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學代表著什么?如果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想說是“自由”。從小到大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是保護,也是監管。從北方的小城,考到南海邊的廈門大學,母親有一百二十個放心不下。但我卻滿心“山高皇帝遠”的快樂。
那時我住在401室,很快和上鋪的杜欣纖成了要好的朋友。我們很像,滿腦子奔赴“自由”的想法,卻不知道自由了該做點什么。
杜欣纖說:“咱們戀愛吧。找一個師哥愛一下,人家說到大學還沒談過戀愛,人生就不完整了。”
那時,對于我們這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女生來說,戀愛這個一度被禁止的話題,可是天大的事情。杜欣纖先我戀愛了。因此,我認識了她男友宿舍的同學——羅斌,并很快和他確立了戀愛關系。然后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和杜欣纖交換戀愛心得。我們研究愛情,像研究哲學命題,認真、玄秘,但永遠搞不清楚。
記得那是第二年五一假期,我和杜欣纖都沒有回家。我們在經過中山路的時候,杜欣纖突發奇想地說:“我們去文身吧。”
那條路上到處開著文身的小店。我被這個提議嚇到了。但杜欣纖慫恿我說:“文一小塊,有他們的名字的。這是愛情的決心。”
于是,我以愛情的名義,跟著杜欣纖走進了一家掛著無痛文身牌子的小店。可是,文身有不痛的嗎?我伏在床上,四周飄散著藥水和油彩的味道。一個滿臉胡子的文身師傅,在我們年輕的身體上,刻上了永遠的烙痕。
我和杜欣纖的手,緊緊地握著。微微地顫抖,泄露著彼此忍受的疼痛。杜欣纖要一個“錦”字,刺在了肩頭,那是她男友的名字。而我挑了一雙展開的羽翼,文在后頸。因為羅斌的英文名是“wing”,平時散開頭發是看不見的。
假期過后,我們的“壯舉”確實贏來了男友們的驚訝和喜愛。羅斌輕輕撫著我脖頸上的翅膀說:“痛嗎?”
“現在不痛了。”
“我也要為你文一個。”
那一刻,我覺得所有的疼痛都值得了。
那個夏天,杜欣纖早早地穿起短袖。而我也天天束起高高的馬尾辮,唯恐露不出那雙黑色翅膀。
大概這就是我和杜欣纖所要的“自由”,叛逆而招搖。可是,我們也僅僅招搖了那一個夏天。
2
大三的時候,羅斌以“愛情不再”的理由與我分手了。不久之后,杜欣纖也看見了“錦”和別的女生走到了一起。我們的愛情紛紛落馬。夜里,杜欣纖和我擠在一張床上,痛哭流涕。她撫著肩頭的“錦”字說:“為什么呢?為什么會那么快呢?”
她的問題我回答不了。因為那年我們剛剛20歲。愛情散盡后,只留下那塊無法抹去的文身。直到許多年之后,我才依稀明白,也許,那根本就不是愛情,只是打著“愛情”旗號的叛逆。文身與“刻骨銘心”并無關系,它唯一能證明的,就是我和杜欣纖的一段肆無忌憚的青春。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會束起頭發,我不愿意讓任何人看見我后頸的文身。那已經不再是個可以招搖的理由,它更是任人嘲笑的印跡。
“以為文身就能拴住男朋友,那兩個女生可真夠傻的。”這是校園里廣為流傳的八卦閑話。我卻無力反駁。我只能收心斂性,像高三那年一樣,專注學習,屏蔽一切。但杜欣纖仍然固執地尋找著她的愛情。她說:“親愛的,你不能就這樣放棄了。”
文身與“刻骨銘心”并無關系,它唯一能證明的,就是我們的一段肆無忌憚的青春。
我搖著頭說:“我相信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費盡心力找來的,往往都是虛假的外殼。”
杜欣纖笑了。她說:“第一次聽你說這么有哲理的話。”
我們從此分道揚鑣。
3
我接到德國公司面試信的時候,是在大四的下學期。那是一家全球五百強的企業。我歷經四次面試,闖進了最終的十五人候選名單。那時母親從家里趕來了,唯恐失敗的心情勝過我。她租了房子,準備照顧我的飲食起居。但我卻和其他候選人一起被公司請進了一家三星級酒店,封閉培訓。我從沒想過,面試可以享受這樣的待遇。每人有獨立的酒店套房,全程名師的培訓計劃。那位負責管理的吳小姐說:“你們都是優秀的,即便不能成為我們公司的一員,也希望你們能夠了解我們公司的文化。”
我很喜歡她說話的樣子,優雅、知性,幾乎成了我以后的人生楷模。
那天晚上,吳小姐來送日程表。我剛剛洗過澡,穿著睡衣,綰著發。吳小姐說:“明天早上九點在會議廳集合,別忘了。”
我很想和她多說點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話題。那天晚上,我躺在酒店松軟的床上,做了個夢。我夢見自己像吳小姐一樣穿著得體,談吐自信,落落大方。
只是這個夢在第二天早上就徹底被刺破了。我在去會議廳的走廊上,被吳小姐攔住了。她說:“對不起,我是來通知你退出這次培訓的。”
我愕然地站在她面前,半晌才想起問:“為什么?不是剛開始嗎?”
“你知道,公司花這么大的人力物力來甄選新人,就是為了精益求精。”她輕輕撫了一下自己的后頸說,“對不起,我們覺得你不合適。”
我沒有再爭辯。她一定是在昨天送日程表的時候看到了我后頸上那塊曾經證明愛情的文身,此時擁有了另外的含義。準備了三個月的面試,就這樣功虧一簣。我一個人默默地收好行李,離開了酒店。當我拖著皮箱走過會議室門前的時候,我幡然領悟了青春慘痛的代價。
那一天,我回到母親租住的小屋,抱著她無聲地哭泣。母親慌亂地問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只是我滿心的委屈,卻無法傾訴。母親最終在我散亂的頭發里,看見那雙黑色的翅膀。她驚訝,隱忍著憤怒說:“你是女孩啊,怎么想起文這個東西。你不會是因為它被擠下來的吧。”
可是,我除了哭,無以回答。
4
畢業之后,我回了家鄉的小城。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在為洗除文身奔波。除了街邊的小店,沒有哪家大醫院敢保證,能清洗得干干凈凈。我每天系著絲巾,沒有心思找工作。直到市立醫院引進了激光凈膚的設備。
醫生說:“你要做好準備,會很疼。而且至少要洗三次以上。你考慮清楚再做。做了一半不做了,會更難看。”
但我毅然決然地點了點頭。我必須要這份疼痛的洗禮,找回曾經的自信與堅強。
清洗文身那天,母親一直陪著我。那是無法想象的疼痛,從每一個細胞里,迫出刺進的顏色。母親握著我的手,不停地流淚,仿佛所有的疼痛都加在了她的身上。我忽然想起自己離開家的那一天。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掙脫母親的手,可是現在,我卻希望她能永遠這樣握著我的手,再也不要放開。
我分了三個月做,才徹底清除了脖頸上的顏色,那里只留下淡淡的粉紅。我開始重新找工作,上班,戀愛。那雙黑色翅膀終于成了過去的回憶。
現在的男友,叫周里,常常摸著我后頸淺淺的疤痕問:“你怎么會傷到這里?”
我說:“想要傷到這里是不容易的,必須有自以為是的愛情和年少的犯傻精神才行。”
周里不依不饒地問:“你年少犯過什么傻?”
“你犯過什么傻,我就犯過什么傻唄。”
我不想繼續說下去了,誰沒有年少輕狂,我已經為此付出太多的代價。
那一年的夏天,我和周里去大連的“老虎灘”玩。很意外地遇見了杜欣纖,她已經結婚了。她穿著漂亮的泳裝,身材美好。我們把“先生團”甩在一邊,抱在一起,在沙灘上不停地尖叫。她的“錦”字不見了,換成了和我一樣的粉色。我撫著她的肩頭說:“你也……”
“是啊。”杜欣纖爽朗地笑了,“要不然沒人敢娶我啊。”
(選自《人生與伴侶》200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