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開1年又7天,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沒有可以稱為祖父的人了。墳上新冒出來的茅草,不知道是不是已用堅硬的根節刺破了新覆的黃土,和那蒼寂的青山一起靜靜陪伴你。
你離開之后,我驟然發現,自己再也不是那個被祖父寵愛著的孩子了。我應該,而且必須長大了。因為,再也沒有人像你這樣把我當成小女孩來寵愛。失去祖父的孩子,不情愿地被時間推出原有的軌道,不情愿地告別幼稚。我慢慢走出你離開的那個時間點,一步一步往前挪,把過去一點點拋在后面。
那并不意味著我不懷念你,當恣肆的野草爬滿你的墳丘,當活著的人開始淡忘你,我仍在心底默默地思念你。我一閉眼,就能想起我有過的溫暖的童年,如風的少年。
那時我還在小城上高中,一兩個月回家一次。但每次回家,你總是蹣跚著腳步,穿過村子里那條黃泥路,早早地站在小賣部旁邊的岔道口等我。跟你說了很多次,我又不是不認識路,你卻總說不放心。快到岔道口的時候,司機總是大聲對我說:“嘿,小姑娘,你爺爺又在那兒等你了。”
我知道,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會站在我下車的地方,一直守望著,讓我安心:你已經回到家了。在人生這趟列車上,再也沒有人會提醒我,什么時候該下車,什么時候該往哪個方向走。你離開之后,我很少回家,因為,我真的害怕自己會迷路。失去祖父的孩子,在長長的岔道口左右張望,眼里該是怎樣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在你走后這一年,我開始了人生的新旅程。畢業了,工作了,失業了,換工作了,蹉跎,茫然,就像你年輕時走過的路一樣。
在我記憶深處,總是閃爍著這樣一盞昏黃的燈:40瓦的燈泡表層,已經蒙上了一層黑圈,散發出橘黃色的微弱燈光。老眼昏花的你坐在八仙桌旁,給我夾大塊大塊的紅燒肉,一臉慈祥地看我狼吞虎咽。現在,每當深夜穿過暗影重重的城中村巷道時,心里就會亮起那盞昏黃的燈來,柔和、溫暖,就像你站在我面前一樣。
從前你經常半躺在竹椅上悠然地點起便宜的自卷煙,閉目養神。午后的陽光鋪在你臉上,你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像卷落的樹葉,告訴我你老了,要離開了。一個人老去,模樣變得慈祥,目光也柔和起來。我就坐在你身邊,輕輕揮著手中的蒲扇,問自己,難道死亡也是一件平靜的事,就像你每次昏昏入睡那樣嗎?
你一直告訴我,人生不會一帆風順。從你層層疊疊的皺紋里、混濁不清的眼珠中,我慢慢地體會到了人生的要義。你告訴我,經歷了80年生命后,你才開始懂得人生需要快樂和沉靜。
當時我問你,“你現在快樂嗎?”你過了很久才艱難地點點頭。我望著你的眼睛,昏暗卻深邃。我感到害怕,害怕失去你,失去我過往的人生。我想從你那里獲得力量,卻發現,你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暗淡,呼吸一天比一天微弱。
其實,你走得并不平靜。
癌細胞吞噬著你那副衰老的身軀。更多的時候,你躺在床上呻吟,老淚縱橫地望著我。我像一根木頭一樣,站在你的床前,默默地流淚。我祈禱著,希望能替你分擔些什么。你一直告訴我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沒有人逃得過。可是,當死亡來臨時,面目如此可憎。
我試圖抓住你干枯的手,卻發現它冰冷、無力,我緊緊地捂住它,想傳遞些溫暖和力量給它,卻敵不過病魔的快劍。
我穿越了長長的50年,緊緊握住你老去的手。50年后如果我足夠幸運,還活著的話,我也要像你一樣,坐在自家墻根邊,瞇著眼睛曬太陽。你告訴我,我還有50年的風景要看,還有許多人生必經的階段要經歷。只是你看不到了,你再也看不到我在人生的岔道口掙扎,再也聽不到我在你墳前簌簌流淚。
“孩子,人生需要自己給自己力量。”昏睡了幾個小時后,你終于醒來,喃喃地告訴我你生命中最后一個感悟。你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你剛剛夢見過世的曾祖母、朋友和親戚,“他們在那邊等我呢。”我想,有他們在,你一定不會再寂寞了。
你走后,我開始思考死亡這個問題。死亡只是暫時離開嗎?院子里,你種的那棵柿子樹仍然挺立在那里,經歷歲月的風霜。你曾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有時慢和靜不一定是壞事,就像樹一樣,它慢慢地生長,靜靜地活著,生命卻比人更長久。”那時我年少氣盛,很不以為然。現在,每當我想到那棵柿子樹,就明白人生還有很多事情,我沒想明白。在你那雙眼睛里,曾經閃爍那么多智慧和經驗。以后,我只能自己慢慢摸索和領悟了。
你離開一年,我在生活的洪流中喘息。原本以為,關于你的回憶會隨著時間慢慢從我生命中淡化,然而它卻異常清晰地印在我心里。“人生需要自己給自己力量。”我知道你從來沒有走遠,始終靜靜地流淌在我的生命里、我的血液里,永不褪色。
艾童//摘自2009年11月23日《南方人物周刊》,侯海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