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燕
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主演過多部電影,后赴美留學,獲波士頓大學碩士學位。2001年作為總制片人,為環球影業公司制作電影《庭院里的女人》,成為第一個在好萊塢八大公司擔任主制片及編劇的華人。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是八月三十日上午,友人急電,說張菊昨晚在健身房突然倒地不省人事,在醫院搶救。天真的我以為不過是輕微腦震蕩,去花店挑了她最喜歡的粉色花一大束,寫上小卡:“饞你做的,等不急了”,想著她一睜開眼醒來會看著高興。捧著花到醫院,醫生來了,通知大家張菊的大腦已經死亡,源于腦溢血。那年張菊四十七歲。
正式認識張菊是在新奧爾良“1996年全美電視節目大展”,展銷會開幕的第一個清晨,差不多整旅館的人都擠在門口排大隊等出租車去會場。一月新奧爾良的寒風,立馬讓所有女士瑟瑟發抖。眼看還要排至少二十分鐘的大隊,新到的出租車司機突然大吼“二十美元一趟”,人們還沒有從這突然的100%翻倍漲價中明白過來,一位身著紅呢西服的東方女性突然從我身后鉆進出租車,一面還向著長隊說:“誰愿一起上?反正一人坐也付一樣的錢,我凍不下去了。”排在十幾個人后的我,立即鉆進了出租。打著寒戰,我慶幸這從凜冽的寒風中逃脫。不知怎的,我以為她是日本人,于是我用英文問她:“在哪個公司工作?”“寶利金”,她答。了不起,那是有名的歐洲公司,亞洲人能在挑剔的歐洲人手下生存,不易。“你從哪個國家去那兒工作的呢?”我還是好奇。“中國”,頭一歪,挑戰似的看著我。我立即改用中文:“從哪個城市出來的呢?”“上海”,“我也從上海來”,我改說了上海話,這回輪她驚訝了。我們吃驚,因為在那年代,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影視展:洛杉磯的全美電影展、柏林的世界電視展(柏林電影節同時進行,一邊是藝術評選,一邊是大擺展臺做買賣)、嘎納電影電視展……我們壓根見不到大陸來的影視商人。沒等我想明白,出租已到了會場。我們各付了十美元,交換了名片:張菊。名字像人。她出國早,沒看過我過去的電影,讓我暗自竊喜。在好萊塢幕后生意場上,我最怕人發現自己當演員的歷史,因為好萊塢的領導們一旦發現我過去的演藝生涯,立即就會懷疑我在管理及其一切相關專業的能力,不僅在于演藝和管理屬全然不同的思維方式,還在于不能相信兩種專業都能同時做得一樣好。縱有一千張嘴,我也分辯不了的。張菊和我,衣著光鮮,提著公文包公事公辦地握手道別,正正經經地融入了會場成千上萬名和我們一樣工作性質,但頭發膚色不同的人群之中,開始了我們緊張的一天。之后,我們幾次在會場走道上相遇,會心地微笑,打招呼,儼然已是老朋友了。
1996年新奧爾良之行后,我一頭扎進了《庭園里的女人》的制作。她在紐約住,“發展關系”受地理局限,一晃幾年電影拍完了,正忙給環球電影公司交片,助理送來一個電話留言“Chris Zhang,環球電影公司,請回電話,號碼XXXX”,以為環球某一部門找我,打回去,是張菊。她提起新奧爾良,我當然記得那位頭發烏黑、一絲不亂的“同類”。她告訴我,由于環球買了寶利金,也把她從紐約“買”到了洛杉磯環球電視銷售部。還當副總、還負責亞洲,沒的說,立馬約見面,請來家做客、吃飯。
她來了,穿著嫩黃的羊絨毛衣,高高扎著長馬尾,還是那么有魅力、還是那么職業。席間,她告訴我,過去是國航的空姐后來考上了北二外,后來在國航辦公室工作,跟著國航的頭們跑了好多國家,后來從國航“跳槽”,去了一家墨西哥電視公司的紐約分公司,那公司又被寶利金買去,她就成了寶利金的人……從側門,進了好萊塢最大的電影公司、我的買主、環球電影公司,她直說她運氣好,不像大多半路出家進影視圈的人,總似低人一頭,她不,她一直都無所謂毫無影視學歷,反而因此還很高興似的。這次,我發現她比我開朗、比我自信、比我透明、比我開心。
從那以后,我們多了許多“飯局”,還發現互相其實有許多共同的朋友……我們定期聚會,談好萊塢大道、小道,談野心未來……我們相見恨晚。是的,我們孤獨,我們來自中國,又是女性,卻要在美國文化最具競爭、最尖端的好萊塢生存,我們的困難和勞累都是加了倍的,而且我們還沒地方說去。在美國已經難;在美國做獨立女性更難;還要在好萊塢做個有頭有臉的主管就是難上加難了。可是,那么個愛美、愛笑、愛朋友、愛工作、愛電影、愛生活的張菊,怎么說走就走了呢?這種對比的反差,讓認識她的人都接受不了。
聽人說,張菊生前已選好了墓地,那是一片面向華納電影公司攝影場的山坡地,叫Forest Law,許許多多好萊塢的人們都葬在那里,包括臺灣著名導演胡金權。我想,生生死死,張菊是離不開好萊塢的,那是她的夢想家園,即使她從來都在幕后默默無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