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普照萬物,不分貴賤;
雨露澤被蒼生,不擇高低——愛也是。
1 我五歲的小女兒米妮,整天嘰嘰呱呱不停嘴。她出生后只花一年時間,就學會了講話。這以后,只要沒有睡著,她簡直就沒有一分鐘安靜過。
一天上午,我正忙著寫一部小說。米妮來了,說:“爸爸,看門人羅摩多亞爾把‘烏鴉’叫‘老鴉’。他什么都不懂,是嗎?”
我還沒有來得及向她解釋——世界上的語言千差萬別的時候,她已扯到另一個話題上去了:“爸爸,博拉講天上有只大象,它鼻子一噴水,天就下雨了!”
不等我發表意見,她又問:“爸爸,媽媽是你什么人?”
我默想,她是我親愛的……忽然,米妮跑到臨街的窗前叫了起來:“啊,喀布爾人!”
街上一個高個兒喀布爾人,拖著疲憊的腳步經過這里。他穿著寬大的衣服,頭纏高高的頭巾,肩上扛著一個大口袋,手里拿著幾盒葡萄干。我的寶貝女兒開始大聲地叫他。
聽到米妮的叫喚,喀布爾人轉過身朝我們家走來。米妮卻急忙跑到里屋,躲藏得無影無蹤。她可能有一個稀里糊涂的想法——那大口袋里藏著幾個和她一樣活蹦亂跳的小孩。
喀布爾人面帶笑容地和我打招呼。我想,既然把小販叫到家里來了,不買點什么說不過去!
他卻問道:“先生,你那小姑娘哪里去了?”
我把米妮從里屋領了出來。米妮靠著我,以疑惑的眼光看著喀布爾人和他的大口袋。小販從袋子里掏出一些干果,遞給米妮。但她什么也沒要,緊緊地挨著我。
2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我剛要出門,忽然看到我女兒坐在門口的長凳上,正和坐在她腳邊的喀布爾人滔滔不絕地說話。那小販滿臉堆笑地聽著,除了爸爸之外,米妮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耐心的聽眾。她那小紗麗的衣角上堆滿了杏子和葡萄干。于是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枚半盧比的硬幣,交給了小販。
他心不在焉地接過錢來,丟進了口袋。
回家后,我發現,那枚硬幣引起了比它價值多一倍的麻煩!
米妮的媽媽拿著銀白锃亮的硬幣,追問米妮:“這硬幣你是從哪里弄來的?”
“喀布爾人給我的!”米妮回答說。
“你怎么能要喀布爾人的錢呢?”
“我沒有要,是他自己主動給我的。”米妮差一點要哭出來了。
后來才知道,米妮和喀布爾人已不是第二次見面了。小販每次來,總是用杏子等干果來賄賂米妮那小小的貪婪的心。
他取得了米妮的信任。
這兩個朋友常常講些開心的笑話。比如有一次,我女兒一見到羅赫莫特,就笑嘻嘻地問道:“喀布爾人,啊!喀布爾人!你大口袋里裝的是什么呀?”
羅赫莫特鼻音很重地笑著回答說:“里面裝了一只大象。”
他們之間還有一類話題。羅赫莫特問米妮:“小人兒,你什么時候到你公公家里去?”
孟加拉家庭的姑娘,一般早就知道公公家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們還沒有跟孩子講過這類事情。因此,米妮有些莫名其妙。但她機靈地反問道:“你去公公家里嗎?”
羅赫莫特對著想象中的“公公”揮起了粗壯的拳頭說:“我要揍公公!”(“公公”和“公公家”,除了直接含義外,在下層人家有時暗指警察和監獄。)
米妮想到,她并不知曉的公公將要挨揍,處于尷尬境地時,不禁放聲大笑起來了。
3 秋高氣爽。我從來不離開加爾各答,哪兒也不去。可是,我的心對外部世界總還是興致勃勃的。每當上午,與喀布爾人聊天的時候,我的心就在漫游。喀布爾人操著不純正的孟加拉語,給我講述自己的故鄉。我的眼前呈現出一幅異國的畫面:高聳入云的崇山峻嶺,夕陽給它們染上了一層紅色;馱著貨物的駱駝,在狹窄的山間小徑上緩緩而行……
米妮的母親生性膽怯。她認為,這個世界充滿了小偷、強盜、醉漢、毒蛇、蟑螂和英國士兵。她對羅赫莫特這個喀布爾人,也總是疑神疑鬼。我總是想消除她的疑惑,一笑了之。可是,她會接二連三地向我提出問題:“難道就從來沒有小孩被拐走過?對于一個喀布爾壯漢來說,要拐走一個小孩難道完全是荒誕無稽的嗎?”
我承認,這種事不是不可能。但是,我不能毫無理由地把羅赫莫特拒之門外呀!
每年一月中旬,喀布爾人總要回國一趟。回國前夕,他就忙著挨家挨戶收欠款。不管多忙,他每天都要抽出時間來看米妮。如果他上午沒有來,傍晚一定會來的。黃昏時,在屋里墻角處突然發現這個高大的、穿著寬敞衣服、扛著大口袋的小販,連我也不免要惴惴不安。然而,當看到米妮笑著跑進來,叫著“啊,喀布爾人”,見到這兩位忘年之交沉浸在天真的歡笑之中時,就感到擔心是多余的了。
4 一天早晨,我坐在小房間里看校樣。天氣很涼,使人有些戰栗。就在這時候,忽然街上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我朝外一看,見羅赫莫特被兩個警察綁著走過來。喀布爾人的衣服上血跡斑斑。一個警察手里拿著一把帶血的刀。我走出家門,叫住警察,打聽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來我們一位街坊欠了喀布爾人一條圍巾錢,但他不認賬,引起一場爭吵,對罵起來。羅赫莫特刺了他一刀。
喀布爾人正在盛怒之下,痛罵那個賴賬的鄰居。米妮從屋里走出來叫著:“ 啊,喀布爾人!”
羅赫莫特臉上露出了笑容。今天,他肩上沒有大口袋,自然米妮不能與他談論口袋里裝象之類的話題。于是米妮問道:“你去公公家里?”
喀布爾人笑了笑,說:“是的,我正要到那里去!”
看到自己的回答沒有使孩子發笑,他便舉起了被銬著的雙手,說:“要不然,我會揍公公的!”
由于造成致命傷害,羅赫莫特被判處8年徒刑。
我們仍在原來的房間里做著原來的事情。活潑的米妮,交了一些新朋友。后來,她日漸長大,在我的書房里,也很難見到她。我和她也疏遠了。
5 轉眼幾年過去了,又是一個風和日麗的秋天。天剛破曉,我們家就吹奏起歡慶的嗩吶。這聲音,仿佛是從我的胸膛里迸發出來的嗚咽。這曲調把我的離愁和秋日的陽光揉搓在一起,傳送到遠方。今天,我的米妮要出嫁了。
院子里搭起了席棚,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我坐在書房里查看賬目,羅赫莫特走進來向我問好。
起初,我沒有認出他來。他沒有帶大口袋,沒有留長發,身體也失去了從前的虎虎生氣。最后,看到他在微笑,我才認出他來。我說:“羅赫莫特,什么時候來的?有什么事?”
“昨天晚上,”他說,“我出獄了。”
這話聽起來很刺耳。我希望,在這個喜慶的日子里,他趕快離開這兒,就萬事如意了。我對他說:“今天我們家里有事,我也很忙,你走吧!”
他立即起身,走到門口,又遲疑不決地說:“我可不可以再與小人兒見一面?”
他相信米妮還是從前那個樣子。他想米妮大概又會像從前那樣叫著“啊,喀布爾人”跑進來,他們之間仍然會天真爛漫地談笑風生。不是嗎!他為了紀念過去的友誼,還專門帶了一串葡萄和一小包干果!這些東西顯然是從同鄉那里要來的——他自己的大口袋早就沒有了啊!
“今天家里有事,”我說,“你什么人也見不著。”
他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以冷漠的眼光又看了我一下,說了聲“先生再見”,就朝門外走去。
我覺得有些抱歉。這時,他突然轉過身來,走到我跟前說:“這葡萄和一點干果是專給小人兒帶來的,請你交給她吧!”
我接了下來,正要給錢時,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說:“請別給我錢!先生,在家鄉,我也有一個像你女兒一樣的閨女。我一想起她,就帶點果子給你的女兒。到你們家來,我不是為了做買賣的。”
他把手伸到寬大的衣服里,從胸前掏出一張又小又臟的紙來。他小心翼翼地把紙打開,用雙手把它抹平。
我看到,紙上有一個小小的手印。它不是一張照片,也不是一張圖像。小手上的臟跡還清晰可辨地印在紙上。羅赫莫特每年來加爾各答街上做買賣,總是把女兒的印跡裝在心窩里。這樣,他仿佛感到有一雙溫柔的小手,在撫摸著他那被離愁折磨著的心。
凝視著手印,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忘了他是喀布爾小販,而我是孟加拉貴族。我只是想:他和我一樣——我是父親,他也是父親!
他的小帕爾博蒂的手印,使我想起了米妮。我立刻讓人把她從里屋叫來。新娘米妮穿著鮮艷的紅綢衣服,額頭上點著檀香痣,靦腆地站在我們面前。
喀布爾人很驚訝。他們再也不能進行往日那種愉快的交談了。他終于笑著說:“小人兒,你就要到公公家里去了?”
米妮現在懂得了“公公家”的含義。聽到羅赫莫特的問話,羞得滿臉通紅。她轉過身去站在那里。我想起了米妮和喀布爾人第一次見面的情景,我的心有些隱隱作痛。
米妮走了。羅赫莫特深深地嘆了口氣,就在地上坐了下來。他突然感到,他的女兒在這漫長的歲月里,也該長得這么大了。需要和她進行新的交談,新的結識。她也不會是往日的模樣了!已經8年了!這期間,誰知道發生了什么變故沒有?
在秋日和煦的陽光里,嗩吶吹奏起來了。羅赫莫特坐在加爾各答的一條巷子里,冥想著阿富汗光禿禿的群山。
我拿出一張支票遞給他,說:“羅赫莫特,你回家去吧!回到女兒身邊去!愿你們父女重逢的歡樂,給我的米妮帶來幸福!”
由于送了這份禮物,婚禮的場面不得不有所縮減。不能像原來設想的那樣點電燈,請樂隊。家里的女眷們都很不滿。
但是,我卻感到,幸福的光芒使這喜慶的節日格外生輝!
野芒//摘自《二十世紀外國短篇小說精選》
人民文學出版社,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