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張匯款單

一二三張匯款單：還債

我永遠(yuǎn)會記得17年前的那個周日。早上八點，母親已經(jīng)在地里干了好幾個小時的活兒，回到家發(fā)現(xiàn)我還沒起床，就在院子里生氣地怒罵起來，內(nèi)容千篇一律：怎么就養(yǎng)了你這么個懶女兒，早上不跟著去干活就算了，居然還不起床做早飯。我就在她響徹小院的罵聲中懶洋洋地爬起來，睡眼惺忪地一看，雞已經(jīng)出籠，豬正在欄里吃食，米已經(jīng)淘好放在灶上，只等我去燒火。

我不耐煩地點火。7月的時候坐在灶前燒柴火，極熱。灶房的另一頭，她在洗菜。正在這當(dāng)兒，鍋里的米飯滾了。她扔下手里的菜，從飯里撇出了一大碗濃白的米湯。并非常迅速地將一只生雞蛋沖進(jìn)湯里，倒入一小勺白糖，然后氣呼呼地將一大碗米湯蛋放到桌子上，對我說：“將灶里的柴扯出來兩根，去叫弟弟起床，一人一半喝了米湯?！?/p>

我站到臺階上一邊喝自己的那一半一邊叫弟弟，喝完后側(cè)耳傾聽屋里，沒有聽見弟弟起床的響動。我貪婪地看著大碗中的另一半米湯，悄悄地又倒了一半再一次一口氣喝完。

剛放下碗，便聽見弟弟哇哇大喊：“媽，她只給我留下了這么一丁點兒。”她遠(yuǎn)遠(yuǎn)地瞧一眼弟弟手里的碗，劈頭蓋臉地又沖我罵起來：“你是豬啊，一個勁兒和弟弟爭食。弟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沒有多留一點給他就算了，還要吃掉他的。”

我原本被米湯平息的火氣再次被激起，我沖到她面前：“你就是偏心，他平時不也喝我的，怎么不見你罵他?平時我吃一根雪糕，你讓他吃兩根；你給我一塊錢，卻給他兩塊；你不讓我讀書卻拼命供他讀書!”

我與她離得很近，我噴火的眸子緊緊地瞪著她。她氣急敗壞，揚起手便要打我。17歲的我已經(jīng)比她還高，雙手一推，她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我聽見她尖利地叫了一聲，仿佛是摔痛了，又仿佛是心痛，接下來是一長串的怒罵。

我沖進(jìn)屋里，提著前一天已經(jīng)收拾好的旅行包，在她枕頭下翻出300塊錢，從側(cè)門揚長而去。

兩天后我來到了在深圳打工的表姐的工廠宿舍。之后，我成了工廠里年齡最小的員工，那時候，我還未滿17歲。因為表姐苦苦哀求，我才被破例招進(jìn)去。

來郵局排隊的時候，已經(jīng)是我上班一個月后。月底，我領(lǐng)到了330元工資?？鄢S廠服及工具的押金150元，我還有180元。一個月需要120元的生活費，我還剩60元。

我來排隊，是為了寄50元錢回老家，寄給我母親，還那300元的債。

終于輪到我了，寫完地址和名字后，我在留言處，揮筆寫下了兩個大字：還債!第二個月，我寄了150元，第三個月，我還是寄了150元。我在留言處寫：50元利息。

四至八張匯款單：憐憫

接下來三個月的時間我沒再寄錢。母親得病，我是從姨夫?qū)懡o表姐的信中得知的。說是母親偏頭痛越發(fā)嚴(yán)重了，有時在地里干活，干著干著就暈倒了，卻無論如何不肯去看醫(yī)生，因為沒錢。我知道她沒錢，有爺爺奶奶要贍養(yǎng)，有弟弟要上學(xué)，還有各種肥料農(nóng)具要買，父親一個月的工資根本沒得剩。

這時候我眼前清晰浮現(xiàn)出母親的樣子來：夏天時總穿著一條藍(lán)色的尼龍布長褲，汗一出，深藍(lán)色的褲子上就會泛起白色的鹽漬。而上身是一件因為年代太久而變得無比單薄的的確良淺色襯衣。她的衣服極少，好一點的需留待外出時穿，在家時，自然就穿這些舊衣服。

她的頭痛病一發(fā)作，通常都要持續(xù)好幾天。那幾天里，她包著退色的頭巾，面色蒼白，卻依然要強(qiáng)打精神給我和弟弟做飯，操持家務(wù)。

我驀然心酸，走進(jìn)郵局，給她寄去200元錢，就算是憐憫吧。她生在那樣一個時代，又嫁進(jìn)了一個負(fù)擔(dān)過重的家庭。即使是普通的親朋，只怕也會拿點禮物或者錢去探望她的病，何況，她是給了我生命的母親。

就那樣，我每個月都寄200元給她，留下200元左右給自己。我得花錢。也得存點，為自己的將來打算。

九至二十五張匯款單：還她的情分

第八張匯款單后，弟弟給我來了信，說是母親拿著我寄回去的錢，去了縣城醫(yī)院看病，吃過藥，身體已好轉(zhuǎn)起來。我寄回去的錢，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不僅給母親交了醫(yī)藥費，給弟弟交了學(xué)費，還給爺爺奶奶買了新棉被。信里說，母親覺得那天早上不該那么罵我，我還小，這時候應(yīng)該在家里與家人在一起，卻因為母親而出來打工。弟弟才12歲，小學(xué)六年級，寫信詞不達(dá)意，我看了又看，才勉強(qiáng)讀出了一些母親的內(nèi)疚與想念之情。

夜里沒蓋好被子，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我生病了，發(fā)燒、咳嗽、頭暈。表姐給我買來早餐后便去上班了。上午10點，我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起床準(zhǔn)備去工業(yè)區(qū)里的小診所。五層樓的樓梯，我腳下一滑，滾了下去。正在做清潔的阿姨看見了，連忙將我扶起來送到診所里。我含著淚向她道謝，她憐惜地說：“小小年紀(jì)，離開媽媽，真是受苦了啊?！?/p>

我霎時間淚如泉涌。記起一年前生病時，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母親卻每天清早起床趕上6里路去鎮(zhèn)上買肉給我這個病號吃。聽說我一個人在家無聊，就特意提早回家。雖然回家后她又要忙家務(wù)，但是，一個人躺在屋里的床上，聽著母親在屋前屋后用或高亢或柔和的聲調(diào)逗著豬兒、羊兒、雞兒吃食，聽著她做飯時弄出的響聲，心中就覺得自己不再孤單了。

虛弱地坐在長椅上打著吊針，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媽媽!

病好后，我去了郵局，還是同樣寄200元回去。此時的我已略略知曉了母親對我的付出，這些錢，就算是還她這17年來對我的付出吧。

第五十九張匯款單：讓她過得好一點吧

那200元一張的匯款單，一寄便是幾年。我與弟弟通信，無非就是那幾句話：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擔(dān)心沒學(xué)費。而面對母親，我則不知要說些什么。中間有兩次過年我都因買不到車票而不曾回家。在那個春節(jié)來臨時，表姐積極地為回家的車票奔走。而我聽說廠里留人看倉庫，并付雙倍的工資時，立刻就報了名。然而，送表姐上了火車后，心里忽然充滿了憂傷，還有我不曾預(yù)料到的濃厚的思念。

之后的際遇有些超出我的常識。在一家國營公司工作的表姐的同學(xué)，勸說表姐購買他公司的股票，說是1000元1000股，攤派到他頭上有3000股，可是他自己只有1000元，他求表姐無論如何幫他湊2000元錢，買下另外的2000股?？墒潜斫惝?dāng)時也沒有錢，我意氣用事，拿出2000元錢，幫表姐解決了那個難題。我萬沒想到，那2000元錢，三年后竟變成了4萬元。

那三年中，我回去過兩回，在家的時間很短。母親完全將我當(dāng)成了客人，不讓我動手干活，好吃好喝地供養(yǎng)著我。我在那樣的禮遇下，拘束卻也心安。

當(dāng)我拿到那4萬元錢，簡直不知所措。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忽然之間擁有了一筆巨款。那一刻我特別想馬上告訴母親，我有錢了，很多很多錢。但那時候還沒有電話，我無法立刻讓她知道。三天后，我終于想到要用那些錢干什么了：我要將錢寄給母親，讓她去縣城買套房子，與父親、弟弟一起在縣城生活。我甚至想象著她去那里之后的生活，她那么勤勞，完全可以去賣點水果或者早點之類的，所掙的錢，一定比她在地里辛辛苦苦干一年活還多。

我將錢寄了回去，還詳詳細(xì)細(xì)地寫了一封長信，將我的想法兒說了出來。

母親這次聽從了我的建議，在父親的工廠買了一套集資房，而剩下的錢，真的拿了一部分做她米粉攤的本錢，另外還剩幾千塊，她存了起來，說是給弟弟讀書，或者給我做嫁妝。

第六十張匯款單：慢慢填下去，才發(fā)覺一點一滴的全是愛

再寄錢給她，竟已經(jīng)是5年之后，那5年里，我經(jīng)歷了求學(xué)、辭職、頻繁地?fù)Q工作、戀愛、買房、結(jié)婚、懷孕、生子。那幾年自己每一分錢都要計劃著用，又哪有錢給母親寄呢?在生孩子前兩個月，我忽然決定回母親身邊去。丈夫迷惑不解卻也無奈地答應(yīng)了，他不會明白，自從我懷上孩子后，竟然夜夜夢見回到母親的身邊。我夢見母親笑，夢見母親惱，夢見母親沖米湯雞蛋給我，也夢見母親罵我。可是在夢中，就算是惱人的母親也那般地可親可靠和令人心安。

母親萬分驚喜地將我迎回縣城的家，戴著老花鏡給我肚子里的孩子織純棉線的毛衣，將父親工廠發(fā)的口罩用衣車車成寶寶貼身穿的保暖衣……

懷孕后我多夢、易醒，一覺醒來，聽見母親房里的衣車扎扎地響著，燈光從門縫里透出來，就如少年時生病那般，只要聽見她的響動。我就又可以安心地睡去。

孩子出生在農(nóng)歷的十一月，水很冷了。孩子的尿布要先用冷水洗了頭遍，再用熱水洗。母親的手因在這樣的冷熱水中泡著而裂開了一條條寬寬的縫，偶爾還有血漬滲出……

她有時會有埋怨，口氣不好：“應(yīng)該讓你丈夫來侍候你?！比欢D(zhuǎn)過身，她卻又抱著剛醒過來的寶寶輕輕哼開了童謠，深夜里我看著她抱著寶寶輕聲唱童謠的情形，心底忽然綻開了柔軟的花，那花一直開一直開，終于占據(jù)了我滿心滿肺。

寶寶兩個月時，丈夫來接我們回深圳。那天有著燦爛的冬日暖陽，她與父親送我們上火車。她一直不說什么，緊緊地抱著寶寶直到火車開來。火車終于開動了，我忍不住回頭瞧，看見站臺上那頭發(fā)斑白的老太太，蹲在地上哭得全身顫動，而我的父親半蹲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拍著她的肩。

我收回視線，將臉埋在寶寶的襁褓里。半晌，淚打濕了孩子的衣服。

回到深圳一個月后，是她的生日。我去郵局寄錢，一筆一畫地寫下地址，再寫下她的名字。那一筆一畫里，不自覺地帶著無限的深情與愛意。往事紛涌而至，模糊了我的雙眼。只有等到這一刻，我才懂得，過去的歲月里的那些怨、那些憐、那些牽掛、那些思念，全是愛，是愛的不同面孔。

媽媽，我愛你。

自從我懷上孩子后，竟然夜夜夢見回到母親的身邊。我夢見母親笑，夢見母親惱，夢見母親沖米湯雞蛋給我，也夢見母親罵我?？墒窃趬糁?，就算是惱人的母親也那般地可親可靠和令人心安。

(選自《愛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