，就特別盼望來一場暴雨，看她身上那閃閃發(fā)光的綠，那是一種朝氣蓬勃的綠，是簡直要滴出來的綠，那樣的綠特別的賞心悅目，看了只覺滿心歡喜。

最愛植物的葉，肥厚的，瘦弱的，扇形的，圓形的，橢圓形的，各具姿態(tài)，看她肥厚的樣子，仿佛聽得見生命之水在里面汩汩流動。要是漫山遍野綠色的葉子，更是令人動容，層層疊疊，一重的生命重疊著另一重的生命，古人傲嘯山林之樂莫過于此。

花是植物身上最燦爛的一部分。花香令人沉醉，牡丹與楊貴妃最為相宜，藕花與微醉的女詩人李清照最為相襯，陶淵明采菊東籬，戴望舒喜歡令人纏綿悱惻的丁香，梔子花大量出現(xiàn)在西方的詩行中，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都是風(fēng)流不滅的詩篇；出現(xiàn)在凡高畫中的瘋狂的向日葵，至今跳躍在千古畫面上。

植物的軀干寫滿滄桑。粗礪嶙峋，像令人難懂的立體幾何，又像令人望而生畏的佶屈聱牙的古文。

植物的根最為堅韌，“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只在破巖中。千磨萬礪還堅韌，任爾東南西北風(fēng)。”只有依靠根與大地的親近，植物才能保持她潔凈的品格。

記得初中時上生物實驗課，老師讓我們做切片，觀察細胞核，那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生物老師還帶我們觀看校園里的長著扇形葉的銀杏樹、繁花似錦的羊蹄甲、鮮艷欲滴如紅云的鳳凰木以及難得一見的開花鐵樹，那時我才懂得鐵樹未必不能開花。在我眼里，每一株植物都是奇跡。有關(guān)植物的專業(yè)名詞如蕨類植物、裸子植物、被子植物忘記得差不多了，但植物的科目有著美麗的名字，依稀還記得一些：薔薇科、美人蕉科、蔦尾科、菊科、安石榴科、百合科、柏科、冬青科、杜鵑花科、樟科、蓮科、金粟蘭科、椴樹科、桑科、含羞草科、秋海棠科、棕櫚科……

我很希望自己能認識每一株植物的名字。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總覺得與她們不夠親近，總喜歡認得她的名字，那樣仿佛才能與她相知相交。記得小時候媽媽總是熬一種清涼退火的草藥給我們喝，很清淡很好喝。我一邊喝著這樣清涼退火的草藥，一邊尋找著什么叫“車前草”，直到二十一歲才乍然明白：哎，這車前草就是我自小就親近的草藥呀！那種感覺，就如尋尋覓覓，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驚喜。又如茉莉花，也是我從小見慣了的，長大了才知道這種潔白芳香的小花就是茉莉花，如同一個人聲名如雷貫耳久仰之，末了才發(fā)現(xiàn)這人就是自己朝夕相處的鄰居女子，有點驚喜，有點遺憾，想跺腳，更多的是詫異，只恨不能早點把名字與人對上號，這么多年差點錯過了她。不單單對茉莉花有以上的經(jīng)歷，包括梔子花也是如此，先認識了花，多年以后才把名字和花對上號。

我告訴自己：今后，要多讀有關(guān)植物的書，要多與懂得植物的人親近。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