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午之前,饒風鋪巡檢司那里來了個弓兵,說是河岸邊擱了具無名尸,要我去收。我推著板車跟他下了石泉縣,拖了那具又沉又臭的浮尸,回到鬼崗子時,天已經快暗了。
而那女人就守候在我屋前。
“‘鬼差’李四?”那女人的口音一聽就知道不是本地人。
“我是李四。”我把裝著浮尸的板車擱在一旁,解下斗笠扇風,上下打量著眼前的不速之客。
這女人一身服喪的縞素打扮,臉上脂粉未施,容貌稱得上姣好,只是靠額頭的地方突兀地生了一撮白發,底下隱約可見一片暗紅色的疤痕。
我不認得這女人,不過她顯然知道我是誰。叫得出“鬼差李四”這名號的,只有另外兩種人:來殺我的,或是來找我殺人的。我不確定她是哪一種。
女人向我遞出了一本封著白皮的帖子,道:“請你殺了此人。”
我沒有伸手去接,“你可知道我的規矩?”
她嘴角淡淡上揚,“一命抵一命,對吧?”
“你不怕死嗎?”
“只要能殺了此人,我死而無憾。”
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只平靜,甚至還有些陰沉的愉悅。看著她手中精致的白帖,以及堅定得近乎冰冷的眼神,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急。”我用斗笠指了指身旁的板車,“天快黑了,我收了人家一吊錢,得先把這家伙給埋了。”
“我等。”她同意。
2
我的名字原不叫李四。
我六歲那年,老家一帶鬧起了民變,起事的反賊跟山里的土寇彼此呼應,聲勢浩大,布政司壓制不住,急忙發檄到各衛所要求出兵。
反賊最后平定與否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朝廷調來的這些丘八比土寇更狠。這些官兵打著剿匪的名義在鄉間燒殺擄掠,竟把我家的村子當賊窩給屠了。
官兵沖進我家里以后的事,我事后怎么想就是想不起來。唯一記得的,就是那個殺得全身是血的黑胡子軍官,在我家翻箱倒柜時一直在哼的小曲。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從著火的屋子里爬出去,又是如何躲過在四周徘徊的官兵。當師父在河邊撿到奄奄一息的我時,已經是隔天早上的事了。
“你很機靈,心也夠硬,這很好。”
師父那時候是道士打扮,留著長長的白胡子。師父在我燒傷的地方涂了藥,給了我一碗熱騰騰的粥,然后取走了我的姓名。
3
師父喚我們做“棄子”。
每天早上起來,孩子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名字。張虎、孫十二、李觀、胡不棄,一個個用朱砂寫在竹簽上,整齊地插在竹筒里。
抽到了名字之后,你這一整天就叫這個名字。
不只要記住自己的,還要記住別人的。叫錯名字要抽一鞭,別人叫你時沒反應要吃兩鞭。大院子里塞了二、三十個孩子,一天下來好不容易都記熟了,隔天又得再抽一次。
新來的孩子免不了要吃鞭子,但如果一直沒辦法跟上別人,這孩子就會消失。沒有人知道被棄的棄子去了哪里,我很慶幸自己學得夠快,不必知道答案。
這還只是名字。
只要師父覺得派得上用場的,他總能找到人來教。
有個老板著臉的夫子教我們讀書寫字。不管是字畫還是公文,詩詞歌賦或者四書五經,老夫子幾乎無所不精。
另一個滿嘴爛牙的老叫花子,懂的卻是放風、盯梢、扒竊及翻墻。再兇的獒犬在他面前都不敢咆哮,而只要有一根鐵線,任何枷鎖都困不住他。
還有一個教頭專教我們說謊。這家伙能說十幾種不同地方的方言,變裝易容的本事之高,我至今仍說不準他的長相。
另一個滿臉笑容的胖和尚就很危險。他專教我們用藥。要下多少巴豆才能在不讓人起疑下弄癱一匹馬?用哪些草藥可以讓人失心瘋狂?問他就對了。
跟上面這些本領相比,師父更看重武藝。
事實上,他至少找了四個人來教我們。
瘦皮猴是暗器好手、小白臉身懷輕功絕技、大胡子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但我們花最多時間跟著的卻是瞇瞇眼。這老家伙是內外兼修的高人,就連師父跟他說話都很客氣,不過他成天卻只盯著我們扎馬步練氣。
在這里,我一待就是六年。
4
在離開大院子之前,棄子通常得留在這里五年。
教頭們說這五年是給我們奠基礎用的,即使你表現再亮眼,也不會提早獲得晉升。
我確實沒有提早晉升。
事實上,我進去時六歲,離開時十二歲,還比別人多留了一年。
這當然不是因為我表現不好。
憑良心說,我的表現并不差。雖然我在學問上的天分有限,但在易容變裝方面我至少持平,用藥也在水平之上,翻墻潛行更是一把好手。
不過要說我最有信心的,終究還是武功。
瘦皮猴覺得我直覺不錯,反應也夠快。小白臉稱贊我有悟性,懂得舉一反三。大胡子會對我喝道:“很好,再來!”就連瞇瞇眼也說過我“還行”。
對于多留我一年這事,師父沒跟我解釋過原因。
在大院子的這一年,我沒有什么新東西要學,大部分時間都是跟著這四位教頭,特別是老教頭瞇瞇眼。老家伙也沒有多教我什么別的,每日仍是調息練氣、打坐冥想,再來就是扎不完的馬步、打不完的太極。
十二歲那年,當我正在陪大胡子拆招給那些小家伙看時,師父突然出現在大院子里,對我招了招手。
“時候到了,跟我來吧。”師父這時留的是短短的黑須,舉止打扮就像是個掌柜的。
沒時間收拾任何東西,也沒機會跟任何人道別,我跟著師父離開了大院子,下了山,搬到靠近縣城的一座莊子,跟其他年長的棄子住在一起。
在這里,我們學的是怎樣殺人。
5
來到莊里以后,最明顯的改變,就是早上不必再抽名字了。
這只是不用抽簽而已。
在這里,我們所換的不止是名字,也包括了隨之而來的身份。這些都會連同合適的衣著及用具一起發給你。變換身份的時間不再固定,短則三、四天,長則一、兩個月,視你掌握的程度而定。
我在這里取得的第一個身份是顏文明。根據牌子上說明,顏文明來自嘉興,祖父是吏部侍郎,父親則是舉人。顏家世代書香,在當地算是小康,家教很是嚴厲。要當好顏家的小少爺,官話里要帶些吳語口音,談吐舉止要溫文儒雅,絕不能露出習武之人的架勢。
我也當過半個月的阿毛。這是個在北京胡同里幫人跑腿的小廝,跟叔父一家住在天橋附近的大雜院里。阿毛能說一口利落的京片子,但其他地方的臟話也懂得不少,是個很會虛張聲勢的賊小子。
為了扮好自己的身份,我們不止要記住彼此的名字,還得視身份的差異使用合適的稱謂。
這聽起來好像很有趣,但其實非常殘酷。
來到莊里以后,我才真正知曉“棄子”的狀況。對棄子而言,殺人是我們的天命。
所有還沒出師的棄子關心的問題都一樣:誰可以留下來?
棄子間的競爭很是激烈,不管怎么說,聚在這里的可都是一群爪牙漸長的鷹犬,不僅人人會武,自小學的還盡是怎么笑里藏刀、如何陷人于套,或擅長用毒,或精通暗算,沒一個是好相與的。
這種情況,師父跟教頭們自然不會不知,但優勝劣敗向來是棄子的傳統之一,我想即使他們沒有暗中鼓勵,至少也是默許的。
我能在大院子多留一年,顯然深受教頭們的期待,所以才剛下到莊里,就已經是眾矢之的。
事實上,我才到了半天,就有人忍不住出手了。
6
事情是在飯廳里發生的。
我那時正捧著空碗準備盛粥,才剛拿起勺子,那人就發難了。
我不會說什么“破風之聲”,飯廳里很是嘈雜,出手的又是棄子,你在中招之前是聽不到暗器聲響的。
使我警覺的是別人的變化。棄子的反應遠比一般人要快,當那人出手之際,飯廳內原本輕松的氣氛立即有了微妙的改變。
雖然我才剛到莊里沒多久,卻很清楚自己此時的處境,所以一直保持著戒備。眾人的變化雖微,我還是立即就察覺到了。
硬接未知的暗器是魯莽之舉,所以我直覺的反應就是想閃身避開。
但我立即警覺到這行不通。此刻在我面前的正是煮粥的大鍋子,如果我避開了來自背后的暗器,這鍋粥幾乎肯定要出事。我甚至相信,對方出手時打的就是這算盤。
若是不閃呢?
我這時左手捧著碗,右手則拿著勺子。面對未知類型的暗器時,勺子跟大碗這種呈凹狀的家伙,可就比用長劍或鐵槍妥當多了。
勺子是公用的,所以我選擇用碗。
我略一側身,扣在碗口上的拇指略一用力,將空碗向上旋轉著輕輕一拋。只一個心跳的空當,我已經以左手掌心托著碗底向前一迎,便將那暗器輕輕巧巧地收在碗中。
暗器一入碗,我心里忍不住暗呼僥幸。這暗器碰到碗面時險些就要碎開,居然是一觸即散的類型。幸虧我已經做好了卸力的準備,連忙運以陰柔內勁,將空碗旋轉得恰到好處,這才平平安安地將它接了下來。
飯廳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借著暗器的角度,以及眾人偷偷交換的眼神,我立即找到了出手的家伙。
這家伙此刻的名字叫劉老五,長得瘦瘦黑黑,配著一身骯臟的襤褸衣衫,活脫脫是個街上的乞丐。看到我輕輕松松地接下他的暗器,劉老五扮了個賊兮兮的鬼臉,嘴角半忍著笑,指了指我手中的碗。
我心中一怔,迅速低頭瞄了一眼。
在我用來吃飯的大碗中央,是一塊干巴巴的馬糞。
“好吧,我認栽了。”為了化解尷尬,我故意大嘆一聲,調整了一下裝著馬糞的空碗,向飯廳中的眾人展示自己的失敗。
劉老五大笑,另外幾個身份合適的棄子也不客氣地笑了出來。
“你剛才露那手,真是招搖啊。”一位畫師打扮的少年捧著空碗靠了過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可惡,才一年不見,你又變得更厲害了。”
我立即認出了這位此刻名叫沈風羽的棄子。沈風羽的年紀比我大兩歲,但跟我是同一年進入大院子。我們稱不上朋友,但在大院子時,還算能聊幾句。
從我下到莊里來之后,過去相熟的人都改變了許多,這沈風羽還是頭一個愿意……哦,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啊。
我突然想通了。
有件事從剛才就一直困擾著我。我知道遲早有人會對我出手,但我不明白為何跳出來打頭陣的,竟是個比我長四年的“老家伙”!
棄子之間的競爭是很激烈沒錯,但劉老五大概再一兩年就要出師了,我再怎么有威脅,也影響不到他的去留。
損人不利己的事,棄子一般是不愿做的。
如果沒有好處,劉老五何苦替自己多樹敵人?如果有好處,是什么好處?又或者說,誰答應給他好處?更精確地說,誰會為了打擊我,而答應給他好處?
當然是視我為競爭對手的人,不是嗎?
直接跑去向敵人示好,對方一定會起疑,但先派人去找對方麻煩,然后才靠上去關心,看起來就自然許多了──這是迅速與人混熟的手法之一,我們在大院子的第一年就學過了。
“你要勺子嗎?”我沒有戳穿沈風羽的算計,而是戴上顏家大少爺的面具,還以對方一個溫和的微笑。這里果然跟大院子很不一樣。
(未完待續)
趙娜//摘自2009年12月8~11日《聯合報》,
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