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

貓兒

我叫貓兒，因為從小怕老鼠，換個名字只為求個心里上的安慰。

狗兒的名字也我起的。

這是落柳鎮，雖然不像蘇杭那樣名滿天下，倒也一幅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風光，鎮子不小，近千戶人家。鎮西運河上早年戰時搶運軍糧，修起好大一座碼頭，幾十年南北水運已經離不開它。碼頭成全了小鎮，商賈云集，日益富庶，成了方圓百十里聞名的大城市。

我和吳媽就住在街心繁華處的一座大院里，院子地處鬧市，又頗費周折的安置了假山、池塘、花圃，竹林，更讓本就氣派非凡的豪宅盡顯奢華。整個落柳鎮上這樣的宅院并不多見。我知道有很多人羨慕我的年輕貌美又如此多金，可他們卻不了解，我只是一個金絲籠中失去自由的鳥兒，一個被人藏在深宅中的玩物，那個位高權重的人寵愛萬千，我不過是他眾多玩物中的一個。

那一年，狗兒路過落柳鎮，正趕上一場大火，連狀況都沒搞清的他一頭扎到火堆里，沒多一會兒抱出一個人來。

那人就是我。

不知道老天是在庇護我還是想繼續折磨，反正在我以為可以徹底解脫了的時候，卻意外得救了。

狗兒從此沒走，他說江湖人四海為家，這地方他覺得投緣。

大火過后的一些瑣碎的事，弄得我心煩意亂，吳媽除了哭哭啼啼外，什么事都辦不了，倒也怪不得她，一個活到四十多歲都沒走出過鎮子的女人，怎能指望她處事不驚，而我又是絕對懶得打理這些事的。好在有狗兒，里里外外，他倒真不把自己當外人，沒用半月功夫，就把我和吳媽看的比天還大的事弄得妥妥當當。

狗兒原來叫什么名字，他不說，我也就不問。

吳媽憐他憔悴，接連幾天買了好多酒肉，這家伙狼吞虎咽吃得吳媽淚水婆娑，我看著好笑，就玩笑著說，你叫狗兒吧?

說完挺后悔，覺得唐突，誰知他不但沒介意，倒象撿了多大便宜一樣，樂滋滋的就認了。

狗兒

自從大火里救她出來，就一直落腳在這，一晃半年時間。

起初不過是心里生出和這地方投緣的感覺，后來逐漸發現，那不過是一個對人對己的借口而已。她那常常隱在眉心的淺淺憂傷，忽然讓我生出對紅塵的留戀，那是個什么樣的女子呢，美得不食煙火，淡漠而孤傲，細品時，卻又似乎感覺在她心理壓抑著如火般的熱情。

我叫蕭逸云，江湖中最有名的殺手之一，一百個江湖人，必定有九十九個聽過我的名字，可見過我的人卻半個都沒有，除了幾個過命的知交，我只能做一個不能見光的影子。

那丫頭，自己叫貓兒也就算了，竟然給我也亂起名，不過是那幾天沒好好吃東西，看見肉骨頭稍微過分的表現出一點點傾慕而已，這名字讓江湖朋友知道了，還不笑死我。

緣分這東西我是絕對不信的，江湖人刀頭喋血，講究的是實力，靠的是過硬的功夫、冷靜的頭腦，準確的判斷。要一切都隨緣的話，我早掛了八百次了。我不斷提醒自己，救她，是因為大英雄有所必為，幫她，不過是看她們兩個女人一籌莫展，生出了幫人到底的心思而已，絕對不是因為抱她出火海時，觸碰到她柔柔的身子讓我心生愛憐，更不是因為她看我拼力對付那幾塊骨頭時不經意的淺淺一笑讓我忽然覺得江湖之外也有別樣精彩。我有我好長的江湖路要走。女人，是江湖人的毒藥，招惹上，我將前途盡失!

我沒戀上每天看她坐在花圃前發呆，俏麗的臉上時而蒼白，時而羞紅，不知想些什么呢。

我沒上癮和她講江湖故事，看她淡淡的、懶懶的似聽非聽，有時微蹙眉頭。

我沒……

我沒喜歡上這個謎一樣女人。

我……

貓兒

又聽到那曲鳳求凰，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次，我知道那是為我而奏。這本來是最該讓女人心動的夜晚，我卻因為恐懼而痙攣，想把胃里東西全都吐出。

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是擁有一個愛她的男人。而我，卻由此而墮入痛苦的深淵。

三年前，家里鬧饑荒，跟著父母來到這個衣食富足的落柳鎮。父母在來到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不久就病死了，他，收留了我，卻也從此占有了我。他是一個被人稱道的江湖豪俠，擁有江湖人比生命看得還重的權利和聲望，年少而多才，本是江湖兒女傾慕的對象，可是，沒人知道，在內心深處他更像一個惡魔。他說他愛我，可他對愛的全部追求就是占有，那種一顰一笑都不容許別人分享的畸形的愛戀。更讓我無法忍受的是，我并不是他唯一的愛，俠義光環籠罩下，他的以卑劣的手段擁有了無數我這樣的女人，我，只是他諸多金絲雀中的一只。

我知道自己本就是這樣一個苦命的女子，不想再做那些無謂的掙扎，可沒想到，接受也改變不了更加悲慘的命運。

死亡，開始如影隨形伴著我，他沒有限制我的自由，但在我以為可以開始新的生活時，卻發現，所有和我交往的男子，都會莫名的死去，開始以為我是災星附身，只能悲嘆自己命運不濟，但是，一次意外的事件讓我驚恐地發現，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操控。

我無力討回這血海般的公道，且不說他精心的策劃讓人無跡可尋，即便我有證據，又有誰會為了一個無名的女子而得罪他那樣的大人物。

我認命，唯一的抗爭就是以死來相逼，絕不允許他再沾染我哪怕一片衣角。

他倒也不用強，只每逢月圓便吹奏這曲鳳求凰希望感動我重新回到他的懷抱。

今天的簫聲和往次的不太一樣，雖然仍有極盡纏綿的愛意，但卻隱隱藏著一絲殺戮的氣息。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心里閃過。我知道，那緣于狗兒。

我今生本就不再奢望愛情!

就連這相依的親情也不允許我擁有嗎?

一個連自己都感到震驚的念頭擁上心頭，我知道江湖中有一個古老的職業，而那個行當中有幾個出眾的高手，爹的舊友中碰巧有一個是可以聯系到的。

刺殺!

狗兒

月下獨奏，我知道吹的是什么曲子。

這么老套的路子，也敢拿出來用，這位老兄估計也不是啥高手。難得的是那只小貓兒居然聽得淚眼朦朧。狗兒啊，狗兒，吃醋了吧。還是早點睡覺的好。

那輕揚的簫聲，不用見人，就知道是個少年英雄，正能和她般配。

我算什么，一個無名、無份，黑暗里求活的卑微殺手，因為銀子而去定別人的生死，何談心安!

今天接了個大單，十萬兩銀票，一個名字。

我卻原封未動的退回了，不是因為價格不夠公道，十萬兩銀子夠買一百個人的性命。

我所以不接的原因是我沒有把握，普天之下我沒把握殺的人不多，他算一個，并且還是這幾個人里我最沒把握的一個。

那人名字是“十二”。

十二是個人，沒哥沒姐，偏偏就叫十二。

你隨便找個江湖人來問，不管男女老少，十個倒有八個會口沫橫飛和你嘮上半天，那架勢，就跟炫耀自己剛考上狀元的兒子一樣。

也難怪人家這么激動，那小子確實有兩下子，二十出頭，英俊瀟灑不說，還居然背上了九個麻袋片子，在江湖中，那就代表一個身份——丐幫九袋長老。夠拉風的吧!十二原本掌管丐幫南七省分舵，能力沒的說，把個南七省丐幫治理的風生水起，儼然有了丐幫第一分舵的風頭，而他的武功又據說傳自嘎嘎神丐，那是連丐幫前任幫主也要叫師叔的傳奇人物，這十二輩分實在高的出奇。試想，這樣一個名門正派的領袖，一個武功深不可測的人物，我得讓什么驢踢壞了腦袋才要去殺他。

貓兒

又到了離別的時候。

一直沒心沒肺的廝混著，倒沒覺那邋遢小子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能吃能睡，插科打諢的一個江湖小混子。可想到要就此離別，卻忽然發現，愛戀已經不知不覺中纏繞著，我如同血脈相依，以至于難以割舍。也許是從他抱我出火海的那一瞬間就開始了吧，只是一直不敢面對，因為知道那會伴隨著死亡，我早就不敢奢望。

可是愛要到來的時候，卻又難以抵御，就像沒有愛，如何強求也不能獲得。

原來在刻意躲藏所以沒有發現，現在因為將要結束而放松了戒備，才發現，短短半年的時間里竟然有那么多值得回憶的。

他舞弄花草時的專注，他月下沉思的沉穩。他朗朗暢懷時的單純，還有他看我如同夢幻的不知所措。他原來也有如此細心，只因我偶然感慨，好羨慕籠中一對快活的鳥兒，可以相依相伴，他就真的弄回一對。

現在，我早適應了深幽院落中有他在忙碌著，夜靜的時候，我不再被噩夢驚醒，開始可以熟睡，因為，我知道有一個可以守護著我的男人……

狗兒，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上次我說要你當我弟的時候，你往日明亮的眸子一下暗淡下去。我說屬貓的比屬狗的大兩歲，你就該是我的弟弟，沒想到你愣愣的不說話，竟然當了真，呵呵，呆狗兒，那就是個笑話，你怎么這么傻啊!

可是狗兒，這是命，這叫緣分，我沒資格要你想給我的幸福。

和吳媽說好了，今天晚上最后一餐后送他上路，理由好找，孤男寡女，長處不便，離別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隨便編一個，他也該明白的。

狗兒

她終于還是要趕我走。

吃過這頓離別的晚飯，我就又要去孤身闖蕩江湖去了。

她早就有了如意的郎君，我本就不該奢望。

就當是美夢一場吧，這不是屬于我的世界，自從師父教我武功，讓我殺掉第一個目標以后，我就注定要在腥風血雨里了此一生。

貓兒、貓兒、貓兒。

最后叫你，以后再叫，就只能在夢里了。

也許有一天，我倒在別人的劍下，還有機會在彌留之前，喊出你的名字。

如果對手給我彌留的機會。

吳媽在哭泣，我知道她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她們，我也想哭，不過那是打死都不會做的事，我可是堂堂江湖劍客，血可以隨便流，卻不可以有眼淚!

吳媽哭得更傷心，她坐在角落里，那哭泣無助得讓她看起來像三歲的孩子。我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卻一轉身抱住了我腿，她說:“狗兒少爺，你救救我家小姐吧!”

貓兒

原以為這就是結局。

我繼續在籠里做我的金絲鳥，和那個惡魔繼續抗爭。

狗兒去闖蕩他的江湖，我們兩個就這樣的相望于江湖，或是相忘于江湖。

但接下來的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自小照顧我到大的吳媽，竟然和狗兒全盤托出了事情的全部經過。

這該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猜錯了我心思。

我根本沒有想要狗兒幫解開這個結，那本就是一個死結，沒有任何人能幫我。狗兒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過是給他一份選擇死亡的機會。

吳媽!你不該再讓人為我付出生命。

狗兒還是去了，去幫我討回公道，去面對那個強大對手，強大到連十萬兩銀子都買不到人去對付他，那個江湖上一等一的殺手應該也早就知道了他的厲害吧，他也許盤算過，十萬兩銀子確實誘惑，可如果命沒了，銀子又有什么用呢。

那個讓我痛苦一生的夢魘，就是十二。

狗兒

我記得那張催命符上的指示，雖然早已退回了，不過如何行動的計劃我依然記得。作為一個殺手，良好的記憶力是必須具備的。

我很快找到那個人面獸心的家伙——十二。

沒想到，面對我岑然出鞘的利劍，他居然仍瀟灑而鎮定。

我想他不止一次的面對這樣的狀況。至今沒有一次傷到他的毫發。

我憤怒卻冷靜，我知道，我現在要做的一切，都關系到貓兒的未來，失手，我不過是丟掉了自己的性命，江湖人刀頭喋血，本就早做了這樣的打算，但是，這次失敗，她將永遠淪入生不如死的境況……

我的確不是他的對手，看來我當初退回那十萬兩是明智的，但是，這一次，我為貓兒而來!

我終于用出那招每個刺客都不愿使用的招數，叫玉石俱焚也好，叫天絕地滅也罷，反正我那是一記同歸于盡的絕招，在我迎入他劍鋒的一瞬間，我用自己的身體夾住劍鋒，十二愣了，他沒想到有人會把自己的生命看得那樣輕賤。他永遠不理解，這世界上還有好多比生命更珍貴的東西……

一瞬間就是眨眼而過的片刻，常人甚至不及反應，但對我，一個頂尖刺客來說，足夠了，我甚至覺得有些浪費，我有了足夠的時間把我的利劍刺入他的胸膛。

同歸于盡，我只能選擇這條情非得已的苦路。

貓兒

一個傳遍江湖的信息讓我知道了一個最不想知道的結果。

那個信息很簡單，卻又非常明了。

最有希望成為丐幫繼任幫主的原南七省分舵舵主十二，昨日遇刺，慘烈搏斗后，與刺客同歸于盡，那刺客傳聞是江湖最賦盛名的殺手蕭逸云。

狗兒，我是貓兒，你的貓兒。請你別走的太快，等等我。

阿婆煮的湯好香，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料，阿婆心善，知道我有好多話沒說完，也不催我。

我接過阿婆遞給我的那碗湯。

甜甜的還有點酸味，喝下去以后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好像一下添了力氣，我忍不住問阿婆。

阿婆，這湯真好喝，叫什么名字啊?

阿婆慈愛地看著我。

這湯叫“忘憂解愁驅寒滋補神仙湯”，名字太長，別人叫著拗口，因為我姓孟，所以有人也叫它“孟婆湯”。

哦，狗兒，我知道，你也一定也喝過這碗湯了，我猜，你一定會多向阿婆要一碗的，真沒出息。

湯喝過了，我該走了，過了那座橋，我要快些走，估計能追到你。

對了，狗兒，我偷偷告訴你，剛才的湯，我趁阿婆沒注意偷偷倒掉一點，我知道，湯喝過了，會把前生的事都忘掉，我不想下輩子認不出你，又要把你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