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部的同仁聊起“特別關注”欄目,特別期待發現“新面孔”,即潛心創作、頗有潛力的作者,仿佛期待一個新朋友那樣。
“特別關注”第二站相約的作者是余姚的司屠,他不吸煙、不喝酒,不過,他的小說卻寫得有味道。我納悶他靠什么來刺激他那些文字?可是,他坐到電腦面前,大概就像發動起車子一樣,他會把住自己小說的行進方向,那些文字猶如緊急集合,在電腦屏幕中迅速地排出一行行隊列,那敲擊鍵盤的聲音仿佛是一種伴奏,而語言就呈現出應有的節奏——他達到了人機合一的境界。
他中等個頭,面目清秀,似乎缺乏自然陽光沐浴的那類,那挎著包的姿態,總有一種準備上路的樣子,其實,他的心總在路上,去他虛構的世界漫游,可身體仍在現實的房間里。
這個周六,難得一個初春陽光燦爛的天氣。我和司屠聊起了他的小說創作,窗外的樹像是凝滯住了,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想必是寵物狗,似有人在逗它。
主持人 謝志強
謝志強:我在閱讀你這一組短篇小說的時候,聯想到2008年你發在《上海文學》的那篇《草叢中》,那是一個精致的短篇,除了中國式的圓形(輪回式的)結尾,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說中人物之間的關系,那種籠罩了一層霧的感覺。當然,在《草叢中》,草叢是霧似的意象。現在,在這三個短篇中霧仍未消散。霧涉及到能見度,你的小說能見度低。我想到一個作家看待世界方式的問題,十九世紀的小說有個明顯的特點,作家表達其世界的時候,似乎世界掌控在他的手中,而進入二十一世紀,現實世界不再能為其所掌控。現實,我們規劃、計劃、預測,會因隨時介入或冒出一個預料之外的因素(甚至是小因素),頓時失衡、失序,甚至亂了套,到了作家的小說世界,也就不再自信、自得、自滿,而是表現出謙卑、克制、低調,你的小說我看到了這種低調的敘事姿態,你在處理人物之間的關系里總有一種謎一樣、霧一樣的東西。你能否就此談一談你的想法?
司屠:好的,你選的這組短篇和《草叢中》都是我早期的小說,在結構上有其一定相似之處,就是說最后會有一些噱頭,不過,也可以說是精致、精妙,這視不同的讀者而言,這樣一種結構方式多寫肯定沒意思,偶爾來一下估計會讓人眼前一亮。當然,這一組短篇具體到每一個還是有一定區別的。總而言之,它們通過那樣一種結構產生了“趣味性”,個別小說的重心最終落在了這“趣味性”上,落在了一個“點子”那樣的層面上了,但小說不是“點子”,而且“點子”這樣的小把戲是有可能被把玩不已從而使作者陷于其中的。不過,對我而言,這無所謂好無所謂壞,就是一個過程,我想我的這一階段已經過去了。
我不太明白你說的低調還有霧、謎,這就屬于一個讀者參與的那個領域了,一個小說確實也應該能容納這樣那樣的理解,小說的豐富綿延便在于此。
謝志強:霧、謎關涉到能見度,這與一個作家看待世界和表達世界的獨特方式有關。我們換一個話題,通常來說,生活中,每個人都有確定的位置。你這三篇小說里的人物位置(指空間里人物所處的位置),呈現出退位、錯位、失位的現象。其中的躲避或尋找決定著故事打開的方向和方式。《狹路相逢》里的我,是個靈魂跑在身體前邊的人,其身體遲鈍甚至麻木,而靈魂異常敏感和活躍,可是,他與朱大聰一接觸一相遇,動作和語言就程式化,那種客套和乏味構成了語言層面的泡沫,交流的僵局,沒話找話,無話可說,于是,他寧肯選擇舍近求遠去回避,這倒成了他的樂趣,還擔憂再相遇而找個可笑的理由,《菜場內外》里,主人公李強尋找的對象,因為相似性,他拒絕認可真實的那個人,一根筋似地認定那是死去的一個人,他認知的失位,將現實與想像的界線模糊了。《霧》是一個夢境,你遵循夢的邏輯,追和逃兩者構成一種緊張關系,在空間里,主人公馬超其實錯位了。此作有卡夫卡小說的意味,即人物不知原因的追或逃,其中的焦慮和恐懼猶如霧。你寫的都是小人物,在時間和空間里,你為什么這樣安排你小說中人物的位置,其中,包含著你處理人物、故事有什么獨特的方式?面對一個素材,你瞭望到了起點和結尾,還是扣住一個意向、一種情緒而不知人物在故事中的未來?
司 屠:這里的卡夫卡小說的意味,與其說是意味,不如說是氣質。我喜歡卡夫卡的那種氣質,我覺得和他有可以呼應之處。至于通常所說的意義、意味,鑒于當代中國作家熱衷于此,我想說的是意義、意味是寫作者的血肉、骨骼在他的作品中的自然流露和賦予,它不應該先于敘述,古人說得很好了,“意在言外”,而一些人為了表現意義、意味寫小說,這就是本末倒置了。
我的寫作就是一種現時性寫作,即一切都體現于敘述過程,結果在敘述過程中產生。小說不是敘述一個故事,而是敘述本身,這應該是一個常識。
謝志強:你明顯地重視敘述本身。我閱讀雷蒙德·卡佛的小說時,常常會進入他的語境,他的敘述語調很平易、樸實,有時,我隨機看一段,立即能感覺到其中的語調。我在你的小說中也感受到了屬于你的那種敘述語調,這種語調,有著一個人物在觀察另一個自我的視角,以致語調生出情節,塑造形象,或說,形象在語調中生長。我想,語調的獲得和形成是長期自我訓練的結果。你形成這樣語調曾經在哪方面去講究去摸索?一個作家的創作起步階段,總有模仿的對象,換句話說,是先驅的影響,你的這種語調,表達語言受到哪些作家的影響,順帶再追問,你能否列一下若干你最喜愛的作家和作品?
司 屠:閱讀的影響是必然的,所有我讀過的作家他們的作品都在影響著我,我讀到他們正好也喜愛他們而不是另一些人,我將此視作一種緣分。卡佛讀過幾篇,寫父親、寫契訶夫臨終的那兩篇有印象,喜歡。
喜愛的作家很多,舉一大串中外作家的名字的做法很惡俗,仿佛不讀過他們就沒法寫作了,這事我就不干了。
語調的獲得和形成需要時間的磨礪,也必然的屬于一個人寫作的自然進程,一個人是什么樣的,他就會寫成什么樣,而只要你在寫,你就會有所突破、有所獲得,在眼下的這個時代,一個人還在寫作,除了說明他確實喜愛寫作外,還能為什么呢?一個人喜愛寫作為此寫作。一直在寫這就是了,一切自會在寫中解決,在寫中形成。
謝志強:我注意到你三篇小說創作的間隔時間很長,《狹路相逢》寫于2003年12月,《菜場內外》寫于2004年5月,《霧》最近,也是2006年4月。據我所知,你對寫出的小說總要冷藏一段時間,使它“陌生化”,然后再度審視,起碼,讓自己的作品經受自己的考驗,其中,也表現出了你的創作態度。在這種冷藏的過程中,對那些作品會有怎樣新的認知?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一篇作品,作家自己會生出不同的看法。你本人長期以來持有一種什么心態進行創作?
司 屠:放上一段時間,自然會覺察到一些問題,就會拿出來改一下,這也沒有什么特別。
真正有志于小說藝術拓展的寫作者我相信是不會有你說的這種浮躁的,浮躁是因為得不到廣泛的承認是吧,寫作是需要認同,但好的作品從來只活動在少數人之間,我滿足于那些真正喜愛我的小說的人對我作品的閱讀。你上面說到了二十一世紀和十九世紀什么的,我覺得我對二十一世紀和十九世紀都沒什么了解,更不知道兩者之間有什么本質性的區別,一個像我這樣的寫作者沒必要把它當回事,我寫我的,我是時代中人,寫我便是寫時代。時代、背景永遠是不盡人意的,如果老是盯著背景不放,那就是把自己放到和背景同樣的層次,就算和這個東西較勁那也是浪費。
在永遠總體面目模糊的時代,總還是有一些人顯示了他們堅實的腳步清晰的存在,在我的時代當然也是如此,他們是我真正的同行,雖然無疑是越來越少了,我欣慰于能和他們在一起。
謝謝你這么認真讀我的小說。■