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國瑞
龍口“丁百萬”的故宅,始建于清朝雍正年間,其后累年疊建,最多最盛時達3000多間,覆蓋了半個黃縣城。解放后幾經拆毀,僅存履素堂、愛福堂、保素堂、崇儉堂,現在所謂丁氏故宅即今指碩果僅存的四座堂了。
一
丁氏故宅最先震撼人心的是它的建筑氣勢,它不是一般感覺上的古香古色,單純粉壁黛瓦的古建筑那就不是丁氏故宅了。故宅是一座布局宏恢,造型壯闊,雕梁畫棟,氣派豪華的王公府邸。
從儀門進入,便是正廳。它給你的是宮殿般的感受。高高的層脊在空中劃出壯闊的天際線,天際線上蹲伏著“六獸”雄健的身影。這氣勢使人立即聯想到雄踞在故宮太和殿屋脊上的雕獸,只不過因為主人身份的差異,太和殿的蹲獸要多些,這里的蹲獸必須少些罷了。高高的屋檐下,是兩排8根粗圓的黑漆木柱,它支起了高高的屋宇,也增加了廳堂不同凡響的威勢。
隨著推開正廳大門的吱嘎聲,一塊藍底金邊金字的履素堂的堂號匾映入眼簾。堂號匾下是紅木雕邊的屏風,屏風前置放著雕工精刻的紫檀木桌椅,南壁為光緒頒發給丁家的兩道圣旨,五彩綢緞做就十分珍重。放眼四顧,目光可直達房頂,只見房梁粗大,二尺有余,房檀整齊,漆為黑色,檀間全為磨磚,染為藍色。室內門窗、梁柱上均有雕刻。一般是浮雕、透雕相結合,特別是梁柱上的鏤空透雕,做工精巧,玲瓏透剔,著金帶銀,光彩奪目。透雕的窗欞和隔扇,半隱半露,光影相照,內外交融,堪稱瑰寶。木梁、門窗全涂為紅色更增加了熱烈吉祥的氣氛。
繞過廳內屏風,從正廳后門跨出,由前至后的門洞組成的一條深邃優美的中軸線立現眼前,令人擊掌稱美,確為國內所僅見。原來,丁氏故宅的每個大院都仿照王宮制式設有中軸線,以中軸線為中心,從前至后依次排列著五進四合院,分別為倒廳、正廳、老爺的大住房,主人的二住房,孩子的三住房,五重四合院門門相對,就形成了這條典雅、齊整、高貴、優美的門洞中軸線。
走在這幾處故宅中,大凡留意的人,在領略王宅雄風的同時,無不為它的詩書之香所迷醉。我們在履素堂正廳廳柱看到的漆金楹聯只是冰山的一角,在愛福堂,在保素堂,在崇儉堂處處都可見到意藝雙佳的楹聯和題刻,光緒的老師翁同龢、東閣大學士劉墉、兩江總督鐵保、民族英雄林則徐、國之棟梁左宗棠以及名流賢達翁方綱、翟云升、鄧石如、王蘭升、湯志忠、李桂馨等都為丁氏故宅留下了墨寶。這些題寫不僅書法藝術水平極高,而且多富有哲理,使人受教受益。試想丁家子孫在此氛圍中長大,潛移默化,能不受益嗎?
走在故宅中,還會看到丁氏家族一代又一代人收集的數千件文物的照片和實物,達到一級文物的就有10余件,如象牙涼席、西周青銅頌簋、頌壺、虢叔旅編鐘、商代射女鑒等。丁氏家族還收集了大量的名人字畫,其中以名列揚州八怪之首金農畫《金農畫象軸》最為有名,著名文物鑒賞家張伯駒先生稱之為“世界第一畫”。這是丁氏家族歷代心血的結晶,也是文化的積淀,丁氏家族的后輩們正是在這片豐厚的文化沃土上成長的。
二
在履素堂的第五進四合院里,擺放了一組今人創作的系列國畫,形象生動地反映了丁氏家族300年發展的歷程。
明末,丁家母子因落魄而來黃縣,身無一物,只能給店主當伙計,因為人忠厚,善于經營,家景日盛,至十一世丁元沂真正做大,時值乾隆盛世,國泰民安,他在全國建有當鋪72座,錢莊36座,財源廣進,“丁百萬”稱呼由此叫起,數百年不易,兼承丁元沂基業,其子孫后代不斷拓展業務,至晚清丁家當鋪已遍及全國各地,單山東108縣,縣縣都有幾座丁家當鋪。每日從全國各地向黃縣丁家總部送錢送物的車馬常常排起長隊。丁家晚清資產相當清廷一年財政收入,真正是富可敵國。
這組家史國畫中丁家教子讀書的畫面占了好幾幅,在這個展室對面的是石蠟雕塑的老爺課子圖。一支長燭照亮了書卷遍布案幾的書房,老爺端坐太師椅上,手捧《論語》細心講解,兒子伺立其側,俯首恭聽。真實地再現了丁家父子挑燈夜讀的場景。
《丁氏族譜》有記,丁氏先祖開始創業就“惟課耕讀”,“耕讀傳家”將農耕和讀書結合起來,以自學為主。十世丁琰率領子侄在田間勞動時就訓誡說,無論為農為商都要堅持讀書,把讀書放在第一位。他不僅自己“讀書用志不棼”,而且教子嚴格,“讀書不俾片刻閉,嘗燃香以代燈火,撮豆粒以志遍數,稍或有倦則痛加捶楚”。最終其三個兒子各有所成,長子成為太學生,次子考中進士,三子會為武秀才。
丁氏家族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更把教子讀書放在了突出位置,他們設私塾、蓋讀書樓,請老師,讓年少子孫專事讀書。從17世紀早期,七世丁永禎成為第一個秀才,十一世開始出現貢生,之后各世不斷有子弟考入府學、縣學,至康熙年間已是“人文蔚起,黌序蜚聲”,丁氏不斷有府縣生員考入國子學讀書。在其后的雍正、乾隆年間相繼涌現出一大批監生、貢生等。到清末廢科舉時,有記載的附生、增生、廩生、貢生、監生等378人,為全國所僅有。丁氏家族教育為先的理念,最終使家族發生了質的變化,受過良好教育的丁門子弟,經商的形成儒商風范,堅持“義為先,利在后”,而更多的子弟則走上了學儒致仕的道路。乾隆中期,十一世丁元鵬于1753年拔貢、中舉,1766年考中進士,為丁氏考中舉人、進士的第一人,此后又有6人考中進士,20多人考為舉人。明清得中進士、監生、舉人可按不同情況授予一定官職。從丁元鵬得中進士,授江蘇儀征知縣,丁家開始躋身仕途。至十七世,丁氏成員擔任清政府中央和地方官職的249人。受到誥封、敕封的214人,其中文職最高為從一品,武職最高為從二品,五品以上多達148人。
丁氏家族重視教育幾成風氣,入仕的人中有36個擔任了教育官員,有州縣的訓導、教諭、學監、學正,最高擔任了國子監祭酒。十三世丁培鎰在中進士前,曾在京設帳20余年,受到教誨的門生,有的官至兵部尚書、軍機大臣、總督、巡撫等。他任上書房行走時,先后照料恭親王、孚郡王、鐘君王讀書,曾多次被加級,后任國子監祭酒,成為最高的教育長官。丁氏家族重視教育在清代是全國有名的,光緒帝為此兩次頒發圣旨表彰了丁氏長輩教子有方,這在清代也是罕見的。參觀時可在故宅看到這兩道圣旨的真跡。丁氏家族的同鄉,內閣學士、史部尚書賈楨深諳丁家興家之道,親撰一付聯掛在瑞芝堂正廳,上聯是:勤儉持家能遵祖父詒訓便為世業,下聯是:詩書宜興莫使子孫廢讀即是福基。賢達名流湯志忠也非常贊賞丁氏教育興家的理念,也寫了一付聯掛在履素堂的正廳里,上聯是:古今來多少世家無非積德,下聯是:天地間第一人品還是讀書。這兩副聯既是對丁氏家族發展的科學總結,也闡發了丁氏先祖的心聲。丁氏家族雖以經商致富,但從白手起家到齊魯首富,一直沒有忽視過教育,因教育不息,因而家族人才輩出,為官為賈,互為輔助,反過來又為教育提供了便利,促進了家族乃至社會的教育事業。如此良性循環,使丁氏家族得以在整個清王朝保持長盛不衰。“教育可興家,更可興國”。丁氏家族的發展史,生動地印證了這一規律。
三
丁氏家族的龐大經濟帝國是在一夜之間坍塌的。在中國那場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歷史變革中,“丁百萬”理所當然地被劃定為地主階級。隨著在膠東大地吹響的土改的嘹亮號角,黃縣四鄉八村的百姓趕著馬車,推著獨輪小車,亦或扛著扁擔云集在丁氏大院的門口,他們按照土改委員會的分配,拉回將屬于自己的東西。據丁家后輩人回憶,短短的幾天,曾經財寶如山的丁氏大院,幾乎是剩下一個空殼了。
幾十年風雨變幻,丁氏的財產早已風消云散,但隨著時代的演進,丁家再次聲名鵲起,這次不是因為“丁百萬”的巨富,而是因為在歷史大潮的涌動中,丁家培養出的人才,大多數經得住歷史的檢驗,那些依然健在的丁家后裔在全國、在世界依然發揮著積極的作用。
在近代歷史上最負盛名的是民國時期,黎元洪大總統的秘書長丁佛言。為了紀念這位剛直不阿,智勇兼備的丁家后裔,在愛福堂專設了丁佛言紀念館。
走進館去,迎面是丁佛言的漢白玉雕像,清瞿的面孔上架一副近視眼鏡,一撮長胡子使他顯得更加儒雅。他的身后是隸書書寫的孔子的一段話:志于道,居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它成為丁佛言銅像的莊嚴的背景和注解。
丁佛言是高官、社會活動家,又是古文字學家、書法家,被譽為一代之范,“魯之靈光”。丁佛言生于1878年,自幼聰明,6歲執筆寫字,8歲能做詩文。15歲應童子試,文才轟動于時。27歲從日本歸國后,便投身反帝反封建的時代潮流。辛亥革命后,他為山東獨立奔走呼號。1912年丁佛言當選為國會議員,并擔任起草委員會委員長,負責起草了中華民國第一部臨時憲法。1916年出任黎元洪總統府秘書長。此間他赴上海拜會了革命先驅孫中山先生,調解了近代史上的“府院之爭”,顯示了他卓越的政治才華。
1922年,直系軍閥曹錕欲解除黎元洪總統職務取而代之。曹錕向外國銀行借貸500萬元巨資,以5000元大洋賄賂國會議員投其一票。當時議員月薪320元,一票之利超過全年收入。丁佛言凜然拒賄,并憤然辭職,攜家眷回歸故里。春節他寫一副聯貼在門上:“四十歲已無聞,到此日況將半百;五千元真可惜,從今后不值一文”。深刻諷刺了曹錕賄選行為,并導致入獄。獄中,他仍奮筆疾書痛斥曹錕。
丁佛言還有一件事,受人稱道,流芳百世。1918年,在參議員議事時,有人提議增設機制酒稅。丁佛言離席而起慷慨陳詞:國內機制酒只有北京雙合盛、煙臺張裕幾家,尚需扶持。設此稅后不利民族工業發展,很可能將國內酒廠扼殺在起步階段,是殺雞取卵,作繭自縛,實不可取。這時雙合盛啤酒廠正想免稅生存,懇請丁佛言幫助陳詞。丁佛言據理力爭,終于不再設機制酒稅。事后,雙合盛經理王禹川數次以5萬元酬金相送,丁佛言堅辭不收,正色道:“我是為民族工業著想,并非出于私誼。”王經理無奈,送去兩打啤酒。丁佛言即以所書扇面和楹聯回贈。
在丁氏家族中像丁佛言這樣為國為民,敢于直言的不乏其人,他們用自己的才智保證了家族的綿延。
在丁氏故宅的履素堂中有一張藍色的表格,記載統計了丁氏家族中參加革命的人數和達到的職務。表中赫然記載著丁家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參加革命的有100余人,單是保素堂一家就有16人先后參加革命,他們或馳騁疆場,奮勇殺敵,或發動群眾,開展敵后工作,或組織民眾支援前線,他們為新中國建立做出了不朽的貢獻。其中有丁爾遷、丁爾倬等11人,為了革命成功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解放后一批丁氏后代成長為各個戰線的棟梁之才。例如丁方明成為山東省副省長,丁釗成為共和國的將軍。不少丁氏子弟都能夠跟隨時代的潮流前進,甚至成為時代的精英,正是因為丁家重視教育,才使他們的弟子們明白了天下大勢和革命道理,跟上了時代步伐,成為了一批以國家為重,以民族利益為重的人才。
2004年5月,龍口舉辦了丁氏故宅及丁氏家族學術研討會,數十位來自世界各地的丁氏后裔代表著近8000名丁氏族人,參加了這次盛會,他們當中有各級干部,有旅居海外的華僑等,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丁氏家族人才濟濟的陣容。財富可以瞬間風流云散,而人才才是支撐家族的脊梁,更是支撐國家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