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8月,“文化大革命”亂轟轟已進行了兩年。我們這幫等待分配的大學畢業生,再不能放任自流了,得到軍墾農場接受教育,改變“舊思想”。
艱巨的勞動是我們接受教育的主要課程。
春寒料峭,爛泥田結著薄冰,剛脫下鞋襪的赤腳踩了下去,就差沒“嗞”地發出聲響。徹骨的寒冷使你難以忍受,但你不能把兩條腿都拔離爛泥田,你沒有那種凌空的神功。只能先拔出一條腿,稍稍點著水面,讓另一條腿負載全身“金雞獨立”——待到插在爛泥中的一只腿實在堅持不住了,才拔出水面,讓那一條休息的腿來輪班……就這樣一路艱難地揮舞著手中的鋤頭翻耕而去……收工后,大家把泥腿洗凈了,都看見雙腿艷如桃花的緋紅……
翻耕爛泥田要持續好多天,如此一次次地經受寒冷的歷練和淬火,我的肌膚和骨骼對于溫暖從此有了較為牢靠、深刻的理解。
另一項勞動是挑豬糞。從來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突然要挑重擔,還要全過程與一種很刺激的濃烈氣味相伴而行,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嚴峻考驗。我是高個子,平時挺瀟灑的樣子,挑起擔子就佝僂成蝦公。從養豬場到肥料集中地是一段很長的路,又是一個接著一個魚貫的流水作業,你再喘不過氣也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退到一邊歇息,只能咬著牙踉踉蹌蹌朝前走。扁擔剛從左肩移到右肩,很快又從右肩移到左肩,挪來挪去都不自在,脖子都縮沒了;趔趄的腳步踏踏顛顛地,兩桶豬糞直晃蕩……好不容易硬撐到目的地,但你挑著空桶還得往回走呀。很快地,又有一擔沉重的豬糞壓在你的肩上,你的面前又有一段長長的路,平坦而又艱難坎坷的路……幾天下來,臭已不覺得臭了,卻真切地從骨子里懂得了稻谷香的來源。挑擔的姿勢也開始變美了,因了重量,扁擔顫悠顫悠的。同樣的路程,可以一路小跑了。這時,也才懂得,扁擔、木桶之類勞動工具在和沉重、流汗、喘著粗氣相聯系之后能夠產生美感、價值和它們帶給勞動者的豪情、無可替代的爽!
十天半月的“雙搶”更艱巨。都是起三更睡半夜,一個“搶”字道出這一場戰斗求快、求猛的特點。搶收稻谷,班長的要求是不許交談說笑,也就是說只能悶著頭彎腰割稻。有時剛直起腰想歇口氣,就被他瞥見了:“別偷懶,我的眼睛銳利得很呢!”喊聲像石頭扔過來,你只能趕緊貓下腰去,老實揮鐮。搶收之后是搶插。雙手不住地分出一撮撮秧苗,瞄準直線飛快地朝前插,可還是有插歪了的時候,那就得重來。搶插搶得你連撒一泡尿的工夫都沒有。被螞蟥叮咬毫不知覺,其實血已在輸出。收工后爬到岸上,才發現腿上螞蟥這小東西還在有滋有味地吮吸著。這時你還拔不掉它,只能燃起身上帶著的香煙熏它。你侍候它過了“煙癮”,它才舒舒服服地醉倒在地,而這時你體內輸出的鮮血不能很快止住。你看著鮮血順著小腿肚流下,染紅了腳下的泥土,眼睛發直。
雙搶過后,曬干的谷子該進倉了。扛谷子進倉對于脊梁骨的硬度是個無情的測試。裝滿麻袋的一二百斤重的谷子往你的背上那么一放,由不得你不彎腰。軍人的作風是利索,放上去你就得走,快走,緊接前面一個,后面有人跟著。一路人,扛著谷子的和卸下谷子的,一個接著一個往返不息,螞蟻搬家似的。流水作業的妙處是讓你很難怠工。扛了幾天谷子,聽報告坐小板凳再也直不起腰來……
那時毛主席號召“深挖洞,廣積糧”,“廣積糧”就不用說了,我們還認認真真地搞過一回“深挖洞”。睡得正酣,突然一陣哨子響,緊急集合,到山里挖地洞!我們急急跑步到一個山頭上,立即揮舞起“雙頭鳥”和鐵鍬挖起洞來。這是一項硬活,還得限時進洞。標準嘛,要能在洞中生活。我們直挖到自己都成了洞中人了,挖出的泥土在洞外堆起了一座小山才歇手。我“嘭”地一聲在自己挖好的地洞里躺了下來,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動彈不得。這一刻真正體會到了連續作戰的滋味,那種濃濃的新鮮泥土氣味真好聞啊。我們深挖的那些地洞當然隨后就廢棄了,還真有些舍不得呢!我突發奇想,多少年后,后代人到山中游玩,說不定誤以為是山頂洞人的遺跡呢!
一百多里的急行軍這一項對于病號最受不了啦,幾位患了慢性肝炎的同學找指導員請假,指導員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戰爭來了,能說我病了?你當逃兵呀?”在這樣言簡意賅的深刻道理面前還有什么話說?只能拖著病體,跟隨大隊人馬朝前趕。還好我的身體沒什么要緊的病,就是夠累。率領我們的班長,畢竟太嫩,行軍還不過半就瘸腿了。我是到第二天才成為狗熊的,走路歪歪扭扭地丑態百出。
日常的緊急集合班長催命似地聲聲吼:“快些,快些,慢吞吞的!”緊接著就是訓斥。有一回師長下連隊視察對我們的要求更高。師長的要求是,一聽到哨子響就要像被火燙到似的從床上彈起來。他的話像火一樣在我的頭腦里牢牢烙下。每次緊急集合我就在心里喊:火,火!動作就快了……
農場的緊張生活是個壓力不小的模子,人經過沖壓就硬實了,經得起快節奏與勞累的磨礪。
在軍墾農場勞動的日子,天天斗私批修改變“舊思想”,除了“毛選”四卷,別的書是一概不能看。這對于我們這一幫大學中文系剛畢業、求知欲正旺的“臭老九”來說,實在是苦啊!
那時,一天勞動下來,很少的零碎時間也得“活用活用”。應該說“毛選”四卷我是讀得很認真的,有些文章已能背誦。但還是得一遍又一遍地讀。晚飯后該是可以散散步,活動活動吧,卻得抓一把小凳子坐在房門口聽思想教育廣播。晚上的班會討論,是交流學“毛選”的心得體會……忍耐,只能忍耐。我很清醒,這是痛苦的又是難得的人生必不可少的財富的積累。我的許多渴望同時在悄悄泛著波瀾。我利用一次請假外出的機會,帶回了一本柯藍的散文詩集《早霞短笛》和一本郭風的散文詩集《曙》。為了安全,我耍了個滑頭,給這兩本書都包上書皮,并且在封皮上寫下“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識別毒草,為了鏟除它,用它做肥料”等在當時很時髦的革命口號,準備在秘密一旦被揭穿時好作辯解。我常常利用午休偷偷讀這兩本書,讀完了再讀。這個時間比較安全,大家都睡了,不會注意到我,我又是睡在木架床的上鋪,書包好封皮,別人即使看到,還以為我是抓緊時間讀《毛選》呢。記得有一回,抓學習十分嚴厲的班長到我們房間窺探,見到我放棄休息在全神貫注地讀書就誤會了,臉上流露出少見的笑容,回頭走了。殊不知從沒干過騙人勾當的我這時嚇出了冷汗。
不知怎地,那些日子我會常常記起“案頭的書要少,心中的書要多”這一句話。這是我就讀福建師院中文系時的系主任俞元桂說的。這句話還特別能安慰我,因為我“案頭”上(其實是抽屜里)書的確極少,是真正讀進去了,而心中的書很多,很多——我心心念念過去讀過的許多名著,渴望有一天能讀到各種報刊。我堅信,這一天一定能來到。這個信念是一朵不謝的花,在我的心里絢麗芬芳。
那段日子里免不了常嘀咕,我們就這么繭手握銀鐮、鐵肩挑日月勞動下去?我想讀書,我想寫作,但這在當時根本不可能。只能勞動、強體力勞動。想不到還有人為的階級斗爭搞到你的頭上。
突然,農場的空氣變得緊張起來。我們這樣的大學生,既不是“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也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也要“揪”出什么來。我來自僑鄉,有美國、臺灣等“海外關系”,家庭宗教色彩濃厚,小組里“級別”最高,便被確定為重點“幫助”對象。全班十幾個人天天集中在一個房間,大家神色嚴肅坐在格床的下鋪輪番講大道理,搞大批判。這種突然的遭遇簡直把我震撼得目瞪口呆!我無話可說,真的無話可說。幾天過后,開始拐彎抹角啟發我交代問題。我這才弄明白,原來要我交代:當牧師的大哥與當教會長老的父親是否披著宗教的外衣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當,是否與海外的什么特務組織有聯系……我覺得十分好笑,不屑于回答這種無稽之談。我手里卷著煙絲,一卷接一卷慢悠悠地抽,就是一言不發。大家該是感覺到這樣地突然對一位自己的同學搞起階級斗爭也有點下不了手,“幫助”漸漸成了僵局……這天晚上又“僵”了幾個小時,班長宣布散會已是接近熄燈時間。我突然很想清靜一下。便走出了房間,隨便轉轉就朝后山的小路走去。空無一人的山中,夜色朦朧,唯有我孤獨的身影在小道上晃晃悠悠。一個人的世界果然多么清靜多么美。我朝前走著,只有影子伴隨著我,覺得真有大輕松、大自在。我在赤土的山中小道越走越遠,一直走進山的深處。大約是我的哪一條神經被一股冷風觸碰了一下吧,我突然委屈和傷心起來,凄楚填滿了胸膛。我意識到自己其實是那么脆弱,立即理智地對自己說,無用的東西,你應該堅強……我問自己,你這是要走到哪里?便收住腳步,往回走。回到房間,我看到本該是大家都睡覺了的屋里卻空蕩蕩的,我知道今天的玩笑開大了。這時有人發現了我,大叫:“你到哪里去?全班人分頭到處找你!”我明知故問:“找我干什么?”他一時語塞,我則笑在肚里。找我的人陸續回來了,大家都不說話,這一夜從來沒有的靜。
軍墾農場的勞動鍛煉和思想改造——自覺改造也罷,強制改造也罷,一干就是一年半。當然談不上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但觸及靈魂的“苦其心志”和“勞其筋骨”的確帶來莫大益處,一生中絕無僅有的這一段時光鑄造的堅韌,終生受用啊!
責任編輯 賈秀莉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