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我住在一間危房里。房間很小,各種電線纏繞在地上匍匐著前往一個又一個插線板。洗了衣服沒地方晾,只好在房間里扯一根繩子。衣服滴水,墻壁嚴重潮濕,浸染到所有家具和物品,包括我。那時我總聞到自己身上有股淡淡的霉味,像個老人。
這房子唯一的好處是便宜。
我住得像個野人,可我省下錢買一張張機票。
我是坐飛機約會的女生。
我一次次去見你。在你的城市里,我永遠住在離你家三站路遠的那間賓館。每次約會完畢,你會開車送我到那個路口,我自己走回去。所以你總以為我就住在賓館后面的小區里。
我消失兩周,又再和你見面。我知道每見一次面我的心就缺一個邊兒。
二
人每撒一個謊,就要用十個新謊來圓。當初因為最簡單的問題我給出了假的答案,導致了后面復雜的結果。上帝要我為謊言承擔責任。
“你住哪里啊?”你問。
“在你家三站路以外。”我沒心沒肺地答,覺得好玩。
我從沒想過后來我會喜歡上你。但是這件事真實地發生了,我們那么談得來,不僅是網友,我們一定是前世打過交道的人。我們有很多共同喜歡的電影,共同討厭的明星,有相似的單親家庭的童年陰影,我們開始真真實實地關注彼此。早上,你在MSN上發一首歌給我,到晚上我還在聽;晚上,纏綿的電話一不小心就打過了十二點,你說:“南瓜馬車會載你和我見面嗎?”
好,見面。
直到那時候,我還以為,這是一段隨時可以終止的戀愛。我手頭攢了一點點小錢,用它換了一套去你城市往返的打折機票。飛機像一只大鳥,帶我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這樣,我見到了你。我驚呆了。
你長得像一個人,一個我說不出名字也沒見過面的人,他是駐留在我心里的一個形象,一個綜合了很多電影主角、小說情節和我的私人美夢的一個形象。你把這個虛無的形象變成了具象。
你請我吃飯,屬于你的城市的用餐規則和菜式讓我覺得很怪,但我只能像林黛玉那樣時時小心處處在意。你和我抱怨城市堵車、房價上漲、天氣干燥。你最后說,雖是如此,還是這里最好,對吧?
我點點頭,好像我也成了這兒的土著,只有土著才有權利在抱怨之后又死心塌地地贊美自己的領地,而不會被人說成假惺惺。
三
吃完那頓飯,你跟我約定第二次見面。我只好說,我最近很忙,在趕論文,所以需要一些時間。你很理解地說,“那就過段時間。”
我飛回我的危房里,對著濕墻上的霉跡發誓,我明天就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你。但第二天你說:“我的朋友失戀了,他們是異地戀,唉,異地戀就是不靠譜,對不對?”
我被嚇住了,本想說的話一下子憋回去了。我害怕了,如果你心里容不下一段異地戀,那我是不是遲早會失去你?于是我看到自己打下這樣一段話:“是啊,還是應該朝朝暮暮。”
你給我發來一個笑臉:“幸好我們不是。”我只好附和道:“是啊是啊,咱們是幸運的人。”
我知道我的心又缺了個弧形的邊兒。我呼吸不暢,悶熱的暴雨開始撒潑地落,我的房間又漏水了。
在我的城市里,我是一個不起眼的女孩。好在這樣的城市從不排斥像我這樣的小螞蟻。從出生到大四,我已經熟悉了它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家便宜的奶茶店,每一間好吃的燒烤攤。我大學以后就自己租房子住,因為我爸媽離婚都各自有了新的小孩,已經沒我的空間了。生活不容易,但是很便宜。直到我遇見你,開始用打飛的的方式和你約會,我才發現生活艱難。
我看著一張一張機票,發現自己很蠢。我為什么不可以去你所在的城市,租一間房子哪怕也是危房,然后在那里找一份工作定居下來呢?這樣我既不用再撒謊,也不用打飛的,可以每天和你約會,心也不會被自己凌遲。
我訂了一張單程機票。沒有返程,最后一次向你飛,我要棲息在你的身邊了。
四
在你的城市里,像我這樣急著找工作而又沒有特長的人,太多太多了。人山人海的招聘會,我被擠丟了手套和帽子,卻沒有找到工作。我回到租屋時,天已經黑透,你打來電話問我想不想去吃火鍋,地點就在一個巷口。你說路不遠,讓我自己走過來。
可是我發現我還是迷路了,我無論如何也沒找到那個巷口,我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地走到了另外的方向。你找到我時說:“你是不是本地人啊!這么近的地方也找不到。”“我路癡。”我已習慣了扯謊。可是我哭了,眼淚完全不受大腦控制地往下掉。你看著我,抱住我,跟我說對不起,讓我原諒。可是你沒有錯,為什么要我原諒你。
跟你講出全部的故事,又能怎樣呢?你會被我的悲壯和愚蠢感動嗎?或者,厚道一點的話,你要開始替我犯愁,也許還要幫我找工作,四處托人求情?如果我找不到工作,我就成為一個沉重的負擔。
真心愛一個人,就不想給他添麻煩。只想看到他愜意地笑,只想他說,和你在一起很好。
只想和你的關系,像橡樹和橡樹,而不是橡樹和凌霄花。
我決定一個人默默地承受這一切,慢慢來吧。
終于,兩個月后,我找到工作。地點很遠,坐地鐵四十分鐘。
有一天下班回來,我發現你站在我那租屋樓下。你堅持要去我的房間坐坐,你邊走邊說,為什么你從不讓我去你家,神神秘秘的?
我打開租屋的門,你進到房間里。在我給你準備茶水的當兒,你捏著一疊機票走到我面前。“這是什么?”你問我。我頭皮一陣發緊,我為什么沒有扔掉這些無用的機票。然后,你默默地看了它們一遍,從一年前,到上個月。
“現在我已經定居在這里了。”我說。
“可是,你是怎么找到工作的?又是怎么把自己安排妥當的?你……”
我發現我回答不出這些問題。從一個城市連根拔起,再把自己移植進新的城市的泥土里,當中我所經歷的每一件小事,都是考驗,帶有新奇也帶有刺痛。比如我的帽子和手套,別笑話我仍舊惦記它們,因為丟失了它們以后我的耳朵和手就一直挨凍,不是沒有錢去買新的,而是沒有那種挑選的心情。因為我總是有更多需要解決的事情,比如去充電費,去充煤氣費,去跟房東斗智斗勇。還有,我太累了,有了時間我都很想睡覺,我不愿意黑著眼圈見你。
折騰,唯一的好處是我瘦了十斤,再也不用嚷嚷著減肥。
這些,我都沒有跟你講過。
于是,你大聲問我:“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成男朋友?”說完,你就走了。
五
那之后,我們再見面,氣場就變了。
你變得很客氣,開始用當地人向外地人介紹事物的語氣跟我說話。“我們這兒的人都愛這么說”,“你一定沒吃過這種菜”,生疏感像一種流質的東西,在眼前彌漫開來,均勻地鋪展成為一張膜,隔開了你和我。
你對我的感情,也變得比以前復雜了。從單純的喜歡,到帶著敬意甚至歉意,再到尊重。是啊,你眼看著一個女孩改變了她的人生,來到你面前,這讓你覺得沉甸甸。而愛情最宜生長的環境,毋庸置疑,一定是輕松的。
很快,我們的約會開始變成三周一次,然后是一個月一次。最后一次我見到你,你沒有看見我。你和另一個女孩走在一起,你們輕松說笑,就像一年前的我和你。
我們就這樣分手了,不過你對我說過,我給了你一個奇跡。
我的奇跡也許就是,我沒有離開你的城市。過了很多年,搬遷了幾個租屋,調了幾個工作,我成為一個成熟歷練的女子。
我終于懂得,不論什么時候,先愛自己再愛別人,永遠是人生最正確的法則。而且,我也謹記,不要為小事說謊,因為,之后的事情,會復雜到你覺得不值得。
我的心終于完整,在我學會了愛自己以后。
盧利君//摘自《知音女孩》2009年12月下,
晁慧/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