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我不是美女是一個緩慢而尷尬的過程。
我媽說小時候只要一拍照我就會跑進屋里穿泡泡裙、蕾絲襪和紅皮鞋,甚至還會偷了她的口紅對著鏡子在額頭正中間鄭重地點一個紅點,這樣一番打扮后才會神氣十足地站到鏡頭前。通常這些照片都能在事后得到廣泛的贊許,在親友長輩們諸如“真是漂亮啊”、“一看就知道是個美人坯子”之類的話語中,我越發地得意起來。
小學五年是我瘋狂臭美的黃金時代。同齡的女生都梳著溫順乖巧的小辮,我偏不,硬是用五顏六色的彩帶和發夾把不大的頭打點得像個花燈;在她們穿平底帆布鞋時,我早就試過了我媽的高跟鞋;我還變著花樣佩戴土得掉渣但那時覺得美得不行的耳環、項鏈和手鐲。
這般“花枝招展”、“睥睨群雄”的五年,讓“我很美”這個觀念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腦子里,以至于后來當它真正受到威脅和動撼時,我有著猝不及防的恐慌和難以接受的困惑。
初中新生報到的那天,我披著及肩的長發,穿了粉紅色的褶子裙,蹬上一雙五公分高的白涼鞋,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了教室。從周圍三三兩兩的竊竊私語中我知道同學們在議論我,我忍住心里泛起的得意和嗤笑正襟危坐,一副超凡脫俗的傲慢姿態。
這樣“孤芳自賞”了一年后,我的自信心開始受到前所未有的強烈沖擊。當同宿舍的一個女生高調讀著《泰坦尼克號》里的經典臺詞“You jump,I jump”時,我才猛然驚覺,在青春期的情感萌動里,我被孤獨地撇下了,在眾女生慌忙應對四面八方飛來的情書時,我抱著自以為是的“美麗”正做著夢。
沒道理啊!她們都那么普通,而我是在贊美聲中長大的,哪能她們炙手可熱而我無人問津呢?出于一種不服氣的心理,我周末在家里的全身鏡前左轉右旋,前觀后望了近一個小時,用前所未有的仔細態度把自己審視了個遍。這一打量不要緊,我頓時被自己嚇壞了,鏡子里是怎樣一個女孩啊:1米55的個兒,頭發雖然算得上濃密但干枯泛黃毫無光澤,平板無奇的臉上安著同樣平板無奇的五官,裙擺下露出的小腿短而粗,甚至那套我自鳴得意了很久的連衣裙也顯得幼稚無比……我惶恐地睜大眼睛對著鏡子說:“原來你是這個樣子的啊!為什么原來我會不知道呢?”
我曾經很多次在穿裙子的胖女生后面嘀咕:腿那么粗就不要穿裙子出來嚇人嘛!也許也有不計其數的人在我身后這樣指點過呢,而我卻渾然不覺。曾經我認為美麗的一切都成了笑話,我超越年齡的故作成熟和矯揉造作無疑是這個笑話里最逗的笑料,我在我聽不見看不到的別人的嘲笑里把小丑的角色演繹得淋漓盡致。
我的天!光是想想就足夠讓我無地自容了。于是我就真的收斂起來,乖乖地把長發束起來,把所有裙子都送了人,用長褲把我毫無精致可言的腿裹得嚴嚴實實的。每天背著書包埋頭穿梭在人群里,不敢觸及任何人的目光。我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就變得卑微起來,我必須把那些曾經長久停留在我身上的意味深長的眼光抽離開,給尊嚴留一條出路。
中考結束后,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可以用我現在的這個姿態去面對新的陌生的臉,把引以為恥的過去埋起來,這讓我安心。
高中便真的好過很多。我終于敢抬起頭平視一切,努力給人以平凡樸素的印象。我塑造得很成功,每學期都從老師那里得到“生活樸素,熱愛學習”之類的評價。我漸漸忘記了自己曾經是一個“美女”。
然而,仍有人不斷稱我是“美女”,服務員、理發師,甚至陌生的問路人。時間一久,我就惱了,義正詞嚴地拒絕任何人管我叫美女。在這樣一個美女稱謂泛濫的年代,把不是美女的人稱為美女是種戲謔,對我這樣有著心理陰影的人來說甚至是種侮辱。
是的,那時的我就是那么敏感和謹小慎微,我不允許自己和“美女”掛上任何關系,我不允許自己再被嘲笑。
這就造成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大學伊始,在剛從高考牢籠里逃脫的眾女生真正千嬌百媚地開始美麗時,我自覺地沉寂了下去,合上花瓣睡起來。我不熱衷衣服和化妝品,不喜歡在人前過多地表現自己,更在愛情最甚囂塵上的時候拒絕戀愛。我慵懶地過著我的非美女生活,感到無比的快樂。
唯一改變的是我的心態。當我坐在大學的端口回望我過去十幾年的人生時,突然發現我從未為自己活過,無論是我的肆意張揚還是刻意蜷縮都只是為了迎合別人的眼光,我沒有問過我的心是不是愿意這樣迎合著他人的節奏亦步亦趨地跳動。
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我明白得這樣晚。醒悟之后,改變成了必要和必需。
我去吃一個一直沒有吃過的菜,以前的不敢嘗試是因為我總在想:萬一不好吃那怎么辦呢?吃過之后哪怕味道差強人意,我也會說:其實也沒什么吶!我去理發店要求削掉我留了很多年的長發,那個男店員拿起我長及半腰的頭發勸說道:“還是不要剪了吧,男生都喜歡長發飄飄的女孩。”我一聽不禁莞爾,之后依然嚴肅而堅定地說:“剪。”我買了一份地圖獨自在城市里游蕩,遇見了一個離家出走要去流浪的小孩,于是我帶著他在這個我自己也陌生的城市里瞎晃了一天,然后把他送上回家的火車。
生活原來可以這樣自我。
我依然不是美女。
可突然就有一天,一個男生對我說:“其實你很美,因為你伴著你特有的香氣在盛開。”
我眨了眨我既不大也不明亮的眼睛,勾起嘴角輕輕說:“哦,謝謝。”
劉力//摘自《萌芽》2009年第12期,晁慧/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